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慈孤堂的陈管事已经被带了进来,他日常都是在城东家里,两三日来一回,也无非就是例行的查账和交待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日突然被东宫的侍卫带来,他也是一脸的恐慌。
男子掏出腰间的一面铜牌在陈管事面前一晃,说道:“东宫侍卫官褚昱,今日来是因为太子半个时辰前在去慧光寺的路上被行刺,侍卫们一路追踪,确认刺客就躲进了这慈孤堂中,所以需要请陈管事来配合了解些情况。”
太子遇刺!院子里站着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光是杀头的罪过,弄不好还要连累亲人,是谁这么肥的胆子,更可恨的竟然还跑到慈孤堂来了,现下连他们身上都有了嫌疑。
陈管事脸上一阵阵的冷汗,连说道:“不敢不敢,褚大人客气了,有任何问题褚大人请尽管问,老夫绝不敢有任何隐瞒。”
“那好,褚某先问第一个问题,他们是谁,是何身份,为何会来到慈孤堂,在慈孤堂又是做着什么事情?”褚昱指着张子鱼他们四人问道。
张子鱼暗暗觉得好笑,这是一个问题吗,这明明是四个问题好不好,不过现下的处境,她又觉得不敢有这般玩笑的心情,这个褚昱虽然面容冷淡,言行举止倒是客气礼貌,平常见过不少官员狐假虎威的样子,这般客气的倒是少见。
陈管事汗水都滴到地上了,他也不敢拿帕子擦,只是用手一指宋大叔说道:“这位宋大叔,住在城外务农,平时也砍柴卖柴,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儿子,两年前开始为慈孤堂送柴火,也帮着慈孤堂里干些体力活。”
“这是李婶子,丈夫去世以后便带着女儿生活,三年前,女儿也嫁到外地,她便来慈孤堂当了厨娘,平时也负责采买的事宜。”陈管事指着李婶说道。
陈管事又指着吴迁,吴迁依然是一副漠然的样子,“这是负责教书的吴迁吴先生,他半年前来京城游学,见慈孤堂的孩子无人教导,就主动不收分文来教书。”
该我了吧,张子鱼想着,不知道陈管事会如何介绍我。果然,陈管事指着张子鱼说道:“这位张子鱼姑娘是国子监监丞张岳家的小姐,一年前由白云庵的师父介绍来慈孤堂帮忙,日常帮着李婶子干些杂务,也帮着吴先生教习学生。”
褚昱听完又扫了一眼院子里的四个人,而后一伸手,跟随他的人立即递上一个物件,褚昱将物件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对张子鱼等人说道:“这是刺客在现场留下的香囊,你们可有人知道是谁的?”
浅绿色底子的香囊,虽然绣工很是粗糙,但也能看出上面绣着一朵紫色的花朵,六瓣细长的花瓣微微卷曲,中间花蕊处绣了一个红艳艳的小果子,似一颗滴血的珠子,很是妖异。一个香囊,这不明显就是年轻女子的物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子鱼的身上。
张子鱼全然没有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她盯着香囊上的花朵,心里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紫色花瓣的花朵本来就少,中间长着一颗红色珠子的花就更是难得一见,偏偏她就是见过这种花,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拿起香囊闻了闻,没错,就是这样淡淡的刺鼻味道,自己真的猜对了。
众人都看到了张子鱼的举动,心里对她的怀疑加重了几分,张子鱼抬头看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便压下心头的诧异说道:“这香囊上的花朵看着很是漂亮,只是这绣工也太差了些,若是我随身佩戴的香囊,又怎会用如此粗劣的刺绣。”
褚昱看着她,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道:“这个刺客想用香囊来把嫌疑推到女子身上,但是他不会刺绣,只能找人代绣,时间紧迫,绣工自然不好,也许他反而是个男子,而且是个身形瘦弱可以冒充女子的男子。”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从张子鱼身上移到了吴迁身上,吴迁身形文弱,与张子鱼身量也相差不大。
吴迁脸色一变,褚昱已抢上一步,一把扯开他外面的绢衣,露出里面的褐色短打,吴迁打开褚昱的手,转身就要施展轻功跃上墙头逃跑,褚昱已身形一移,抢到他前面截住他的退路,而后一阵掌风劈向吴迁,吴迁想去抓住褚昱的右手,却只抓住了衣袖,一用力,半幅衣袖都被他扯了下来扔在一旁,褚昱手臂上一个扁圆形犹如树叶的胎记便露了出来,褚昱一掌朝吴迁打去,掌力强劲,吴迁避之不及,胸前挨了一掌,而后褚昱一脚将吴迁踢倒在地上,旁边的侍卫立马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张子鱼心里叹道,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身手,难怪能在太子手下当差。
“你还穿着行刺太子时穿的衣服,想是我们追得太紧,你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吧,现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褚昱冷冷说道。
吴迁惨然一笑,回头看了一眼张子鱼,眼中都是悲凉之色,而后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终究逃不掉啊。”
张子鱼见吴迁双手紧紧握拳,目光呆滞而僵硬,紧咬牙关,心里说了一声“不好”,刚想开口阻止他,吴迁已经往旁边架着的剑上一撞,顿时脖子处鲜血喷涌而出,就此没了气息。
一切发生如此之快,众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好似做梦一般,褚昱拿起香囊,盯着张子鱼问道:“你认识这香囊上的花?”
