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合——莫妮打
时间:2022-08-15 06:50:17

  梁舒一愣,将册子合上重头翻起。
  梁晟咳了声,忙伸手将册子往后翻。说:“前面的那些年代太久了,其实没什么参考价值。就不用看了。”
  梁舒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儿,没说什么,等他手拿走,将册子立起来看,悄悄翻了回去。
  第一页黑白照片的中央放着唯一一张彩印,右下角写着《一九七三年第一届百匠工艺大赛竹艺组金奖金蟾望月竹根雕|作者梁晟》。
  梁舒眸中掠过惊讶。
  她不会记错的。1973,就是梁筠出生的那年。
 
 
第96章 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的
  梁舒立时坐直起来,指着那行字问:“外公,这是你吗?”
  梁晟正酝酿着心灵鸡汤呢,冷不丁地被她一问,第一反应是沉默。
  梁舒已经从他的表情里得到答案:“是你吧。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在她的记忆里,梁晟在做竹人这方面一直都有些格格不入。
  一不参加比赛博奖项,二不准备资料申非遗。连加入的竹刻协会,也不参加任何官方活动,是个游离在诸多事情外的边缘人。
  梁舒从未想过他也参加过比赛,甚至拿过金奖。
  “有什么好告诉的。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梁晟云淡风轻地说着,视线却久久未收回。
  “那这个金蟾呢?我怎么从来没在家里见过?”
  梁晟别开眼,“卖了。”
  “卖了?”梁舒惊讶道,“您那个年代就有人收藏竹刻了?”
  “不是收藏。”梁晟说,“就是随便拿到市场摊子上卖了。”
  转眼快五十年了,他还记得那个金蟾的价格——十四块钱。
  梁舒懵了,“你为什么不卖给主办方?”
  “你以为那些年的评委跟如今一样吗?那些评委也跟我们差不多,没什么钱,更谈不上收藏。”艺术是他们的精神追求,但管不了物质的温饱。所有到处有人欣赏,却鲜少出钱收藏。
  如果不是他拿了冠军,怕是连十四块钱都卖不出去。
  “可是,可是才十四块钱。”
  “那又怎么了。”梁晟语气平常,“以前的十四块钱,够我半年的料子,够你外婆一个月的工资。”
  他一顿,声音低下去,变得苍老又怀念,“舒舒啊,你是不是从来没听我说过外婆?”
  梁舒这才想到另外一个关键——七三年她妈妈出生,她外婆也在那年去世了。
  家里大人都很少说这段往事,梁舒也不敢问。可如今这些东西全串在一起,真相似乎就不难猜测了。
  她收起了尖锐,低低“嗯”了声。
  “你外婆,那可是上林出了名的好女子。跟了我,是她命不好。”
  “外婆她是难产吗?”梁舒小心地问。
  梁晟摇摇头,沉默良久才说 :“是我对不起她。”
  **
  七三年,“百匠工艺大赛”的宣传吹遍大江南北,也吹到梁晟心里。彼时他结婚已有两年,妻子也已怀孕。他靠着祖传的竹刻手艺在整个乌川都小有名气,连下乡插队的知青教授都说他有灵气。
  在妻子的支持催促下,梁晟揣着家里的大部分积蓄,毅然前往北京参赛。
  在那里,他见识到了五湖四海的手艺人,在更高层次的艺术里打转。
  为了自己的一腔热情,他只在妻子生产时匆匆回去陪伴了三天,就又回到了北京,开始准备最后的决赛。
  可当他真的拿到了金奖,兴高采烈地以为自己终于有资格在北京也挣出一席之地的时候,现实却告诉他并非如此。
  没有学历,没有文人墨客的背景,他从上林的小匠人短暂地成为了冠军,又极快速地被“高雅”的圈子抛弃。
  先前赌气时想着一鸣惊人,却从未想过这一鸣持续得如此短暂。
  就像是天上的烟花,呲啦亮了一下,没了。
  没等他从这失落里走出,妻子的讣告便到了。
  电话里那个总是安静听他说话、听他分享大世界的妻子,在凌晨出门,走了十里路,离开上林,在一处不知名的野桥上一跃而下,冻死在十二月的河水里。
  那一年,梁晟二十三岁,梁筠刚长出第一颗牙齿。
  那一年,他将金蟾标价,卖掉曾无比渴望的梦想,成为乌川万千竹匠里最寻常的一个。
  **
  “你妈妈生下你之后,有一阵子吃不好睡不好,在你摇篮边坐着,看着你掉眼泪。去医院看过后,说是产后抑郁。医生说很多女子生小孩儿之后都会得这个病,好多严重的就想不开了。我觉得兴许你外婆也是。”
  “你爸听说这事儿后,从学校请了老长时间的假,回来陪着她,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俩就在想,当初你外婆也是这样吧,她那个时候一定很害怕,很难过。她一定像你妈妈一样,想着有个人能在她身边,能陪陪她。”
  梁晟语气怀念,好像透过时间看到了那个惦记了一辈子的好女子。
  “我不是不让你去刻竹刻,我是不想你因为竹刻错过生命中的太多东西。”梁晟说,“当年我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天赋而忽略了你外婆,最后我证明了自己,但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什么也没得到。”
