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些年他偷偷藏了些伤药在身上,这回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涂了药,在荒坟里瘫了一日,待恢复了些力气,便慢吞吞地往落云山走。
去落云山并不一定要穿过落云镇,从镇子外的小路也可直达那里。
自他爹娘出事以后,镇子上的人就再也没去过落云山。
无论他们是害怕也好,心虚也罢,倒让那落云山成了冷赫的归宿。
冷赫在山上一面养伤,一面盘算着复仇大计。
伤好以后,他便整日在落云山中行走,捡些野果或者打些野兔充饥。
有一日,他行至落云山的断崖下,发现了一些白骨。
那白骨已经腐化得很厉害了,可不知为何,他突然心中一悸。
这可不可能……是他那在暴雨中失踪了的爹娘?
一开始他还将信将疑,后来他在泥土中望见了银闪闪的一角。
冷赫用手扒了扒它周围的泥土,那银闪闪的东西便露出了原貌。
那是一枚十分朴素的银圈戒指。
他颤抖着手将那戒指捡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戒指内环。
那内环里刻着他娘亲的名字。
这是那枚他爹爹攒了很久的钱,悄悄去京城里买了来,再在烛光下小心翼翼刻上娘亲的名字,作为生辰礼物送给娘亲的戒指。
这世上仅此一枚。
他当即跪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后来,他将那些白骨小心地埋葬,还立了块墓碑。
从断崖回去以后,他便开始复仇。
他会趁着夜色悄悄回到落云镇上,在当年害死他爹娘的人的院子前系上红布,以此来挑选祭品。
冷赫说到此处时,沈瑶桉出言打断:“所以你挑选‘祭品’,就是复仇的第一步。”
冷赫挑挑眉,道:“没错,我说过,欠债必偿,他们让我经历丧父丧母之痛,那我便让他们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若是有人不听话……”冷赫阴恻恻地笑道,“那我便杀他全家。”
“……”沈瑶桉静静地望着他,冷赫如今的模样,怕早已不是正常人。
他杀人如麻,享受受害者的痛苦与挣扎,近乎癫狂。
而他的思绪也早已被限制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与常人不同。
这样的人,通常被称为“变态杀人狂”。
冷赫痴狂地说着,突然发现他对面的两人都冷眼看着他,既没有被他所言吓到,又没有半分厌恶或是不满,而是像木头人一样看着他,顿觉无趣。
他努力前倾了身子,问:“两位官人,俗话说‘杀人偿命’,我这么做并没有错,对吗?”
“……”江温远冷冷地望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哈哈哈,”冷赫向后仰头,笑道,“自然没有错,我时常在想,为何当年死的不是他们,他们才是该死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22:56:17~2022-07-28 16:1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终结
“冷赫, 即使你觉得镇民有罪,你也没有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江温远冷冷地道,“你为了复仇, 杀了那么多人,最终难逃一死。”
冷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道:“当我决定复仇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我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活着,对我来说, 大仇得报,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何惧一死?”
“……”江温远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温远转过头,就见沈瑶桉朝自己摇头。
她看得出来,冷赫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到了嘴边的话被江温远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 对十四和十六道:“把冷赫带回大理寺。”
“是。”两人抱拳道。
冷赫对江温远的命令无动于衷,却在十四和十六上前架起他时, 微微挣扎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带着些哀求,道:“官人, 去大理寺之前, 我能去看一看我爹娘吗?”
