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卿大步流星走出,召来曹宁:“立刻去查围场出入记录簿,务必找出那日所有独行者的名字!”
“头儿,可是有发现了?”
“嗯,你且找着。”裴玄卿眸光狡黠,笑道:“动作快点儿,查到谁,便把人直接拿下,不得拖延。这回,给你记一大功。”
曹宁大喜着谢过,提刀招呼上人便转身跑了出去。
*
事情进展到最后一步,二人欢欢喜喜地向皇上汇报进度,本以为他会因良贵妃能脱罪而开心。不成想,他反应平平,甚至神游了片刻,白须微微抖动。
半晌,经由大监提醒,才淡淡道:“嗯,下去吧。”
江婳还以为皇上暑热不适,想替他把脉瞧瞧该如何开药,被裴玄卿拽着退出了门。
出了院子,江婳一跺脚,疑神疑鬼地凑近道:“五郎,你有没有觉得,皇上反应在意料之外?”
“既然知道是意料之外,你还敢去探脉?”裴玄卿握紧她,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额发:“他是皇帝,若他有秘密,谁窥知到、谁就必死无疑,明白了?”
江婳若有所思地颔首,话虽听得进,脑子却不受控制地乱想。
皇上关怀良贵妃是真,如今能洗刷冤屈,怎么会看起来神情恹恹呢……
为了让小娘子的脑袋瓜里不要再胡思乱想,尽快忘了这事,裴玄卿带她在行宫里四处散心。自打入宫,除了狩猎那日,江婳都见不着生人,更没看过北苑景色。
“你看,北苑也有棠梨树耶!不过,长得没有咱们家好看。”
裴玄卿下巴弧度微微上扬,眼尾是掩饰不住的傲娇。
哼,也不看是谁每日盯着仆婢精心培育的。
莲池虽大,游鱼虽珍稀,却不比裴府有小船可乘。阴天里,将手伸进凉飕飕的水中捞起一尾鱼吓唬,待它使劲摆尾挣扎,才坏笑着放回去。
或是仰卧在小舟船舷上,二人并肩看着潋滟星河,偶尔相视,漫天璀璨似乎都落入了对方的眸里。也无须划桨,这小舟想飘到哪,便由它飘到哪。
行舟滟池上,酣卧莲叶间。随手可摘的莲蓬颗颗饱满,她时不时会使坏,骗着裴玄卿说绿芯已拔干净,哄他乖乖吃下。再待他咀嚼到一半、神色骤变时,大笑着捂住他的嘴,不许吐出来。
江婳满面柔婉,裴玄卿捏了捏她的手心,温声道:“终于肯笑了,是很喜欢这里吗?”
“还好吧,比不得咱们府上。”
裴玄卿沉吟片刻,忆起初到那日,在大街上逮到胡吃海喝的江婳,兀自发笑。
“你可是忘了,在阴山关撒欢、四处凑热闹之时?”
江婳笑盈盈地,蹦跳着下阶梯,在他时不时紧张的提醒“小心点”中,低声道:“阴山关民风淳朴、女性自由,我喜欢。可想到在府里,咱们赏月对饮、泛舟闲话,便觉得,哪怕在囚笼里,我也甘之如饴呀。”
夏风阵阵,时而细微时而狂热,方才大风刮过,将梢头开得饱满的花儿吹得乱颤。花瓣雨倾泻而下,落了小娘子满头。她昂起白净的脸,素手指着这场繁花的来处,惊呼道:“五郎,你看!”
没防着,上头花粉气极重。她迎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身子都晃了晃,赶紧伸出两只手持平。稳住后,樱唇圆圆圈起来,“呼”地长舒一口气,又蹦蹦跳跳地在满天花雨里转圈儿。
裴玄卿平生有两次春光降临。
一是四岁时,爹爹抱着他看院里的梨花初绽,娘亲在一旁端着温饮,小心翼翼地送进他嘴里。在此之后,盛京纵有万千良辰,他像游走在画外的旅人一样。
二是芳华县后崖下,江婳在洞口边择草药,柔和的白光沿着她头身曲线游走。眉眼姣好,如清风明月。那时他觉得,这样明媚的女子,与自己不会同路。抱着殷切的心态去诀别,美好又凄苦。
而此时,视若珍宝的女子仍在跟前笑闹,时不时抓了满手花瓣砸向他,俏皮地叫嚣“五郎,不许还手”。
衔华节那日出现的神明,是听见他的愿望了么?
裴玄卿大步上前,双手将她横抱起来,沐浴着三千粉雨。转圈时,他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几乎把前半生上天亏欠他的欢愉,一次性讨了回来。
怀中娇闭紧了眼,双手捶打在他肩上,怒斥此人吓唬欺负弱者。他却不肯停,甚至变着法儿的抛起、接住,张扬跋扈:“不是胆子大吗,来,今日陪你玩个痛快!”