  “竹刻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名次就能搞定、就能一劳永逸的。但家庭和生活不一样,人生在世,有家有生活才最是圆满。我不想你跟我一样,只看得见美好的未来,却不记得陪伴身边的人,最后失去梦想更失去生活。”
  梁舒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饱经风霜,早就没了少年人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沉淀浑浊。
  她说:“可是你还是没有放弃竹刻。”
  梁筠长大成人后,梁晟就重新拿起刻刀,选择了一直向往的东西。
  他开始收学生,想要有个传承。可那些来的人要学的是糊口的手艺,不是竹刻的手艺。
  梁晟尽职尽责地教会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后心灰意冷。
  他一个人关起门来,日复一日地画稿打胚。直到梁舒出现。
  她第一次拿起刀的时候,才五岁,是小孩儿最好动的年纪。
  夏天潮热,她在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一下午,被咬得全身是包也不动一下。直到举着三不像的竹片到他跟前,说是送给外公的礼物。
  那一刻梁晟便知道,他或许遇到了这辈子唯一一个正经的徒弟。
  他用更严苛的标准去要求梁舒,又何尝不是期待着她可以弥补自己的遗憾呢?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梁舒越来越像当初的自己。傲气、自信、把过多的专注放在竹刻上苦心钻研。
  梁晟却并不觉得喜悦。
  他清楚自己曾面对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也清楚如今这个圈子对像他们这样的野路子多不友好,更别提梁舒还是个女孩儿。
  “我已经老了。”半晌,他吐出这样一句。
  梁舒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便只沉默着。
  她从小就不大明白这个外公究竟是怎么想的。现在听他提起这么多的前尘往事,算是明白了一些缘由。但明白并不等于认同,也不等于要遵守。
  就算他苦口婆心地把刀山火海全摆在她眼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
  梁晟看向窗外漆黑的天,侧影显得格外萧索。
  是的,他老了。各种小毛病排着队似地找上门来,时间稍长连刀都拿不大稳。
  只是他依旧固执,固执地想要小辈别走自己的老路,固执地觉得女孩儿软弱局限,固执地不想让梁舒执着于名利。
  但这几个月来,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并一直坚持着。
  自己耿耿于怀的名利,她并不在乎;自己担心的路途坎坷,她一往无前。
  偏见可怕,她就偏要打破偏见。
  梁舒不会是他,梁舒就是梁舒。
  梁晟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到了嘴边只化成了一句:“好在你还年轻。”
  过去的错误无法弥补,未来怎样,他不会再干预。
  这漫长一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已经是最好了。
  **
  虽是归期,但票在中午,并不着急。
  梁筠夫妻俩出差惯了,没带什么东西回来,一个行李箱就算搞定,梁晟更不用说了,基本是空手来空手走的。
  魏宇澈开车送他们去车站,让程汀程溪乖乖待在家里看门。
  到车站的时候,还很早。
  梁筠不知怎的来了兴趣,拽着梁舒进了书亭,说要找些杂志看看。
  梁晟不去,李汉声当然要陪着,魏宇澈倒是想跟,但被梁筠轻飘飘地“不用”顶了回去。
  于是只留老中青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任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铁站里的书亭都长一个样子,梁筠盯着那些个书架,抱着手没有要拿的意思。
  梁舒猜到她大概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于是只跟在一边。
  “你跟澈澈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就正常恋爱的步骤。”梁舒斟酌着道。
  “准备结婚?”
  “怎么可能?”梁舒本能地反驳。
  “那就是不跟他结婚?”
  “额,也不是。”这问题是只有这么偏激的两种情况吗?
