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十三槐
时间:2022-08-15 07:01:49

  “不是说没生意吗?我回家睡觉了。”
  “现在是没有,没准过一会儿就有了。”何佳玩着手机,突然眼睛一亮,拿膝盖杵了杵舒似的腰,“你那个,边绍呢?让他来给你订个包厢喝酒啊。”
  舒似想也没想就回道:“他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
  舒似啧嘴,随便找了个理由挡了:“他抠。”
  “抠?不能吧?他不是苏游朋友吗?等等……边绍,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感觉有点耳熟?”
  何佳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他是不是那个边家的啊?就房地产做的可大的那个集团,好像也姓边,叫什么来着……”
  舒似嗯了一声。
  何佳瞠目:“那你他妈说他抠?阔少啊,你忽悠我玩儿呢?”
  “反正不行。”
  “你傻逼啊?有钱不捞你图他什么呢?”
  舒似听得烦躁,乜她一眼,怼了回去:“那你跟何铭衡在一起图什么呢?有钱不捞?”
  何佳被怼闷了,憋了好一会儿,骂她:“操.你大爷。”
  舒似都懒得理她,坐了几分钟,看见杨荷带着一帮小姐回来,乌泱泱一大片。
  杨荷在喊:“没来过608的跟我起来试台去。”
  舒似就跟没听到似的,坐如老僧入定,被何佳蹬了一脚。
  “耳朵聋了?试台去啊。”何佳说。
  “不想去。”
  “跟钱过不去?”何佳冷哼一声,大声朝杨荷喊:“杨荷,我家这个你带去试试,推一下。”
  杨荷上下打量了舒似两眼,“行,走吧。”
  舒似没法,只好站起来跟着其他小姐去试台。
  到了包厢,小姐排一长队,挤不进去,舒似有意落后脚步,刚好站在门边上,低着头把手机屏幕重复地点亮又熄灭。
  包厢里男人七八个中年人,磨磨唧唧的。
  杨荷推了几个,他们不是嫌弃这个年龄大就是嫌那个不够白,总有理由。
  磨蹭了七八分钟硬是一个小姐都没坐下,杨荷也没了耐心,招招手让小姐们先出去。
  舒似转身慢悠悠地往小姐房走,听见身后有女孩子说:“有病,坐个台以为自己多牛逼似的,皇帝老子啊?”
  有人嘲笑附和:“装逼呗,挑个陪酒跟选老婆一样,选老婆来这种地方啊?笑死了。”
  平常早就习以为常的对话,此刻听在耳朵里却让舒似觉得莫名刺耳。
  她脚步稍稍一顿,遂而加快了些。
  *
  回了小姐房。
  何佳看舒似又回来了,一脸嫌弃道:“咋回来了?真没用。”
  “一个没挑。”
  “哦豁,我看去这么久了,以为你上了呢。”何佳啧啧摇头,“一个都没坐?挑老婆啊?”
  又是这句话。
  舒似兴致缺缺地回道:“可能吧。”
  手机微信响了一声,她低头看了一眼。
  边绍问她:[上班了吗?]
  她回了一个流泪的emoji:[没呢,今天生意不好,估计要喝西北风了。]
  [要不我过来看看你?]
  舒似抿了抿嘴,回:[别了,这种地方你少来点。]
  [为什么?]
  [容易变坏。]
  舒似发完这条消息,突然想起昨晚的小费,转头问何佳:“昨晚小费呢?”
  “哦对,我给忘了,昨晚回去就跟那傻逼干起来了,微信发你。”
  话说完没过半分钟,舒似收到何佳的转账,五千块钱。
  舒似点了收款,看向何佳:“这么多?”
  “哪里多了,魏骞买的单,他豪呗。”
  舒似哦了一声,低头跟边绍继续聊东扯西,说着说着就聊起了拖鞋的事情。
  她问边绍:[你家地址发给我。]
  [做什么?]
  [我去网上买拖鞋。]
  他立马把地址发了过来,又说:[有什么别的需要的东西你也可以买。]
  舒似笑着回了个:[好。]
  接着打开淘宝,开始选拖鞋,看得正尽兴,状态栏又弹了个微信下来。
  点进去发现是边绍给她转了一万块钱。
  她没收,回了个问号。
  边绍:[买东西的钱算我的。]
  [不用了,花不了多少钱。]
  边绍很坚持:[省着点花,这是我的老婆本。]
  真的是直男难得的活泼。
  舒似脑补了一下边绍讲这句话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问:[老婆本啊?给我啊?]