“啊啊啊救命啊,来人,我可是皇上钦定的探案官,有没有人帮帮我?”
这厮一路抱着她,从园林走到住处,不知路过了多少侍卫。无论她怎么呼救,都没人帮下忙。
侍卫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岿然不动,面无表情,最多是握着□□的手抖得像筛子。
而监察司吏人便不同了,在白日里跟着裴玄卿走动的,都是侦案组,不同于暗杀组那样历经腥风血雨、心中波澜不惊。他们一个个的由见了鬼般惊讶、到捂嘴交头接耳、到放声大笑,还撑着同伴的肩膀蹦起来看。
高枕孤眠的指挥使,终于也有爱人携手行于阳光之下了。
虽然尖叫声有些怪异……
没想到,他们的头儿爱好很特殊嘛!
回了住处,裴玄卿撒手将她安放在座上,两手环圈。以俯视的姿势临近,逼着江婳后仰,两只胳膊肘撑在桌上,泪花还没干呢,气鼓鼓地哭嚎:“裴玄卿,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吓得你哭爹喊娘向我求饶!”
“嗯……那现在,我是不是要抓紧让你求饶了?”
他咬上江婳的下巴尖,温热的吻一路侵略。才将要吮上那双颤巍巍的樱唇,便听见院中有人大喊:“头儿,查到了!”
趁他调头松神,江婳一脚蹬在他腹下,本意是想将人推开。岂料裴玄卿霎时间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骤起,踉踉跄跄地退后了两步,怒呵道:
“江婳,你踢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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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惊,全公司都在磕老板和老板娘的CP!
第41章 宠妃自尽案(7)
曹宁闯进门,见指挥使扶着腿坐在软榻上,额发微微汗湿,眉宇间有隐忍之意。
而在他对面,江婳视线左右飘忽着闪躲,曹宁忧心忡忡地走上前:“头儿,你受伤了?”
裴玄卿握紧拳,几乎咬着牙关地抬起头道:“有话直说!”
“是,卑职查到,那日御驾进场不久,有一名东宫卫暑热不适,回营休息,到末时才归来。”
“太子亲兵?”江婳猛地从座上跃下,大步走到跟前:“那人呢?”
曹宁没吱声,看了眼上司后,无奈地低下了头。
裴玄卿目光冰冷地轻哼了声,黑亮的眸子泛着怒意,起身道:“监察司要拿的人,东宫也敢窝藏?本官这就亲自去提,你带人跟上。”
忽地又转身叮嘱江婳:“你就在这,以免误伤。”
江婳这回没瞎凑热闹,乖巧地点点头。看五郎的架势,是不准备去请皇上口谕,而是直接闯宫了。
监察司乃天子心腹,于公于私,太子都该全力配合父皇的亲兵才对。他敢打指挥使的脸面,究竟是真嚣张过头,还是怕属下扛不住刑招了。
她想过很多次,甚至托裴玄卿将宫妃们的出身、宫中经历都查给她看,一个个地分析,会是谁忌恨宠妃,下此毒手。
没想到以太子之尊会行卑鄙陋事,储君德行有亏,恐于社稷不利……
*
能容六人齐驱的院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一黑一金身影立于正中,周边近卫皆拔刀相向对峙着,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太子的模样像极了皇后,五官俊美、却离惊为天人颇有些距离。可周身总有一股傲气环着,只肖一眼,便能让人瞧出,他与别人、是不同的。
这种天之骄子的气息,非得生而尊贵、地位举目无双才能养得。换了寒门贵子,位置登得再高,也难习得。
他负手而立,眼神扫视过这些明晃晃的刀,嗤道:“裴玄卿,你敢对本宫无礼?”
“无礼多回,还差这一回么?”黑沉沉的眸子毫不惧怯,迎上他倨傲的神情,故作思忖:“殿下的两个表兄弟蓝徊、蓝邕涉案,正是臣亲手查办。还有其他门客,要微臣一一细数?”
皇上对太子寄予厚望,同时也深深忌惮。设立监察司,便是要裴玄卿不畏任何强权、不站任一党派。他奉皇命调查,今日若拿不下此人,即便去请谕旨,也会令皇上失望。
太子攥紧他的领口,呵斥道:“你从本宫这里拿人,传了出去,叫外人谣传本宫和母后容不下父皇姬妾,日后如何自处!”
裴玄卿握上他的手腕,捏紧一拧,太子便面漏痛楚地松开手,被他推着退了两步。
“是非黑白,审过才知。若殿下没有做过,何须畏惧?”
“你少在这假仁假义!”太子愤而推开扶着他的侍卫,冷声道:“谁不知道你们的手段,便是无罪,恐怕也撑不住刑,屈打成招。你素来与本宫作对,这次定会想尽法子泼污水。”
裴玄卿原本绷着脸,这会儿竟忍不住轻笑出声。
朝堂之上,他对任何人都谈不上喜或恶。无非是不肯接受蓝氏招安、不肯在处置门客时网开一面,在太子眼里,便成了作对。难不成普天之下,都该与太子串一颗心、长一张嘴,才不算敌视?
