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张邯茵却又好像从那些记忆中分离出来,无悲也无喜。
胸口的玉牌温热着,她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徐获来时,站在了张邯茵身后,板正的身子挺直。那一身墨色暗纹的常服穿在身,倒显得潇洒风流。他顺着张邯茵看的方向看,却猜不透她在看些什么。
“豫王妃。”徐获不知张邯茵的姓名,就只能这样叫她。可对于张邯茵来说,现在这个却称谓异常的刺耳。
张邯茵没有回应徐获,而是沉默。
再开口,她告诉了徐获自己的姓名:“张邯茵。”
徐获听后愣了一下,回了句:“徐获。”
张邯茵拍了拍旁边空着的木阶,示意徐获坐下。
徐获撩起袍角坐在了张邯茵的身边。此刻,一个敌军主帅,一个豫王弃妇。这么坐在一个时不时会有梧桐飘落的庭院里,气氛总显得有些尴尬。
徐获十指交叉着搁在腿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谢。”倒是一旁的张邯茵先开了口。
“谢什么?”徐获不解。
“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保全了这关内的百姓。”张邯茵说着,看向徐获,发现那是一张白净俊朗的脸,着实很难与他那武将身份联系起来。可那眼神中的坚毅,又让人确信,他是个久经征战的将军。
徐获没说话,征战数年,他还没见过身处此境,还能这样平静的女人。
张邯茵捡起一片掉落的梧桐叶,放在腿上,描摹起上头的纹路,就像她的前路一样蜿蜒。
徐获忽然抬起头,看向那棵苍劲的梧桐,问了句:“豫王既已弃城,你为何还要留下?就是为了百姓吗——”
“我没你想的那么大义,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张邯茵笑起来,半真半假。但徐获却似乎认可了张邯茵的话。
“送你。”张邯茵将梧桐叶递向徐获。
“你知我为什么一直看这棵梧桐吗?”徐获接过梧桐叶,张邯茵的手在狐狸毛上揉了揉,“我记忆中也有一棵一样的,只是如今,它开败了。”
徐获听出张邯茵言语间的落寞。记忆之中,他曾也如她这般两难过。
“接下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张邯茵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徐获,话锋突转。
徐获顺势站起,转身朝门停住,两个人就这么背对而立,他开了口:“你不必知晓。总之,我不会杀你。”
“改日再来,走了。”徐获要走。
张邯茵沉默。可想起了沈钦元,就转身问了句:“沈偏将,他还好吗——”
徐获回头,想这二人,怎都如此关心彼此。
“嗯。”说完徐获从屋内穿过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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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出自宋代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第5章 霞光
之后的日子并没有波澜。
直到,在明德拿下柳南关半个月后,徐获终于等到了,来自东平的谈判书。
关外大营,曲维疆拿着收到的信件闯进了徐获的营帐。“主帅,主帅。东平叫人送了谈判书。您看——”曲维疆气喘吁吁,想必是接到书信便马不停蹄赶来。
徐获没说话,接过他手中书信展开。
“只割三城。呵——”徐获冷笑一声,似乎对这谈判书上所提的条款有所不满。
曲维疆听了,抓了抓他腰上的佩剑,嚷嚷着:“主帅,要我说咱就一路北上,杀去禹川!逼着赵肆远那老东西把欠我们的那一个州给要回来——”。
徐获将信搁下,看着曲维疆说了句:“出去。”
曲维疆高涨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见徐获脸色不对,曲维疆立马转身溜出营帐。徐获御下极严,独断独行。容不得他人左右。这仗打与不打,只凭他一念之间。
徐获叫了声 :“呈剑——”
“您找我。”呈剑听见徐获的声音,转头掀帘就进了帐。
徐获站在沙盘前,开了口: “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
呈剑其实刚才就想进来同徐获汇报,却被曲维疆抢先一步进了营帐。
“豫王,已逃回洛阳。”呈剑安插在洛阳的人,今早才传来消息。实则赵兖,已到洛阳三日了。
“且豫王得召进宫后,宫里就传出豫王妃殉国的消息。说是豫王妃为保全豫王,将豫王送出城,后孤身守城,死在敌军刀下。”呈剑如实禀告。
“看来,东平比我们做的要绝。”徐获冷笑一声。他明了,张邯茵已然是弃子一枚。本有意以豫王妃做试探要挟,跟东平谈判的徐获,压根没想到,张邯茵会被舍弃的这么快。
“还有别的吗?”徐获扶着沙盘边,紧盯着柳南关。
“没了。”呈剑摇摇头,又问起张邯茵的事:“那活着的豫王妃,主帅打算怎么办?”
