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如此,江婳不知怎么作答好,皇上呵斥道:“你现在去为难一个大夫有什么用,她非皇家探子,连宫内太医都算不上,与她何干?要怪,就怪你自个儿行为不端。”
桓王欲上前,被裴玄卿扣住肩膀。他抬头,那个外人传言中、恶如阎王的男子漠视着他,嘴型在说:“给她些时间。”
这个她,便是江大夫吧……
他自己都弄不清,堂堂王爷何须听指挥使的话,却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乖乖站在了原地。
皇上朝那白布看了许久,叹息一声:“罢了,好生安葬吧。贵妃许氏,当众欺凌宫嫔,着……”
“皇上恕罪,民女欲请旨,同裴大人查清此事。”
民间无论男女,无官职者,素来无权涉案。不过江婳的功绩,为太医院院首也不过分,又是裴玄卿中意的人。皇上突然生了兴趣,也想看一看这位儿媳在探案上的本事。
若真与五郎同路,相互扶持岂不是妙事。
处置良贵妃的口谕尚未说完,便被江婳打断,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就这么没了,太子不悦道:“乡野妇人懂什么,也敢在父皇跟前插嘴。父皇,此女言语冒犯,该拖下去杖责才是!”
皇上嘬了口茶,瞥过太子的神情,犹疑道:“如今朕还下得了床,请圣旨一事,竟由得太子做主了?不知道的,还当朕缠绵病榻,大周已由太子监国。”
太子背后瞬间惊出了冷汗,忙跪下请罪,头贴着地不敢抬起:“父皇,儿臣绝不敢有此意!是……是那女子骄狂。”
“行了。”皇上放下茶盏,面无表情地转向江婳问道:“江大夫,你说说看,自尽之事有何可查?”
江婳毫无头绪,骤然被问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只说猜测,后头又查实不准,便有戏弄君王之疑。
她左思右想,平下呼吸后,坦言道:“贵妃娘娘行事从不深思熟虑、不体恤他人感受是事实。”
“江婳,你……”
良贵妃哑然,怎么好端端的开始数落她了!这丫头,究竟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
她一开口打断,皇上便怒视着她,良贵妃只得噤声,低下头。
江婳微微一笑,眸子亮盈盈的,继续说:“听闻皇上仁德,准许娘娘亲自抚养桓王。便看桓王殿下温润谦和,能文能武,今日在围场,还命人给累倒的太监请大夫。民女浅薄,素知有其母必有其子,若娘娘是个欺凌弱小之人,定然教不出桓王这样的善良孩子。”
这会儿,裴玄卿轻轻使力,桓王踉跄了两下走出,拖着步子走到皇上身侧,哽咽地唤了句:“父皇……”
沉默着思量半晌,皇上沉声道:“朕给你们三日时间,贵妃许氏,禁足三日,届时再行处置。”
太子阴沉沉地扫过江婳的面庞,这张脸虽美,可她与裴玄卿站在一边,便是自轻自贱,令人生厌。三日,且看这她有什么能耐翻出水花!
众人四散后,裴玄卿留下,与江婳呆在殿中,感慨道:“皇上对良贵妃,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刚才,也没想罚得多重。气头上顶多降为妃或嫔,到了年关,又会以阖宫大庆为由,升回来。”
除了最初的痛惜,皇上走时,连莞美人的尸首都未多看两眼,也不亲自指定谥号、甚至未追封。江婳便看出,新宠不过一时新鲜。但对良贵妃为何不同,江婳却不懂。
裴玄卿黑亮的眼睛盯着她,怅然道:“江大夫,监察司平日只遵皇上旨意查紧要之事、诛不能明杀之人,可未涉及过单桩命案。我这厄命阎王的招牌,不会砸在你手上吧?”
江婳若无其事地在殿中转悠查看,语气轻松:“嗯,最好是皇上觉得你能力不堪胜任,直接罢了官,日后就再也不用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咯。反正本姑娘有的是钱,养五郎,绰绰有余……”
她语气忽地凝滞住,看向脚下。
走到这儿时,脚步向前滑了小半步,可地上并没有水呀。
缓缓松开脚,江婳蹲下身,在方才踏足的地方,捡到了一颗细小的暗蓝色珠子。屋内铺的深色地毯,难怪洒扫的丫鬟没看到呢。
“原来是你害我打滑呀。”
她原以为是珠帘上掉的,可在内室转了一圈,桐华院珠帘上,串的皆是白色珍珠与粉色宝石。
江婳又拿着它与妆奁内的钗环一一比对,却没有任何一支能与它相宜。
“奇怪了,难道是丫鬟身上掉的。”
裴玄卿接在手心细看,仔细回忆了一下平日见到的宫婢,摇头道:“为方便伺候,宫女的衣衫是不会镶任何珠玉的。这珠子色泽虽看起来价值不菲,却太小,宠妃应当不屑用才对。难不成,有外人来过桐华院?”
