这些镇民可不认识江温远,但他们却看他十分不顺眼。
这人擅自扰乱了他们的祭礼,虽说也为他们揭开了那个可恶的“山神”的真面目,可他的言行举止着实令人讨厌。
不过是一个官人而已,他又没亲身经历过之前那流氓血洗镇子时的惨状,有什么资格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谁知镇长吼了一声:“放肆!”
镇民们不解地望向镇长,道:“镇长……”
镇长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先出去。”
镇民们虽然不甘,却还是听话地陆续往屋外走去,只是在路过江温远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温远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淡淡地回视他们。
他的目光犹如冰刀,叫那些镇民直打寒颤。
他们再也不敢瞪他,灰溜溜地出去了。
镇长在见到江温远的那一刻,便面如死灰。
他自然知晓这些年他干了许多混账事,江温远骂他的那些话,他无力反驳。
确实,得知真相后他愧疚、自责,却只想到以死谢罪。
可他这条命,却是一点也不值钱,根本无法与那些被折磨致死,埋在深山中的姑娘的命相抵。
镇长张了张嘴,最后道:“殿下说得对,老夫一死了之,根本无法赎罪。”
江温远见他已经冷静下来,便朝南遥使了个眼色。
南遥上前几步,替镇长解开了穴位,又同扶风一起退了出去。
大理寺办案,他们不便在场。
屋里只剩下江温远、沈瑶桉和镇长三人。
镇长先是看了看江温远,又将目光移向离江温远不远的沈瑶桉。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道:“这位便是前几日殿下钦点的大理寺的女官差吧。”
沈瑶桉上前几步,道:“正是。”
镇长望着沈瑶桉,神色复杂。
江温远不动声色地往沈瑶桉身边挪了挪,一副护人的架势。
镇长察觉到自己的冒犯,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镇长,还请同我们说一说那冷赫与落云镇的恩怨。”江温远淡淡道。
镇长先是愣了愣,眼中闪过苦涩,喃喃道:“这个,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经过我的慎重考虑,明天开始改为每晚12:00更新(比心)
第78章 往事3
冷赫是落云镇上的小孩, 七岁那年,他的父母因一场意外去世,他从此成了孤儿。
一开始的时候, 镇上的人对冷赫还算照顾,至少会给他饭吃,让他不至于饿死,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镇上的人都不富裕,能有些余粮接济冷赫, 已是不易。
当然了,在这样的小镇上, 虽然不至于有恶人,可熊孩子却少不了。
孤身一人的冷赫自然成了熊孩子们欺负的对象。
若是换成寻常人,莫约会忍气吞声,不去计较,可冷赫偏偏是个硬茬,容不得他人欺辱,于是熊孩子们欺负他, 他便想方设法欺负回去。
那帮熊孩子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即使三四个小孩围堵冷赫一人, 照样被揍得屁滚尿流。
他们只好毫无骨气地哭喊着回去找爹娘撑腰。自家的孩子被欺负了,镇民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去教训冷赫。他们也不会对冷赫动手, 只是渐渐地, 镇民们都不再接济冷赫,因为他变成了他们眼里的“坏孩子”。
冷赫年纪小, 没有人给他饭吃, 他也没能力自己变出吃的来。可为了活下去, 他必须要吃饭,渐渐养成了半夜三更翻到别人家偷东西的习惯。
越来越多的镇民发现自己家里不是今日丢了几个馒头,就是明日丢了几个鸡蛋。
镇民们商量好,连续几夜蹲守那个黑夜盗贼,终于将冷赫抓了个现行。
镇民们气愤不已,想要将他驱赶出去,可镇长念及冷赫年纪小,这么赶出去了,无疑是让他没了活路,于是就自己担保将冷赫留了下来。
镇长说到此处,长叹一声,道:“老夫自诩是个文人,而那时冷赫年纪小,心性未定,老夫寻思着,若是悉心教导,应当能让他走回正途,谁知这一切终究是错付了。”
冷赫被镇长接回家中后,确实有几年十分老实,他会同镇长家的孩子一起去镇上的学堂念书,也会乖巧地帮镇长下地耕田。
所有人都以为冷赫转性了,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可后来他们才知道,冷赫的乖巧和懂事都是伪装。
当他长大了,有能力自己活下去时,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驶去。
冷赫终于撕下了他虚伪的面具,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他会肆无忌惮地欺负镇上的孩童,抢他们的玩具、食物,甚至殴打他们;他会骚扰镇上的姑娘,叫姑娘们整日心惊胆战;镇民们又开始丢东西,这次不再是一两个馒头或者是鸡蛋,而是贵重物品。
镇民们气愤不已,直骂冷赫是“狗改不了吃屎”。
这一次,镇长未再保他。
有一日,镇民们冲进冷赫一无所有的茅草屋里,用棍棒将冷赫暴打了一顿,趁冷赫昏死过去时,几个镇民将他拖着扔去了镇子外的荒坟。
“哎,冷赫这孩子,心仿佛是石头做的,老夫养育他那么多年,他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镇长皱起眉头,颇为痛心疾首地道,“冷赫与他父母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沈瑶桉默默观察着镇长的表情,当他提到冷赫的父母时,眼里闪过一丝怀念,一丝愧疚。
联系之前镇长的话,她沉思片刻,问道:“您为何会将冷赫接到家中照顾?您说冷赫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那场意外究竟是什么?”