  梁筠语气了然:“那我知道了,刚谈。”
  “反正不着急,我们俩年纪都还小呢。”梁舒总算是憋出了句有营养的话。
  “这些年,我没有怎么陪着你,很多话,我也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梁筠面有迟疑。
  梁舒在梁晟身边长大,并非不需要父母的陪伴。她哭过、闹过、求过。但梁筠和李汉声还是会在哄好她之后,拉着箱子离开,只留给她背影,和下一次见面的承诺。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算不上太好,很多话梁舒也不愿意聊。直到大学想留学,一家三口的关系才更像起家人来。
  李汉声跟梁筠不干预她的选择,一方面是尊重补偿,另一方面也是不敢。
  “但我必须要跟你分享一些,我自己的想法。”梁筠没等她回答,而是继续说,“恋爱也好,结婚也好,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可以跟你共情的人,他会站在你的立场思考问题,才会尊重你的所有选择。比如你爸爸,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辞职去考考古队是异想天开的时候,只有他让我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是说希望你找个他那样性格的人,只是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参考。”
  “澈澈是个好孩子。你出生的时候,他也逗过你。”梁舒忆起从前,柔净的脸上浮上些笑,“那会儿才刚学会走路说话呢,后来我跟你爸把你带走,听说他还哭了好一阵子呢,说妹妹丢了,要去找。”
  这些事儿梁舒从来没听过,魏宇澈也没提起过。想想也正常,那会儿他也才两岁,就是再怎么早熟,也不可能记得这些。
  “你外公昨晚跟你聊什么了?”
  梁舒还在想着她说的共情问题呢,冷不丁就听见了这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这话题怎么就从《非诚勿扰》调到《老娘舅》了?
  惊讶于话题切换之快,梁舒支吾了一阵,还是如实说了。当然也包括了外婆自杀和梁筠产后抑郁的那部分。
  这些事情梁舒以前从不知道。
  梁晟是肯定不会提的,梁筠跟李汉声又不常在家,好不容易回来,忙着陪她玩,也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茬儿。
  是以昨天知晓的时候,梁舒的震惊溢于言表,这会儿再复述出来,话里话外也多了些小心谨慎。生怕触即到当事人的伤心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梁筠没有露出半点悲色,甚至还笑了下。
  “好事。”梁筠说,“这说明你外公终于肯把你当大人看了。”
  梁舒出生在上林,五岁又回来,一直长到十七,之后又五六年不见回来。
  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所以梁晟就还一直把她当不懂事儿的小孩儿看,现在倒不同了。
  “舒舒啊。”梁筠温柔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无端生出些紧张,“你怪不怪我的?”
  梁舒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诚实道:“小的时候怪的。”
  怪她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陪自己,为什么别的小孩儿都有爸妈在家,只有她爸爸跟妈妈好像不能同时在场。
  上中学以后,她暗地里猜过他们是不是离婚了。偷了钥匙跑进他们房间翻箱倒柜,找出结婚证放到自己枕头底下,每天枕着睡才算放心。
  梁筠惊讶道:“有这回事?”她记得每次回去看的时候,都是在的。
  梁舒笑:“那是因为我琢磨了一下,如果你们真的不想在一起,光靠我把结婚证藏起来是没用的。”
  所以她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等更大一些,她看出来父母虽不常碰面但都是互相惦念的,加上读了些书、懂得了些道理就不怪了梁筠。
  再后来,她自己学着独当一面,经历多了,已经完全理解梁筠的做法了。
  家庭的含义是后盾、是支柱、但不该是桎梏、束缚。
  “如果是我,也会这么选的。”梁舒认真地说。
  梁筠眼眸莹莹的,她抚着梁舒的背脊,良久无言。
 
 
第97章 愧疚
  魏宇澈尴尬地坐了很长时间。
  他对面梁晟抱着手,不知看哪里。
  梁晟身边隔两三个位置的李汉声,捧着本书,仔细读着。
  魏宇澈仗着视力好瞥了两眼,密密麻麻全是英文,还夹杂着许多他看不懂的专业词汇。
  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好意思掏手机玩,只能昂头数着车站大屏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在车次蹦到第三行的时候,梁舒跟梁筠终于回来了。
  魏宇澈呼出一口浊气,那眼神比见了亲人还亲。
  可等凑近了,他却是心一沉。
  梁舒鼻尖红红,眼睫湿润,脸上泪痕未干,分明是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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