第38章 宠妃自尽案(4)
次日午时,裴玄卿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经司饰查验,那颗暗蓝色宝珠并非宫中用品。其质地色泽看似与寻常琉璃无异,然置于瞳前,有光源照射时,珠内似有几百架镜面构成蜂巢状,幽光粼粼。非人力所能造,乃是天成。
江婳持着珠子走到窗前,试验过后,很难不惊艳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了然于心,此物外素内巧,若流传于中州市面,定不会岌岌无名。西召多原野,游牧民族不喜珠饰。
几乎可以断定,此珠来自南楚。
“你说,莞美人妆奁里都没有簪子与它颜色相衬,会是怎么带来的呢?这么小,一不留神就滚到莫名的地方去了。总不会拿个布包着,日日揣在身上吧……”
“揣在身上”四个字,让裴玄卿思忖了片刻,食指摩梭着上头小小的线孔,犹疑道:“或许咱们思路有误,谁说珠玉一定在钗环上。衣衫、鞋面,都可以。那日她献胡璇舞,身着的正是蓝色舞衣。只是隔太远,我看不清上头有无装饰。”
他自说自话,半晌,江婳都没回应。诧异地转过身去,才发觉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圆圆的杏眼微眯,活像一只吹胡子瞪眼的猫。
江婳下颌轻微左右动了动,正契合了“咬牙切齿”一词。
“连人家跳的是何舞都能辩得,裴大人平日里没少评赏吧?”
中州舞姬甚多,有不少舞种与南楚相似,便是叫她来看,也不大认得出。
亏得她还以为此人当真不近女色!
“啊?”
裴玄卿指尖轻点太阳穴,满脸无辜:“献舞前,大监就站在离我三步处报舞名。这、这是不能听的吗?”
江婳:“……”
丢大人了。
她咽了口茶,缓解尴尬,凝神道:“那便去桐华院找一找衣柜,看究竟是她身上掉落,还是外来者的。”
转身欲查,一只手臂忽地搂在她腹前,将江婳锁到怀里。耳边喃喃,带着暗涌的暖意,他窃喜着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不知羞!”
*
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衣柜翻找完毕。好消息是,舞裙上的珠饰与她手上这颗如出一辙,搜索范围减小了;坏消息么……
整件衣裙,没有绣线断裂之处。她怕是自己眼花看不清,让紫苏和裴玄卿帮着看,二人皆是确认,此裙完整无损。
既然衣服没丢珠子,那便是鞋上脱落。诡异的是,整个桐华院,都没找着那双蓝色的舞鞋。
裴玄卿不喜这衣衫上的浓厚香气,忍着厌恶拿帕子擦了好几回手,问道:“奇怪了,难道她穿在身上了?”
宫妃尸身毕竟与义庄里头的不同,他是男子,看不得,只有江婳才能查。而她昨日粗略扫过了莞美人的双足,是光着的,没穿鞋。
她忽地皱起眉,脑中有什么异样之处闪过。她的尸身,似乎哪里有问题……
为了确认,江婳又去了趟灵堂。皇上下令厚葬,因而今日,宫女正在给莞美人换上符合规制的礼服。
“江姑娘,奴婢们现下实在腾不出手,您先自个儿稍坐,恕罪了。”
江婳点点头,来的时候,两个人扶起莞美人的上身,两个人换衣服梳发。真让宫女现在拿手给她斟茶,她也喝不下啊……
缓步走到棺椁附近时,宫女们有意地看向她,眼神似乎在问,她们的活是否不得当。江婳摆摆手,语气宽和道:“无妨,我自己转转,你们继续。”
“是。”
白绫后头的活结因受重太久变成死结,丫鬟们实在解不开,只好上剪刀剪。
有些悬梁之人臂力大,不想去了还能撑起身子挪开下巴。只有抱着必死的心踏上凳子,才会事先打结。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白绫从颈间揭下,江婳忽地屏息靠近,伸手将莞美人的长发抬起些,吓了宫女们一跳,忙阻拦道:“江姑娘,这恐怕不吉利。您要看什么,吩咐奴婢们就成的。”
她默然,命人去金盏花来洗手,盯着她环颈的红痕,眉梢紧拧。
白绫覆在上头时,跟障眼法似的,叫人觉得红痕就该跟白绫路径一致。可揭下来,她便发觉蹊跷:
上吊之人,吊痕怎么可能是水平的呢。
*
裴玄卿正在屋里看折子时,江婳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双手拍在桌上,气喘吁吁:“快,让我上吊看看。”
眼神恳切,不像开玩笑。故而裴玄卿将手背覆在她额上,担忧道:“你中暑热坏了脑子?”