张子鱼点头说道:“我好似在汝宁府见过这花,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在汝宁府何处见过了。”
褚昱还要继续问,外面进来一个侍卫对他行礼说道:“大人,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褚昱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来得这样快,你去告诉他们,刺客已经伏法,这慈孤堂已没有什么可查的了,让他们不要在这儿生出多余的事情。”
“是!”
褚昱交待完毕,领了一众侍卫抬着吴迁的尸首走了,如同他们突然出现一样,走得也突然。
一直到外面没有了任何声响,慈孤堂的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心里仍是后怕,又想起吴迁惨死,虽然只在慈孤堂当了半年的先生,到底一起相处了不少时日,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李婶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管事倒是还留在这儿,强作镇静的对众人说道:“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都各自小心些,少在外面招惹些人吧。”
张子鱼心里想着,明明吴先生是你找来的,现在倒让我们少惹事,可是,吴迁到底是为什么今天非要捎口信叫自己过来,难得就是为了要嫁祸给自己,可嫁祸得如此明显,让人一看就能拆穿,他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件事情,不仅没有过去,也许,才刚刚开始。
第3章 交易
张子鱼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是点灯时分。
张家是外地入京的人家,在京城并无祖业,张岳在国子监也只是小小的八品监丞,俸禄有限,当了几年的官才买下了这所小院落,本来就不大的房子,张岳又娶了房妾侍,妾侍刘姨娘生的一个儿子,如今长到六岁也算半个小人了,再加上四五个丫鬟和打杂的小厮,更显得这所小小的房子拥挤。
进了家门,丫鬟小梅就兴奋地跑到张子鱼面前叽叽喳喳说道:“小姐小姐,今天那个热闹你没瞧见,真是可惜,那么多的马车,那么多的护卫,皇太子坐的那辆马车真大真漂亮。”
张子鱼笑着捏捏她的脸:“我听你说就已经够热闹了。”
小梅兴奋劲不减:“小姐,听说太子要在慧光寺祈福六天,到时候回宫的时候我再拉你一起去看。”
“好,一起去看。”
张子鱼进了母亲景氏的房间,昏暗的房间里,景氏坐在窗前,并未点灯,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块手绢,眼睛却望着窗外,很是惆怅。
张子鱼走过去轻轻喊道:“母亲,点上灯吧,天黑了。”
景氏回过神来,忙起身说道:“子鱼,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我让人帮你热一热。”
张子鱼按住景氏,自己点上了灯,方才说道:“母亲不用忙活了,我不饿,我陪母亲说会话,母亲绣什么呢?”
景氏拿起手里的帕子叹口气:“本来想绣副紫竹图给你父亲,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一提到父亲,张子鱼就来气,当年张岳进了国子监以后,把景氏放在老家,说是留媳妇在老家照顾公婆,自己倒好,当官不到一年就娶了妾侍,又生了儿子,把景氏和张子鱼抛在脑后,张子鱼自己倒也罢了,横竖跟着师父师母到处游历,可是景氏一个人在老家辛苦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好不容易这几年张岳接了景氏来京师,却很少踏进景氏的房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妾侍处,景氏虽然暗地垂泪,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张子鱼自从两年前游历回来以后,也早已觉得张岳不似以前的那个父亲,以前幼时,父亲读书写字的时候自己常在旁边开心地为他磨墨,听着父亲读《诗经》《楚辞》等等文章,自己也在一旁摇着脑袋学着诵读,父亲闲了还会教张子鱼读书写字,讲解诗文,父女间相处很是融洽,那也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而今,多年的分离让张岳对女儿的愧疚和亲情淡了许多,现在又一心都在妾室和儿子身上,对发妻和女儿不过是面上的一点情分而已。张子鱼也曾在景氏面前抱怨父亲的不公平,反而被景氏一通说教,想来景氏是真心爱慕丈夫的,不想听到任何他的坏话。
“父亲一向喜欢竹子的正直,想来母亲绣一副紫竹图应该合父亲的心意。”张子鱼不想景氏伤心,就捡了一些让她开心的话说。