“你先出去。”徐获不答,想来他暂时还没有决断。
“属下告退。”呈剑走了。
徐获直起身,想起了那位可怜的豫王妃。他想若是张邯茵知道这些事,又会不会还能像那日一样平静呢?
...
傍晚的小院,张邯茵百无聊赖扒着屋门向外望:“你是叫红绫吗——”同在屋檐下这么久,张邯茵都没问过姬红绫的名字,只是听别人这么叫过。
姬红绫从不跟张邯茵交流,总是做完张邯茵吩咐的事后,就躲的不见踪影。可张邯茵要找她时,偏每次都能找得到。
“姬红绫。”张邯茵看姬红绫回了她,高兴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我叫张邯茵。”张邯茵站在廊下,问姬红绫:“你看着不像个侍女?”
“我是将军的护卫。”姬红绫回道。
张邯茵听到护卫两个字,好奇的走了过去,绕着姬红绫转了一圈:“好厉害,女子也能做侍卫!还是给将军做侍卫!”看得出她满眼的羡慕。
“女子为什么不能做护卫?”姬红绫从不觉得什么能与不能,她只认为是想与不想。
张邯茵背着手,撇了撇嘴:“东平的女人们只需要相夫教子就好,打杀之事,只有男人才会去做。”她想起自己,若不是祖君偏爱,父亲是决不会同意她学那些功夫。
姬红绫没接话,气氛沉了下去。
张邯茵想起了什么,拉着姬红绫说道:“你跟我来——”姬红绫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干什么,就被张邯茵拉去了后院。
站在高高的院墙下,张邯茵对着姬红绫说:“你帮我一下。”
“你要逃跑?不行。”听见张邯茵要自己帮她,姬红绫立马拒绝了。
张邯茵却笑出了声:“我要是逃跑,还找你帮我?快点,帮我上去嘛——这一个多月,出也出不去,闷死了。”
张邯茵又拍了拍姬红绫:“放心,有你在我是一万个跑不了。”她就靠着这么软磨硬泡,求着姬红绫将自己驮上了墙。
趴在墙头,张邯茵看着街上冷冷清清,偶然有人经过也是匆匆的离去。
明德入关后,虽善待百姓,积极重建柳南关,但仍有许多因受战争迫害的东平百姓,对明德缺乏信任,选择北上,逃去洛阳。如今关内仅剩下少数百姓愿意留下,归顺明德。
张邯茵望着冷清的街道,不由得叹了口气。往前是自己在邺城繁华看的太久,如今走出来,才发现这世间苦寒之人竟如此的多。
这仗真的不该再打下去了。
暮晚斜阳照进庭廊。
张邯茵抬眼看见,关外霞光坠落,醉红了天:“红绫,好漂亮的晚霞——”她没想到冬季还能看见这样好的晚霞。
“什么?”姬红绫在墙下没有听清。
沉醉在霞光中的张邯茵,并没有注意到院内有人悄然而至。
“心情不错,看来你没事了。”徐获站在廊下看她,张邯茵找了半天也不知谁在说话。
“将军。”墙下的姬红绫对徐获的到来表现出慌张,一个没注意,张邯茵被摔下了墙。徐获还没来得及去接,张邯茵就落进了墙下的树丛。
“哎哟——”张邯茵倒在树丛里,痛的叫起来。
徐获走去,先了姬红绫一步将张邯茵拉起。徐获还没开口,张邯茵就笑着说了句:“我没事。”徐获愣了一下,并未理会。
将一瘸一拐的张邯茵扶进屋后,徐获并没有责怪姬红绫,只是让她出了去。坐在桌边,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张邯茵倒了杯水,张邯茵低着头接过杯子,道了声:“谢谢。”
徐获问她:“爬墙做什么?”
张邯茵依旧没有抬头,也没再隐瞒:“我想看看外头如何了...”
风吹开了窗,徐获起身去了窗边,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开始零落了。
“看到了?”他站在窗边没动,张邯茵抬头问起:“关内为何人这么少?”
