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舒似站在“朗悦大酒店”的六楼夜总会大厅里时,她的内心没什么紧张感,唯一有的只是——
山穷水尽之时对金钱的热烈恳切。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那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一砖一地都仿佛带着金钱的气息。
她被服务员领进了一个休息室。
里头空间很大,入眼皆是娇花。
舒似的条件很不错,年纪又小。
前台几个打扮洋气浓妆艳抹的领班围着她看,拉着她一直“妹妹”叫个不停,想把她拉到自己组下。
脂粉和香水味围绕着舒似,像无形的线一点点地缠绕住她的脖颈和身躯,紧紧地束缚住她。
何佳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她风风火火地从门外卷进来,手里夹了根烟,直接冲进女人堆里一把就抓住舒似的手,声音爽亮:“走开,你们手里抓那么多妹妹还不够吗?这个我的我的。”
何佳那会儿还是个新晋领班,手里要客源没客源,要小姐没小姐。
本着能抢一个就是一个的想法,何佳话说完,就拉着舒似跟风一样卷到了走廊外,吐了口烟出来,眯眼对着舒似瞅了又瞅。
然后抓着舒似的手拍个不停,满脸欣慰道:“多好看一小姑娘,以后跟姐混,姐带你飞!”
她的手温温的,很柔软的女人手,舒似并不反感。
*
舒似这人就是这样,挺狠。
一件事情如果她认定了要去做,那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就那样成了何佳手下的一位陪酒小姐。
从前她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先跟戚济南商量,可是这一次,她一个字都没跟戚济南提。
她在“朗悦”连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开始挺不适应,何佳很看重她,悉心教导。
没几天舒似放开了些。她嘴甜,又会察言观色,外形被何佳倒饬得美丽光鲜。
占着一个新人的头衔,颇得客人喜爱。
不过一周时间,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舒似的余额陡然翻到六千多。
她的时间开始和晚起早归的戚济南同步。
嘲讽的是,他毫无发觉,问都没问。
直到舒似在某天上班前主动和戚济南摊了牌。
戚济南气得摔烂了屋子里所有能摔的东西,他不再温柔,抓着自己的头发咆哮着问她:“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去做那种工作?”
舒似一脸平静地对着镜子描眉,“没有。”
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被他扫落到地上。
舒似仿佛不觉,面色平静, “戚济南,我要是不去陪酒,我们早就吃不起饭了,你懂吗?”
“我他妈不需要你养!”
舒似手里动作停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白皙,妆化了一半,不伦不类的,让她心里浮上一种陌生的怪异感。
她放下手中眉笔,轻轻问:“是吗?”
戚济南把她的肩头掰正,他跪在地上,眼眶湿润地看着她,说:“宝贝,我错了,我不上网了,我会努力的……我会改的……”
舒似没有回应他,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最后别过头,藏住隐有泪意的双眼。
“戚济南。”
“嗯?”
“你爱我吗?”
“嗯!”戚济南用力地点着头。
舒似温柔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浅笑道:“那等你找到工作,我就不干了,好吗?”