果然,景氏听见了这话眉眼开始舒展,嘴角也微微上扬,呆滞的眼睛里开始活动起来,张子鱼观察景氏的神情,知道母亲心里不再那么忧郁,也就松了一口气,又陪着景氏说了些话,就回了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张子鱼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惊险,她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那个叫褚昱的侍卫显然在东宫里很有权势,今天他想问的话没有问完,自己虽然撒谎说忘记了在何处见过赤珠花,但看他的眼神应该不相信,肯定还会再找自己,不知道到时候又该怎样应付。
四日后,慧光寺内。
褚昱前面的案几上摆着香囊,旁边放着一卷案宗:“郑婉儿,青州府渚县人,父郑贵,渚县富商,母王氏,弟郑泽,天景十三年郑贵因亲属犯罪怕株连,遣散奴仆,卖掉祖产,举家迁往顺德府,天景十四年送十七岁女儿郑婉儿入宫,初为皇后宫女,后又被选为两岁太子褚沉侍女,天景三十一年皇帝褚铉薨,太子褚沉即位,承华二年封郑婉儿为皇贵妃,父郑贵升正四品指挥佥事,弟郑泽升从四品镇抚使。”
褚昱皱着眉看着案几上的东西,百思不得其解,赤珠花,汝宁府,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门口进来一人,恭敬地行礼道:“主子,已经打听清楚了”
“说吧”褚昱淡淡说道。
“张子鱼,河间府济县人,父亲张岳,承华十三年中的举人,被河间府举荐进入国子监,现任国子监正八品的监丞,家中有一正妻,生有一女儿就是张子鱼,有一妾侍刘氏生了一个儿子,现年六岁,名张鹤,张子鱼八岁那年拜了一过路的算命先生赵远意为师,跟随算命先生夫妇二人走街串巷占卜算命,一年多前算命先生身染疾病去世,去世前将张子鱼送回了京师,他妻子也在京师郊外的白云庵里落发出家了。”
褚昱疑惑地问道:“这个张子鱼为什么会拜算命的为师父,跟着他们过漂泊无依的苦日子,而不是在家安稳生活。”
来人说道:“这个也查过了,当年张岳要去考举人,家中清贫没有资费,就想把女儿卖给一富户人家当童养媳,正好算命的赵远意夫妇在他们隔壁租房子落脚,于心不忍,就拿出全部的积蓄给了张岳,就当是买了一个徒弟,然后就一直把张子鱼带着身边到处游历。”
褚昱一愣,想起初见张子鱼时她活泼的姿态,调皮的眼神,怎样也想不到她已然经历了这么多波折的生活。
“消息来源可靠吗?”褚昱问道。
来人肯定地答道:“我们日夜兼程赶去了河间府济县张子鱼的老家打听的消息,又找到了白云庵出家的赵远意的妻子,只说是男方家相看张子鱼,所以打听一下过往,那赵远意的妻子方蓉倒是诚恳,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看来不像有假。”
褚昱点点头:“虽说这个张子鱼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前两天行刺的事情太过奇怪,行刺的人单枪匹马,武功也不顶尖,很明显只是想把我们引到慈孤堂去,更准确的说,是要把我们引到这个叫张子鱼的人面前,因为她知道赤珠花,也知道去哪儿可以找到赤珠花。”
“主子的意思是,这个张子鱼和行刺的人是同伙?”
褚昱脑中闪过张子鱼见到赤珠花时的惊讶,思考片刻说道:“这是一个局,布局的人把吴迁下成了第一颗棋子,张子鱼是第二颗棋子,也许他们是同伙,也许她毫不知情,只是被人不知不觉拉了进来。”
“主子,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褚昱冷笑了一声:“既然有人要引我们入局,那我们就看他们到底要下一盘怎样的棋。你去城里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我要约张子鱼见一面。”
“是!”
天气晴朗!
张子鱼正要出门去慈孤堂,丫鬟小梅举着一个信封进来喊道:“小姐小姐,外面有人递了一封信,说是给你的。”
“我的信?”张子鱼有些疑惑,她来京师的时日不到两年,认识的人也少,难道是师母托人带给自己的!
“城东半溪茶楼一见,有要事相商,”信纸上不过这两句话,落款写着“褚昱”二字。
张子鱼倒是不意外,那天若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得太快,这个褚昱肯定还要问她关于香囊的事情,当时只听到他报了名字,却想不到竟是这个“褚”姓,褚姓是国姓,虽然普通百姓无需忌讳也能用,可是看当天情形,这个褚昱在宫里也有不小权势,说不定是和皇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子弟。
张子鱼倒不犹豫,也不要小梅跟着,孤身就出了门,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半溪茶楼,这茶楼临着一处活水,周围也没多少房舍商铺,很是清净。
进了茶楼,一楼大堂没什么人,张子鱼转身上了二楼,迎面几个雅间也都空着,只角落处一个雅间内转出一个年轻男子抬手说道:“张小姐,我们主子有请。”
张子鱼进了雅间,雅间内摆着两只对着的圈椅,圈椅中间一张小方桌,褚昱坐在那儿慢悠悠的喝茶,今日他穿了白色的绫罗常服,少了当日穿官服的戾气,更显出世家大族的翩翩贵公子风度,张子鱼心里一边赞叹,一边坐在另一张圈椅上,对褚昱说道:“褚大人找我来,可是为了香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