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身边缘快烂成一根根线的麻衣,白送他都嫌脏地方,乞丐还看得跟宝贝命根子似的,脑子有病。
江婳尴尬地关上门,沉声问:“这衣裳是你爹娘所制,故而十分珍惜?”
乞丐摇了摇头,她转而问:“那给你买身新衣裳好吗,这件太脏,对皮肤不好。”
他听得懂话,知道她是好心,当即双手合着作揖,脖子夸张地前倾着、不住点头。
玄色披风下,裴玄卿的手握得很紧。
——这是街上那些卖艺乞儿的惯用谢礼。
他大步上前,不顾乞丐的挣扎,捏着下颌逼迫对方张开嘴。
空洞的口腔里边,没有舌头。
娘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宅子便被不知哪来的“姨娘”占去卖了,说是娘亲从前的姐妹。
他娘姓裴,奴役却称姨娘“许娘子”。
不久前,他还是被呵护得好好的小公子,抢食、讨饭这类,根本比不过城中混成人精的乞丐。
于是,他只能蹲在杂耍艺人旁边,学着那些被绳子拴住脖子的可怜小孩儿作揖,希望往来行人也能给他一口饭吃。
自然了,没表演哪来的赏钱。不仅填不饱肚子,还经常被艺人打骂,将他从自个儿的地盘边赶走。
野狗尚且有骨头吃,他只能吃包点心的纸,喝檐上滴落、带着浓浓灰尘气的浑水。
后来有一回,艺人见他每天都孤零零的,给了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他不用就水都能吃得狼吞虎咽,那艺人的脸笑得沟壑纵横,摸摸他的头:
“小孩儿,你当我干儿子,我就不打你,还给你饭吃,怎么样?”
听见有饭吃,裴玄卿头点得像小鸡啄米,露出了久违的憨笑。
那人牵着他走过阴森昏暗的长巷,来到一处破旧漏风的屋里。他坐在草席上,瑟瑟发抖地环视着周围,向墙边贴近。不知怎的,手摸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软乎乎、黏腻腻,根根分明。
就着窗外月光,裴玄卿捡起了放到眼前一看——
一截小拇指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他扔开很远,哭得撕心裂肺地爬起来,想往外跑。却被艺人轻轻松松地拎起来,按在长木桌上。
“乖啊,忍一忍就过去了。咱们得可怜些,那些有钱人才会多给钱呐……”
裴玄卿手脚并用,又踢又踹,似乎把艺人激怒了,猛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挣扎逐渐微弱下来。
“呸,爹不养娘不要的东西,费老子劲。”
艺人一边磨刀,一边畅快地哼着歌。想到又有新的摇钱树,这调子也越来越高昂。
裴玄卿缓缓将手伸进怀中,摸到那一小截、孩童半臂长的匕首。那是娘亲缠绵病榻、将不久于人世时塞给他的,她说:“娘护不住你了,五郎,若有人要害你,你就杀了他……”
他失去了最爱的娘亲,所以他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错、什么恨,值得让对方去死。
但现在,他觉得某些人能活在世上,都是老天爷瞎眼。
譬如这个专门诱骗孩童至残的艺人。
既然青天大道错纵了他,就让冥府阎王去审判吧。
“五郎,你怎么了?”
柔软光滑的小手握了上来,他猛地回过神,见江婳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拿过帕子:“你出了好多汗,我替你擦擦。”
“不需要!”
他猛地甩开江婳的手,走到另一端,盯着被汗珠浸湿、微微发抖的掌心。
自打杀了那个艺人,他便再也停不下来了。厄命阎王这个称号,他受之如饴。
半生凄苦、厄运连连,逼得他自己做了阎王,拿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判那些法网之外的恶人斩刑。
可她的手干干净净、温软香柔,他怎么能、怎么配拿这双沾满血腥的手去牵她!
轻悄的脚步声停在身后,她没有强行让他转身,也没追问这是怎么了。只是委屈巴巴、略带哭腔的嘟囔:
“我们都定亲了,连擦汗都不许。五郎这是厌弃我,不让碰你了。”
她这么小心翼翼的,倒让他心里疼得紧,慌忙回身道:“我没有,你这么好,怎会有人厌弃你!”