镇长愣住了,他没想到沈瑶桉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才道:“冷赫的父母死于一场暴雨。”
在“山神传说”没有如此广泛流传之前,那落云山其实是镇民们拾取柴火、野菜、野果的地方。
镇民常常结伴而行,而冷赫的父母是当地出了名的热心肠,平日里对其他镇民帮助颇多。
那日冷赫的父母与另外几位镇民一起上山砍柴,不料中途下起了大雨,山上本就路滑,而且山崖也陡峭,冷赫的母亲不慎落崖,冷赫的父亲去救她,可大雨里想救起一个人着实不易。冷赫的父亲死死抓着冷赫母亲的手,自己却一点一点滑向悬崖。
沈瑶桉皱眉,问:“他们出事了,其余人没有上前帮忙吗?”
回答她的,是镇长长久的沉默。
但是沈瑶桉却明白了。
似乎是终于做完了一番心理挣扎,镇长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
其他的镇民确实没有上前帮忙,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有落石顺着山路滚下来。
镇民们知道,这是山崩了,若是他们不快些离开,怕是都要被埋在这山底下。
于是他们忽略冷赫父亲的呼救声,头也不回的,慌乱地往山下跑去。
最后那些镇民确实逃脱了被山石压死的命运,可冷赫的父母也永远留在了落云山上。
“那您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沈瑶桉问。
镇长道:“自然是那些从山上逃下来的镇民说的,等山崩结束,大雨也停了之后,老夫还带着那几个镇民上山去寻冷家的夫妻俩。”
可他们搜寻一日,却一无所获。
也许夫妻俩失足落入悬崖,又或许是被那望不见尽头的山石泥土压在了底下,总之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镇长带着人从日出寻到了日落,终于选择了放弃。
他们灰头土脸地下了山,去了冷家,告诉冷家唯一的幼子,他的父母再也回不来了。
“说来也奇怪,冷赫那孩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很冷静,冷静得不像失去了父母的小孩。”镇长目光涣散,一面回想着这些往事,一面道,“正是因为这份愧疚,老夫才选择了照顾冷赫那么久吧。”
“毕竟冷家夫妻确实是好人。”
“……”江温远和沈瑶桉听完这段往事时,皆沉默了良久。
冷赫的父母死于一场天灾,可他们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是否有怨过那些镇民?
若是站在镇民自己的角度,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逃离是人的本能。
“冷赫被你们赶出镇子之后,你们可还见过他?”江温远问。
镇长摇头,道:“不曾,自那天以后,镇子上的人再未见过他。”
他们甚至以为冷赫已经死了。
“行,本王知道了,你且安心修养吧,我们就先告辞了。”江温远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淡淡道。
“老夫恭送殿下、沈姑娘。”镇长连忙站起身来道。
在两人将降走到屋门口时,身后传来镇长带着犹豫的声音:“殿下,冷赫那孩子……会如何?”