  [嗯,给你花。]
  这话看上去的意思就是:老婆本给老婆花。
  舒似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但这么想还是觉得心里有点甜。
  她问:[花光了怎么办?]
  [花光了我努力再賺。]边绍回她。
  舒似更乐了,打字都快了:[真的啊?]
  [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賺钱养家。]这句贫嘴话后头还配了个爱心的表情。
  太皮了,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聊天方式。
  舒似还在笑,她滑动屏幕又重新看了一遍这几句对话,看着看着笑容慢慢就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方才试台回来时,在走廊里听到别的女人说的那句话——
  “选老婆来这种地方啊?笑死了。”
  选陪酒小姐做老婆……好像是挺可笑的。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那些看起来本来很温馨的对话顿时就变得十分刺眼。
  她的自卑又从内心深处窜出来叫嚣作祟了。
  哪怕她和边绍看起来外形登对,现在感情稳定,身体交融也契合。
  她也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是有壁的,那层壁因她的自卑而起,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牢牢地抓地而立。
  直等她意乱情迷撞上去,一个回弹就能让她摔得又疼痛又清醒。
  她没办法当它不存在,也没能力让这种自卑感消弭下去。
  连她自己都介意自己的身份,那边绍呢?
  他们俩的感情才刚刚开始,他嘴上虽然说不在意,可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她不怀疑边绍的真心,可她有点怕这份真心等新鲜感消下之后,会露出尖利的一角,刺向她心里最柔软的自卑之处。
  这种害怕是有因可循的,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她和戚济南在一起刚开始也那样好,不是吗?
  可随着时间流逝,感情变得就像被风吹日晒过的一块帆布,因为褪色和破皱变得格外难看。
  她相信戚济南多少还是对她有爱的,但哪怕爱,也还是没办法抵消这种介意。
  她这份令人诟病的职业注定要承受许多有色目光和闲言碎语。
  爱太脆弱了,光是爱,没用的。
  *
  舒似发怔地看着手机屏幕没有动,直到边绍发来一句:[上班了?还是我吓到你了?]
  她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把记录滑上去,把转账拒收。
  接着回他一句:[没呢,刚刚在跟别人说话,老婆本你先留着,以后再说吧。]
  消息发送之后,等了两分钟,他的消息才回过来:[看来是吓着你了。]
  舒似回了个笑脸表情包,早就没了聊天的兴致,草草找了个要忙的藉口把聊天给中止了。
  她放下手机靠着沙发,深深吸了口气,肺里走了遭,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口而出。
  一旁何佳看着她脸色忽晴忽阴,眉头也跟着一皱一松。
  她说话惯来随意,直言问:“咋的,你这气叹得这么长,谁死了?”
  舒似眼神无波地看她一眼,“你死了。”
  “去你的。”何佳翻了个白眼,歪头靠在她左肩上,声音轻了点:“说吧,怎么了?让我这个知心姐姐来开导开导你。”
  她身上有一种头发干胶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有点浓,但还算好闻。
  舒似鼻间全是这种香气,她垂眸看了眼何佳的头顶,伸手捻掉她发丝之间一点白屑,没说话。
  何佳等了老半天,没等到她的吭气,也不勉强她,玩起了消消乐。
  “何佳。”舒似喊她。
  “听着呢。”何佳聚精会神地手指点着屏幕。
  “你说我们这种人,是不是就没办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你说哪方面?”
  “全部。”
  何佳手一顿,头侧了侧,头发擦过她的颈间,有点痒痒的。
  “大概是吧,要不怎么说下海容易上岸难呢?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一门傍身吃香的手艺,文凭也低,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啊?每个月累死累活拿个三四千的工资还没办法养活自己,更别说往家寄钱了。”
  “干这行来钱多快你说是不是?仔细想想我们也只能干这个,你让我现在像普通人一样辛苦一个月最后拿三千块钱,那落差,啧,我会疯掉的,那能干嘛啊?上外头搓两顿饭就没了。”
  她说的虽然小声,但凑得够近,舒似听得清楚。
  舒似静了一下,轻声道:“那总不能,一直干这个吧?”