“好……”
戚济南颤抖着伸手抱住她,如同从前一样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怀抱依旧是温暖的,却让舒似堪堪忍住的泪无声瞬落。
第3章
梦醒的瞬间。
舒似在一片漆黑中睁大了双眼,右手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地喘气。
胃里痉挛着,一抽一抽地疼。
舒似全身大汗淋漓,像是在水里泡了一遭。
人的惰性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它一点一点把她心里那个如玉的青年蚕食地就剩一个熟悉的空壳。
面目依然,却又陌生地如同另一个人。
舒似这一等,等了四年。
她没等到戚济南遵守约定。
承诺转瞬就被他抛在脑后,就像小时候犯了错的孩子被父母教训,认错时乖巧听话,第二天又故态复萌。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去网吧通宵,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活得像一个废人,懒惰,消沉。
戚济南之于舒似而言,就犹如附骨之疽,而她偏偏狠不下心挖掉他这块烂疮,只能任由他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自己的骨头。
四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她任他恣意地伤害自己,哪怕血肉翻飞,伤痕累累,她也从来不敢喊疼,只能默默忍受。
是她错了,她的希望都是妄想而已。
舒似拿手掌捂住眼廓,胸口沉闷,身心疲惫。
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
*
舒似爬起来,摸黑喝了几口矿泉水,又摸了手机缩回床上,把自己蜷成一个熟透的大虾形状。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她给戚济南打了个微信电话。
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舒似摁着疼痛的胃,继续打。
对方已拒绝。
一条语音条蹦过来,戚济南的声音消了真切,模糊地只剩应付,大概意思是说在打游戏,不太方便。
舒似没回复,她放下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
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舒似一手按住胃部,嘴里死死咬着手背,无声流泪。
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和戚济南之间的那些无形中残有的皮筋儿,随着她流掉的眼泪和胃里的抽痛,一下又一下,飞快地断裂。
直到最后,一根不剩。
她撑不下去了。
六年的感情啊,只一瞬就心死如灰。
情深不寿,好有道理。
*
舒似起床吃了胃药。
她很平静,又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胃痛稍息,她起了床。
开始收拾戚济南的所有东西,她收拾得很仔细,一点小东西都没有放过。
两个大行李箱,推到玄关。
舒似一宿没睡,在客厅枯坐到早上七点多。
窗外天光大亮,戚济南从外面回来,在玄关脱鞋,看见舒似坐在沙发上,有点惊讶地问:“你怎么没睡觉?”
舒似抽着烟,没应声。
他看了看门口的行李箱,继续问:“要出去玩儿?”
舒似还是没回答。
戚济南面色如常,自顾自地又补了一句:“早知道你没睡,我就给你带点早餐回来了。”
舒似突觉一阵恶寒,混着依稀的胃痛让她心凉如水。
她看着戚济南,眼睛眨也不眨。
戚济南趿着拖鞋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边拧瓶盖边看她,说:“宝贝,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脸色很差。”
舒似还是没应,良久,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就是这个男人。她爱了六年的男人。
一样俊朗的皮囊,与往常无异的说话。
舒似却觉得他残忍得可怕,可怕到让人心寒。
她曾经在心里原宥了他上百次,把委屈和疲惫打碎了自己咽下肚。
她的心太软了,抓着那点残存的温柔就逼着自己走到如今,她不知道她在坚持些什么。
她对戚济南的忍耐和容忍,他从来就没有珍惜过,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没有。
他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舒似喊他:“戚济南。”
“怎么了?”
一晚没说话,舒似的声音有点哑。
“我们分手吧。”
本来以为很难说出口,真的说出来,舒似又觉得容易。
戚济南一愣,笑了笑,“宝贝又怎么啦?”
舒似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心里像是什么重物突然卸了下来。
“我累了,分手吧。”
戚济南在那儿杵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蹲下,想去拉她的手,“宝贝……”
舒似躲了去,夹着烟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戚济南,你别叫我宝贝了,好聚好散,咱们散了吧,行吗?”
看舒似软话不吃,戚济南也有点恼:“你又哪根筋搭错了?我惹你了?”
舒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从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啊,他怎么对别人她不知道,但起码对着她的时候,他的眉头从没皱过。
她呆看一会儿,不怒反笑,人仰下去靠在沙发上,轻语道:“戚济南,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戚济南一怔,沉默了,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怎么。
舒似丝毫不在意他答不答得上来。
她其实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泪流满面地问他一句:“你还爱我吗?”
可是她流不出泪来,一滴都流不出来。
“我跟你在一起六年了,这些年我尽力了。”
她是真的尽力了,为了他们的感情和未来,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无比,甚至走上一条歪路,踩得满脚泥泞。
“我不是没憧憬过未来怎样,想过几百遍了,可是我现在想不出来了,也懒得想了。”
“咱们就别在一起了,好聚好散行吗?”