江温远和沈瑶桉都望向他,这会儿冷赫将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 脸色泛白, 倒有几分可怜。
沈瑶桉在心中叹息一声。
好像只有在提起爹娘的时候, 冷赫才会变成正常人的模样,或者说,他将爹娘以及曾经美好的记忆都埋葬在了心中唯一的净土里。
江温远沉吟片刻,朝冷赫颔首道:“本官可答应你,但若是你作妖,本官定会对你不客气。”
“呵。”冷赫轻笑一声,道,“放心吧,我不会的。”
十四和十六将冷赫押出破屋,与守在门外的官差会合。
江温远看着冷赫渐行渐远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冷赫这般模样,让他有几分怜惜。
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也亲身经历过。
当年若不是有皇兄陪伴他,开导他,或许他会像冷赫一般疯魔吧。
杀人固然不对,可为冷赫说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他爹娘报仇,即使是死也无所畏惧,这便叫人悲伤又无奈。
所以当他望见冷赫那般厌世的模样时,会忍不住想对他说,也许他的爹娘根本不希望他为他们复仇,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应当是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许会艰辛一些,孤独一些,却也比如此决绝地走上不归路好。
与江温远共事这么久,沈瑶桉已经看出来,其实江温远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他秉公执法,却也有人情味。
之前侯府案时,江温远答应昭闻替他安葬了他的家人,这次江温远也答应了冷赫去见他爹娘最后一面的请求。
虽然世人皆称小王爷为“活阎王”,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活阎王”的内心是柔软的。
沈瑶桉也站起身来,问江温远:“阿远,我们接下来去哪?”
江温远被沈瑶桉的声音唤回了神,他垂眸,淡淡道:“我们先去将那些姑娘的埋骨之地告知镇长,之后本王送你回侯府。”
沈瑶桉察觉到江温远情绪低落,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道:“好。”
#
冷赫和十四、十六走在最前面,冷赫带着一行人朝断崖下走去。
那是一条与之前上山的路截然不同的泥泞小道。小道的四周草丛茂密,近乎人高,十分难走。
那些杂草十分锋利,一不小心便会被刮破衣裳。
冷赫虽然被绳子绑着,却走得很快。
待走到那块墓碑前,冷赫便直直跪了下来。
他眼睛湿润地望着那块刻着“慈父慈母之墓”的墓碑,哽咽道:“爹娘,阿赫为你们报仇了,阿赫很快就能与你们团聚了,你们还在等着阿赫的,对吧?阿赫一直、一直都等着你们给阿赫过一个生日……”
冷赫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段话,周围的官差皆未吭声。
冷赫絮絮叨叨地将想讲的话都讲完了,最后俯下身去,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对不起,阿赫没能成长为你们想要的模样。
不过这也不能怨阿赫,是你们没能好好教导阿赫,若有来生,你们再好好教阿赫吧……”
爹娘,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见吧。
冷赫将额头都磕破了,他却感受不到疼,反而痴痴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要解脱了。
冷赫被十四等人押出落云镇时,镇长正带着镇民们朝落云山上走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白天踏入过落云山了。
落云山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却又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走在陌生的小路上,曾经坍塌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树木草丛,那沙石之下的往事,也渐渐被人们淡忘。
其实除了冷赫还对过去耿耿于怀以外,当年的那些镇民早已忘怀。
也许现在提起冷家夫妻,他们只剩下一声叹息。
所以当他们看到“山神”竟然是冷赫时,才会那么惊讶,而惊讶之后,只觉得毛骨悚然。
冷赫恨他们,这他们是知道的,就像他们讨厌冷赫,冷赫也心知肚明一样。
与冷赫共处的那些年,他们就彼此厌弃,却又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只因偶尔午夜梦回时,他们也会害怕冷家夫妻的冤魂找上门来。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除了祭礼之外,他们不愿踏入这落云山一步的原因。
原先在“山神”显灵时不信邪跑上山去一探究竟的人再也没能回来,他们除了怀疑山上真的有山神之外,其实还害怕是那多年前被暴雨带走的冤魂咽不下气,来找他们麻烦。
再加上后来有镇民不信命,扎了个草人代替自家姑娘上山,当天夜里便被灭门,鲜血流出小院,染红了街道,他们更加寝食难安。
所以镇民们只能心惊胆战地供奉着,生怕“山神”发怒,叫他们齐齐去见阎王爷。
而为了让其他的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那些被“山神”选中而成为祭品的姑娘们便他们对“山神”迫不得已的妥协。
或许这些年那些亲手将女儿送上绝路的镇民们也有愧疚过、自责过,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
那种丧女之痛像毒蛇,无时无刻吐着芯子,叫他们疼痛难安。
以前他们好歹还能用女儿是送去给山神了,这也算是为自家积福为借口麻痹自己,如今知道真相后,除了想将那冷赫大卸八块之外,更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
因为他们细细想来,那些被挂上红布的人家恰好就是当年请求冷家夫妻上山的镇民。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报复,而他们却没有察觉。
又可悲,又可笑。
当年他们没有仔细寻找过冷家夫妻的尸骨,如今却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来寻自己女儿的尸骨。
镇长按照江温远告诉他的方向,来到冷赫藏身的山洞后面,可那里并没有空地,只有一片断崖。
镇民们站在那断崖前往下望去,只能望见一片茂密的树林。
其中一个镇民道:“咱们的闺女不会被葬在了断崖下面吧?”