他不耐烦地紧了紧手腕上的皮甲,转动颈部,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模样,恹恹地说:“殿下,微臣再问最后一次。是交人,还是监察司进去搜?”
父皇登位后无端弄出这么个组织,已经让太子的气焰削弱许多。他时常恼恨自己这个太子当得窝囊,远比不上列祖列宗。这会儿觉得自己丢了好大面子,半步不退。
“你敢!本宫可是当朝太子,将来——”
“皇上驾到。”
太子将要向上指的手急急落下,后头的话未尽,忙跪地叩首道:“儿臣给父皇请安,您怎会有空来此处?”
江婳走在皇上左后侧,朝裴玄卿投来一个胜利者的目光,又向太子凶巴巴地龇起牙、还吐了吐舌头。皇上恰好转身指着她,舌头缩太快,猝不及防咬到。
淡淡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江婳霎时憋红了眼。皇上诧异道:“这,裴玄卿毫发无损,你哭什么?”
她深呼吸,努力让下半张脸看起来不苦瓜,哽咽着答:“回皇上,民女以为裴大人羸弱,若得罪了太子殿下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此刻见他好好的站着,民女、民女喜极而泣……”
“他羸弱?”太子愤怒地直起身,一只手指指点点:“他都快把本宫的栖梧院院门拆了,哪里羸弱!”
皇上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又将两手搁在腰带上叉着,皱眉道:“你刚才说将来要如何?”
裴玄卿默默站远了些,身后黑衣吏人很乖觉地缓缓将刀收回鞘中。江婳快步走到裴玄卿身侧,悄声炫耀:
“你走后,我打听到皇上没处理折子,正闲逛呢,才敢前去哭诉,说你要被太子欺负死了。嘿,没想到,皇上肯为了一个外人,来亲儿子这出头!五郎,看来你官运亨通,深得器重呀。”
裴玄卿:“……”
你说是就是吧。
太子那边支支吾吾的,绞尽脑汁想编个合适说法去圆。这边得了空,裴玄卿才记起问她,怎么想到去请皇上了。
江婳黑润润的眸子眨巴了几下,一脸得意:“你今日若没提成人,日后便难立威;若逞强提成,起了冲突,皇后肯定不放过你。还不如求皇上来解决,反正我一个小小女子,不怕没面子!”
小小女子,便如杳霭流玉。无声无息中,不知替他周全了多少事。
“谢谢。”
有皇上亲临,太子挣扎一番无果,再恼恨,也得松了口,命人带监察司一干人去提。
走到房前,曹宁贱贱地笑道:“辛苦这位兄弟带路了,剩下的,你还是别看了。省得昔日手足受苦,看了心疼。”
那将领愤愤地甩袖道:“谁跟你是兄弟,呸!”便退开几步,曹宁乐滋滋地在裴玄卿身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啐了一口:“逞什么威风,还不是得乖乖交人。”
裴玄卿皱起眉,语气中略有不悦:“事办成便行了,不必咄咄逼人。”
“是,头儿,卑职知错,您请。”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所有人当场石化住,双脚没再往里迈。
那亲卫手上握着刀,脖子上血如泉涌,看起来死亡不久。甚至,是在监察司来拿人前自尽的。
裴玄卿疾步走到身侧,将手探上那人的脉息,闭目摇了摇头。
竟然又来迟一步!
“头儿,你快看这个!”
曹宁从砚台下取出一张被压着的纸,上面正是此人手写的遗书。他将自己所犯罪行交代的清清楚楚,并称对莞美人鬼迷心窍,那日宫妃处守卫稀薄,一时糊涂犯下大错。
遗书在各人手中传阅,皇上脸色很难看,太子更难看,过于忐忑,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跪到殿中央,额头贴着地不敢抬起。
“父皇恕罪,都是儿臣御下不严,才会闹出这等宫闱丑闻……儿臣愿领任何责罚,求父皇息怒。”
“哼,息怒,朕如何息怒!”皇上将案上砚台掷出,在离太子不远处碎得四分五裂:“除太子外,其余所有人等,通通退下。”
江婳还以为能看个天大的热闹,这会儿被强赶出去,不乐意地瘪起嘴。裴玄卿在她身侧,迅速拉了下她的袖子,严肃地微微摇头。她便赶紧收敛起来,跟着众人乖乖退出去。
大门紧闭,屋内只有父子二人。皇上快步从高台上走下,皂靴还踩裂了一小块碎砚,抬起脚便踹在太子肩上。
太子仰倒在地,金色锦袍被浓墨染污了一块。他双手爬起跪好,声泪俱下:“父皇,儿臣当真不知情。那日,将领来报说有人受暑撑不住了,儿臣才放他出去。”
“萧景睿,你当朕是老了,还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