江婳:“……”
听起来是,但她能解释。
说完她的猜测,裴玄卿果断决定,让紫苏来当这个实验品。江婳大惊:“不行,这太危险了。”
“既知危险,我怎会让你亲试?”
江婳萎了气,忽地,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瘪嘴不悦道:“我是抱不动她的,难不成到时候,五郎抱她下来?那可不成,我会吃好大的醋,醋得接连几月都不搭理你!”
探案未果,任何情节不得轻易叫其他宫人参与。若说漏了,便会惊扰真凶。
裴玄卿嘴角动了动,脸上表情转变像冬雪里升起一股暖阳,只是,离融化还差那么一把火。
她继续发力,撒娇道:“五郎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五郎,莫说是抱其他女子了,就算看一眼,我都吃醋得难过死了。五郎,你听听看,我的心都要碎掉啦。呜呜呜,是不是,嗯?”
江婳拉着他的手假意放到胸口,那手却用力将她反扣着,唇齿间都是隐忍的欲念。他眼尾憋得微红,警告道:“你说太多了!”
再娇下去,他会难以自抑。
江婳抿着唇,看起来委屈巴巴,美目盯着他眨巴了两下:“那五郎是答应了?”
一身沉沉的叹息自他喉间飘出,裴玄卿微微摇头,笑意怎么也掩不住,无奈道:“我还能如何?”
看起来是搞定了,江婳心里却暗暗嘀咕,这人真是越来越难满足啦!从前撒撒娇就成事,如今还得加上“五郎”这把温柔刀,才能把他的底线戳得全线崩溃。
万事俱备后,江婳站在凳子上,把脑袋套进一模一样的活结,微微屈膝。颈部有了坠力,活结逐渐收紧。说好要慢慢来,可这见效太慢。江婳一狠心,叮嘱句“五郎,看好白绫走向”,便闭眼伸腿踹凳子一气呵成。
裴玄卿猝不及防,只一瞬,气恼地抱住她的腰身举高。颈后结一时解不开,江婳憋得脸通红。耳边“刺啦”声一响,梁上白绫应声断裂。他将江婳放在地上,又小心地将手指塞进绫里。
脖子上最后一条绫被扯裂,江婳终于能自在地喘气。刚想伸手要茶呢,下颌就被死死捏住,强迫着她对视上那双猩红的眼。
哦嚯,糟了。
裴玄卿的声音又沉又阴,暴怒下藏匿着翻涌不尽的心疼,责问道:“你说了只会屈膝,谁许你踹凳子?”
食言在先,江婳脑子里的示好之词像风暴一样卷席着。还未想出应答,就被他紧紧揉进怀里,声音都带着颤抖。
“你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吗?江婳,你就这么喜欢出其不意,非得吓死我才开心!”
红不红的不清楚,她只知道,现在自己的的确确要死了,要被他抱死了!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手下力气有多重。
“五……五……”
“少来这套,不管用了!”
江婳欲哭无泪,不能不管用呀,她还不想英年早逝呢。
没招,她壮着胆子,朝裴玄卿锁骨重重啃了一口。
呸呸呸,好硬,真费牙!
偏执怪吃了疼,手下微微松动,江婳磨了磨牙,抓紧机会求饶:“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想到。以五郎的身手,休说是在你面前悬梁,就算被人五花大绑吊在城墙前头,五郎也能单枪匹马地把我救下来。对不对?”
即便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万次,绝不再听她娇缠,江婳总有能耐,叫他破防第一万零一次。
他冷着脸,默不作声,江婳坐起身子捶问道:“是不是嘛?”
裴玄卿仍保持沉默,以他的经验,最好不要轻易接这无赖的话茬子。
“五郎。”江婳一脸严肃:“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裴玄卿:?
“是,就算你被困在千军万马里头,我也会心甘情愿入阵。穷尽心力,护你生,替你死。”
江婳倏地发笑,他傻不傻呀。逗着玩儿呢,好端端在盛京,国泰民安,何来乱世血阵。
好在,刚才踹凳子的仇是掩盖过去了。在那一瞬,他到底是没忘了自己的嘱托,看得清清楚楚。
悬在梁上,即便打了结,白绫也是往上走的。继而,勒出的红痕,也该是斜着向上。
莞美人颈间,勒痕与锁骨平行,可见,她的直接死因绝不是悬梁自尽。这世上,更没有死者诈尸把自己再吊在梁上的事。
江婳可以断定,有人勒死她,再将尸首布置成自尽的模样,并让良贵妃背下这口翻不了身的黑锅。
只是,杀她的人为何独独拿走鞋子……江婳不想以恶意揣测一个丧命者,但这看起来真的很像情杀。无法带走她的遗体,便拿了贴身物件留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