“他杀了那么多的姑娘,罪孽深重。”江温远淡淡道。
剩下的话,江温远不用说,镇长也明白了。
冷赫杀了太多人,难逃一死。
虽然他对冷赫早已失望,可到底是亲自教导过的孩子,对如今这般情境,还是有些遗憾和惋惜的。
江温远从镇长的语气里听出了懊悔,也听出了他对冷赫那残存的怜悯。
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迟到的惋惜也好,遗憾也罢,都已经无用。
两人沉默地踏出镇长家的小院。
“回小艾家吧,有些事情还是得问问冷赫本人。”江温远道。
虽然镇长所说的那些往事已经很详尽了,可到底只是他一人的所见所闻。
直觉告诉江温远,这件事情的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
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似乎有一场大雨将要降临。
韵家的男子安抚好伤心欲绝的妇人,换了身衣裳,钻进厨房里捣鼓了一阵,便拎着个篮子出了门。
他戴着草帽,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小艾家的院子走去。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走到后墙。
镇子的后墙比较低矮,男子高大,踮起脚尖就能够到墙顶。
他先将那篮子放到墙顶,随即用手一撑,翻入了后墙。
关押冷赫的小屋在离后墙不远的地方。
这里原先是堆放杂物的小屋,后来东西搬空,便许久没人进去过了,满是灰尘,近乎弃置。
冷赫被关进去不久,便从昏迷中醒来。
他被十四随意地丢在地上,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尘。
于是他醒来后吸的第一口气有一股呛人的灰尘味。
他想打喷嚏,可嘴被破布堵着,他打不出来,憋得泪眼汪汪。
他费力地坐起身来,就听见了屋外的说话声。
“官人,你们办案不容易,我来给你们送点吃的。”男子微笑着道。
他原本打算直接绕到小屋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窗,给那畜生点教训,谁知这小屋外防守森严,四个角都有官差把守,他想翻进去根本不可能。
不过男子并没有放弃,他一早就预料到可能会面临这种情况,于是他开始执行另一个计划——他拎着的篮子里有一些下了药的小吃和酒水,只要官差们吃了,一小会儿后便会失去意识。
十四望了望眼前缩着脖子满脸假笑的男子,道:“有劳韵郎了,我们方才都已经用过膳了,这些吃食你就拿回去吧。”
男子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又道:“官人们在这值守,定然也渴了,我这儿还有些酒水……”
“韵郎,”十四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打断了男子的话,“我们借一步说话。”
男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十四的目光时哑了火。
十四对一旁的官差点点头,然后拉住男子,往前面走了走。
“官人……”男子有些摸不准十四要做什么,他有些不甘心地往那小屋看了几眼。
“韵郎,这酒菜里下了药吧?”十四附到男子耳边道。
“没……没有!”男子慌乱地否认。
“别狡辩了,”十四淡淡道,“本官还知道你的衣袖里藏了刀。”
男子闻言,下意识将拎着篮子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十四望着他那欲盖弥彰的动作,叹息道:“本官知晓你想做什么,可那样一个畜生,犯不着为了他而毁了下半辈子。在你冲动行事之前,先想想家中的妻子和孩子。”
男子低下头,好半天都没说话,可他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着。
有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地上,十四垂眸,望着这个静静哭泣的男子,手抬起又放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子皮肤黝黑,紧紧抓住篮子的手粗糙不已,劳累的生活没能压弯他的脊背,可女儿的死却叫他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活在自责和懊悔里。
是他无能,无法带着家人逃离这个吃人的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成为祭品,被送入山中。
当女儿在他的眼前死去的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那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那个畜生。
可他却被其他人和事牵绊,无法亲自杀了那个害死女儿的畜生,多么可悲。
在小屋里的冷赫听着交谈声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禁扬了扬眼角。
他认出了韵家郎君的声音,也猜想对方是来取他性命的。
对死亡,他无所畏惧。若是韵家郎君杀了他,倒让他逃过了未来的皮肉之苦。
可谁知他等了半晌,对方却打了退堂鼓。
“切,胆小鬼。”冷赫腹诽。
男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他只觉得身上很冷,心更冷。
黑乌乌的云层追着他落魄的背影,似乎要将他压垮。
男子离开后不久,小屋被人推开。
潮湿的空气一下子涌入屋里,叫冷赫打了个寒颤。
冷赫以为是那不死心的男人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一个黑着脸的阎王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