四下顿时寂静。
他们忽然想起,当年冷家夫妻也许就是坠崖而亡的。
空气一时凝固,好半天,镇长才叹息一声,道:“下去看看吧。”
镇民们来到断崖下,寻到了那块墓碑。
他们站在墓碑前,迟到的愧疚将他们淹没。
镇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对着墓碑磕了个头,却始终无法将那句迟了很多年的“对不起”说出口。
后来,他们在墓碑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几块无字碑。
那些无字碑都面向那块墓碑,像是在无声地忏悔。
镇民们哭着用铲子和铁锹挖着那些泥土,这一次,他们不再敷衍。
每挖下去一铲子,心都在滴血。
镇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奋力地挖土,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他们随意地扒拉泥土的那一幕。
当年他本就身体抱恙,后来更是直接病倒,被家人接去京城养病,无暇顾及冷家的事。等他再回来时,冷家的土地被暂时接管他的位置的镇民合议后收走了,连冷赫那孩子都差点被赶出镇子。
他原本以为,是他没有教养好冷赫,如今看来,那孩子怕是早已知晓了这他爹娘死亡的真相,这些年一直忍辱负重,策划着为爹娘报仇。
还真是报应啊。
镇长缓缓转过身去,在一片哭喊和挖土声中朝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他终究是对不住冷家夫妻。
最后,镇民们将那些挖出的白骨仔细收好,带下了山。
因为那墓碑上没有名字,镇民们不知道这些白骨究竟是谁,商量之后,他们在镇子的一角建了座公墓,将这些白骨葬在了一起。
而韵莲则被韵家夫妻安葬在了祖坟。
韵莲下葬的三个月后,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地赶到落云镇,在韵莲坟前泣不成声。
笼罩在落云镇上空的“山神”的阴霾终于散去,可人们却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让血淋淋的伤口愈合。
荒谬的山神祭祀之说成了镇民们教育小孩的反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下冷赫被官差押着关入大理寺的牢狱,与官差一同来落云镇的马夫以及南遥、扶风跟着江温远和沈瑶桉踏上了归京的路。
可此时,京城却早已变了天。
第82章 歌谣
江温远一行人刚刚行至落云镇门口, 一辆马车恰好停了下来。
南遥一看,便笑着挥了挥手,道:“云生!”
驾着马车的人身姿挺拔, 一袭黑衣,凤眸微微垂着,肃穆又英俊。
云生闻言, 懒懒地抬了抬眼,那双眼眸深原本不见底, 满是冷意,却在望见南遥时, 渐渐回暖,如冬雪般融化。
他跳下马车,冲南遥点了点头,便规规矩矩地朝江温远行了个礼,道:“殿下,在下奉侯爷之命,来接你们回京。”
江温远在望见云生时, 眼里闪过讶异。
他认得眼前这个冷酷的少年。
云生是南阳侯暗卫的首领,武功极高, 一般都待在侯爷身边,寸步不离,可今日他却扮作马夫, 亲自来接他们。
江温远朝那马车后望了望, 却未见其他暗卫的影子。
可直觉告诉他,云生不可能一个人来, 在这附近, 一定还藏着其他暗卫。
江温远此次离京, 是为了暗中调查琳琅山庄的位置,为求隐蔽,甚至没带任何暗卫。
可后来落云镇上出了命案,大理寺的官差直接介入,他在落云镇的消息便也瞒不住了。
就算是这样,放在往常,也并不需要派这么多精卫来接他,而且更蹊跷的是,来者不是皇家的御林卫,而是侯府的私兵。
江温远心里闪过许多猜测,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朝云生颔首,道:“那便有劳云首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