  “那能怎么办?”
  “你有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何佳语气里透着麻木和无所谓:“想那么多干什么?没准哪天突然我就死了呢?过一天算一天了。”
  舒似看着对面的鎏花墙面,淡漠道:“说的也是。”
  感情方面不用何佳挑明她都了然于心——
  她们这些陪酒小姐,无一不是背井离乡下海劳心伤身捞上几年,賺点傍身钱。
  然后过往的事情皆不提,回老家随便找个老实人接盘。
  老实人多好啊,没有花花肠子,也没有坏心眼。
  至于爱不爱的,都没关系了。
  大家都是这么过生活的。
  她们会拖着病痛隐祟的身躯,怀着一颗遍布苍痍的心,努力地慢慢回归到正常人的人生轨道。
  大家都会藏起伤痛,变回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可她们平凡的人生里,永远都有那么一段时光和别人不同,无法启齿与人言说。
  那段岁月晦涩灰暗,缓慢反噬着她们的身心,哪怕身处在阳光下,只要一扒开仔细看,也仍能见到阴影。
  *
  舒似思绪泛散,听着何佳在叨叨:“你说我要不要登记一下那个器官捐赠什么的,万一哪天我突然嗝屁了也好歹能为社会做点贡献……等等,我百度看看怎么操作。”
  说风就是雨,何佳把消消乐切了后台,打开浏览器在百度输入栏里认认真真打下几个字——器官捐赠怎么申请。
  舒似睨去一眼,很现实地提醒她:“你身上估计没哪儿能用的。”
  “怎么不能用了?”
  “不健康,还是别祸害人家了。”
  何佳坐直身子,瞪着她半天没说话,像在思考自己身上哪里能用。
  最后她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这眼睛总能用吧?2.0的视力呢。”
  “你开心就好。”舒似漫不经心地捏了捏脖子后侧。
  何佳哼了一声,拉了拉口罩,低头继续查看器官捐赠有关的词条。
  舒似捏着脖子,目光定在她的口罩上,话在喉头滚滚,又在嘴里卷卷,最后还是吐了出来:“真的不分手吗?”
  大家都熟,不用点名道姓都明白是在说谁。
  何佳动作微微一滞,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就那么低头看着手机。
  过了一会儿,她才出声,声音轻轻的:“算了吧,他平常对我也还算好。”
  “他都打你了。”
  “我也打他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这是。
  舒似笑得讽刺:“你图他什么呢?”
  “我们这种人能图什么?图个快活呗。”何佳抬头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舒似定眼看着她,字字冷清:“快活就够了?他不能跟你结婚。”
  这句话烫得何佳突然就没了声音,连望着她的目光都是愣的。
  “你别说你不想跟他结婚,这我不信的。”
  何佳睫毛眨动,眼里带着嘲弄:“想呀,可是我真的狠不下心去破坏他家庭,他小孩还那么小,所以就只能这样,挺好的。”
  舒似不忍再拿话伤她,只说:“算了吧,何佳。”
  何佳又把头垂了下去,很久没说话。
  再抬头时,她眼里已经有隐隐的水意,“我也想啊,可就是……舍不下。”
  断舍离,她一个都做不到。
  她努力平静地压下眼眶的酸意,吸了吸鼻子问舒似:“不说这个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老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舒似神色微动,稍稍迟疑了下,道:“我和边绍睡了。”
  “……啥?”何佳眼里有着震惊和错愕。
  舒似点了根烟,嘬了口说:“睡了。”
  何佳才反应过来,恨恨地拍了下她的大腿,“你他妈的我就说吧,难怪你伤春悲秋地跟个怨妇一样。”
  她手里用的劲儿大,痛得舒似嘶声抽气,烟都差点掉了。
  “怎么的?想从良啊?”何佳问。
  舒似一想这事儿就烦,不想接话。
  “我告诉你,你清醒一点啊,别被男人一副好壳子和一点甜言蜜语就迷傻了,刚从戚济南那火坑里爬出来呢,还没长记性呢?”何佳说。
  舒似倦怠地摁了摁太阳穴,“不是一回事儿。”
  “怎么就不是了?我给你说,那边绍跟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咱们什么身份你不清楚?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种阔少和陪酒女的事儿吧?最后怎么样就不用我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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