徐获的手握住了窗,答道:“逃了。”
张邯茵望着杯中清澈的水,低声喃语:“逃出去,就能活下去吗...”
徐获声音淡淡:“不知道。可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她不否认徐获说的话。可张邯茵想他们拥戴信服的君主,有给过他们选择吗?
“东平呢——有什么消息吗?或者,是关于我的…”张邯茵终于鼓起勇气问起,可徐获却不知该怎么答。
思忖良久,徐获回了句:“没有。”他还是将事瞒了下来。
“禹川被南达攻下,东平自身难保。”徐获关上窗,转身看去,张邯茵沉默着。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感觉得到,自己好像是被遗忘了。
“你早些休息,先走了。”徐获知道自己此刻,不该再多说什么。屋子里头光线昏暗,他将烛火燃罢,朝屋外去了。
关上门,站在廊下看着屋内透出的灯火,徐获似乎能从门上描摹出张邯茵的神情。
她的孤立无援,心无归处。徐获明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能与张邯茵感同身受着。这些年,踽踽独行,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洒脱。
再转身,徐获抬脚走了。
张邯茵坐在灯下,明灭的烛火,燃烧着她的影子。在将要燃尽时,潸然泪下了。她用双手掩着面,泪却从指缝间滴落。
希望燃尽后的悲痛。
张邯茵不明白,为何忽然之间就这样了。从前锦绣浮华,都像是一场梦,如今就好像大梦初醒。
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如今,回不去的故乡,看不见的前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夜的驱使下,变的压抑不堪。
窗外的风很大,够听上一整夜的。
她做了个梦。
在梦里赋园的木亭下,另一个她合眼睡着。忽的,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射穿了另一个她。无论她怎样拼命地喊,也无人应答。当再垂眸时,鲜血却染红了她的衣裙。
张邯茵猛然惊醒,四下无人。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黑暗将要吞噬她时,撑起了身,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想要走出去透透气,于是她推门向外走去。
第6章 出关
长夜更漏,院子里有梅花绽放,这座徐获用来软禁她的庭院,柳南关内应是找不到第二个。站在廊下,张邯茵泛红的眼眸难掩。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望去,竟瞧见徐获立在西厢房外头。
“你没走?”张邯茵望着徐获发问。
徐获站在原地没动,回了句:“跟红绫交代些事,晚了。”张邯茵怕是因为今日的事,让姬红绫遭了责罚,赶忙解释:“今日的事不怪她。”
“我知道,是有些别的事要交代。”徐获回望张邯茵,梅花飞舞在寒风之中,隐约着她的那张脸。
张邯茵长得并算不上惊艳,却能给人一种舒心的温柔。可徐获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邯茵,她举起长刀时的样子,又是那般果敢刚毅。
刚柔并济,他再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张邯茵。
张邯茵走下台阶,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徐获走来,坐在了张邯茵的对面。
离近后,徐获才看清张邯茵那双泛红的眼。
“哭过。”徐获问起。张邯茵不作声,从徐获的眼神中逃离,看向空中飞舞的梅花。
许久,徐获开口:“想过以后吗?”此刻,坐在张邯茵面前的徐获轻声言语。不再同往日,在军中的那副罗刹样,风言风语中的徐获,也不过是个肉眼凡胎。
只是,无人理解他罢了。
说起以后,张邯茵的手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谁曾想,原来那热烈的张邯茵,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她哽咽着开口:“我...还有以后吗——我如今,进退两难。邺城,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清楚自己做不到,像赵兖那样狼狈的逃回邺城。就算陛下能放过她,她也依然会愧疚的死在世人的唾弃下。可不去邺城,张邯茵又能去哪呢——
徐获忽的站起身,遥遥看去,旧忆翻涌,他开口:“那就跟我去临安吧。”
徐获意料之外的一句话,却不像是一时兴起。这就他的打算吗?张邯茵看着徐获,迟迟没有作答。她的心里很乱。
“你不必急着回答,等你想清楚,再告诉我也不迟。”徐获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说完抬脚走远。这次,徐获是真的走了。
剩下张邯茵坐在院子里。风依旧没停,她已感觉不到冷了,只觉得麻木。不知坐了多久才起身,缓缓朝屋子里去了。
徐获回到军帐,坐在案前,从厚厚的信件中,抽出最底下的一封。将信燃进烛火,直到成为灰烬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