戚济南从来没见过舒似这个样子。
他喉头滚动一下,神情终于有点慌了,“宝贝,我错了,我真的会改,这次一定改……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场景和从前何其相似。
舒似紧紧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戚济南蹲到她面前,神情焦急地去拉她的手,吻了又吻。
“宝贝……舒似,我爱你。”
“你别爱我了。”
就像瞬间被点燃的炮仗——
舒似陡然起身甩开他的手,忿然低头看他,声音破碎地吼道:“我求求你别爱我了!戚济南!你爱你妈个逼!你那是爱吗?!”
“……”戚济南被她吓得一下坐到地板上,他呆呆地仰着头,用一种陌生又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舒似喉头就像哽了一团血痰,难受地让她眼眶发酸,几欲想原地自杀。
那一瞬的爆发过后,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你别爱我了啊,我好像也不爱你了,散了吧咱们,啊?”
舒似眼含悲怆地看着戚济南。
她曾经多爱他啊,可他仗着她的爱,一次又一次伤害她,让她六年的青春付诸流水。
现在她只想为自己一厢情愿为这段感情的付出画上一个句号,哪怕这个结局并不完美。
末了,她收拾好情绪,声音趋于平静,“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你走吧,钱我给你。”
戚济南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一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舒似看着他一滩烂泥似地坐在地上,没来由就一阵烦躁,回到卧室换了身衣服,拿上钱包就往外走。
在玄关处穿好鞋,她把大门钥匙揣进包里,开门出去。
“你想住多久随你,等你搬了我再回来,钥匙留在鞋柜上就行。”
“……”
电子门锁滴滴一声,一扇大门,隔开了彼此。
舒似无力地靠在门边的瓷砖墙上,低下头,头发散到脸前,看不清表情。
*
外面日头刚刚爬上天边,气温还不算太高。
天蓝如缎布,点缀几朵白色的云。
舒似下楼之后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包利群,跟超市老板聊了两句之后,丝毫没顾及形象地蹲在门口抽着烟,拿美团给自己定了个附近的酒店。
烟雾缥缈散开,舒似看着一米远处绿皮垃圾筒边上拿爪子刨来刨去的两只流浪狗。
一只黄色的,腿瘸了;另一只黑色的,瘦得就剩皮包骨。
两条狗对着一袋子倒了一地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残渣争来抢去。
舒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丁点儿的可怜来。
她起身又去了小超市,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根大号的双汇火腿肠,蹲下身弹舌逗了两下,甚至还学了声狗叫。
黑色的那只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怕生就跑到她边上,围着她转来转去。
舒似把手机放在两腿间夹着,慢条斯理剥开一根,掰成几截丢在地上。
黄色的土狗这才慢悠悠地颠着腿拖来,两只狗埋下头,吃得挺欢实。
超市老板是个大叔,坐在收银台里大声跟她吆喝了一句:“小姑娘,挺善良啊!”
舒似笑着“啊”了一声,表示回答。
善良?她大概能算得上是善良了吧?
她垂手剥着剩下的另一根火腿肠,侧过头去看她住的那栋楼——
那里明明是她的落脚之处,她没有任何对不起戚济南的地方。
本来无家可归的人应该是戚济南,可现在在街边凄惨喂着流浪狗的人却是她。
舒似就那么一直痴愣地抬着头,也不觉得脖子酸。
直到手上一痛,她骤然回神。
一回头,黑狗咬着她手上还没剥完的火腿肠,连同她的左手食指。
舒似皱着眉,手一松,快速地抽回手。
黑狗叼着火腿肠撒腿立马跑得老远,黄狗不慌不忙拉着腿跟着跑。
低头一看,食指上一处狗牙印,不深,但破了皮,隐隐地往外渗着血。
再去看那俩狗,早跑远了。
舒似突然间就很想骂人,当街泼骂的那种。
人倒霉起来,真的喝水都塞牙缝。
这他妈算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