“你也好,你眼光好。”江婳笑盈盈地看着他,直到察觉他的抵触情绪变弱,才重新勾住他的手:“没办法呀,圣旨赐婚,我这辈子都只能馋五郎身子啦。”
馋……馋他的身子?!
裴玄卿一向占据上风,这会儿心烦意乱陡然被她反攻,居然有一瞬的窘迫和失措,红着脸,喉结上下滚动。
他这个样子,哪里像凶狠吓人的大老虎,分明是只待主人顺毛的兔子。
江婳觉得,偶尔让他当兔子也很不错嘛。
裴玄卿缓过神,也回握住她的手,严肃地说:“这是采生折割。”
她捂着嘴,将满腔惊诧和愤怒咽了下去。
难怪乞丐怎么挨打都不吭声……
难怪裴玄卿想起那些回忆便情绪失控。
她没做无谓的安慰,只是强扯出一个笑,水润润的双眸满是崇拜:
“五郎能胳膊腿健在地逃出来,可真厉害!这样的本事,也教教我好防身嘛。”
一滴细微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发滚落,融进玄色披风里头。裴玄卿苦涩地摇摇头:“有我在,必不会叫你用得上。所以,婳婳你一定要乖乖跟在我身边……”
他微颤的手抚上她的发髻,一路眷恋地下滑到侧脸。
“别乱跑,别逼我囚着你。”
别让他觉得,她是不可控的。那般,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江婳细细地感受着脸侧的摩挲,微微倾头,反问他:“跑?全天下也找不出比我未婚夫更俊美的男子了,跑哪去?”
见他绷得煞白的脸逐渐恢复血色,眼里冷意也随雪霁而消散,江婳才觉得浑身轻松,拉着他回到乞丐跟前。
采生折割的孩子多半后天神智发育停滞,可他能懂人言、还记得住监察司是什么,想必中途被人救走。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救你的人,让你找监察司,对不对?”
乞丐连连点头,裴玄卿眸子闪过一丝琢磨不透的异样。
衙门若破不了命案,自有刑部处理,再不济去大理寺门口跪到他们接案。
亦或是,若死者有冤且三司都不管不顾,还能去敲皇城外的丧钟。
大周铁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击钟的权利,御林军不得阻拦。未遭三司拒绝而擅自击钟者,是违规申诉,须得受严刑。
收养这乞丐的人不教他敲钟,却想找监察司。难不成,逝者死因与国邦安定有关,且见不得官?
裴玄卿走上前,撩开披风,将腰牌置于跟前。
“本官就是监察司指挥使,你……”
话音未落,那乞丐吱哇乱叫,抓耳挠腮地想了些什么,忽得就伸手扒开自己的衣衫。
江婳猝不及防,捂着眼睛转过身,还撞到了柱子上:“天呐,他要献身?他是你的仰慕者?”
“你胡言什么!”裴玄卿给她揉额头时,那乞丐已完全脱下上衣,笑呵呵地递给他,漏出参差不齐的牙。他眉头拧成了“川”字,躲闪着驱赶:“去去去,谁要你的破衣裳!”
若不是看这乞丐幼时可怜,他早动手打人了!
不怪他们俩以貌取人,任谁也受不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乞丐光着膀子、带着匪夷所思的笑,要送衣裳给你。
“完了完了,五郎,他好像对你情有独钟。要不你先处理一下,我溜了!”
“谁许你先走?”裴玄卿捞起她,推开门直接跃下一楼,怨怼地说:“你必须弥补我的心理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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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叫“偏执王爷”,他有时精神不是很正常走情理之中哈。包括女主后边如果做出让他紧张的事,占有欲什么的发作变成疯批也是会的!
第49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3)
马车穿过闹市,径直驶回行宫。那乞丐远远地在后边跟着,手脚并用跑得不比马慢多少。
本以为乞丐身上有什么重大案子,她才付了客房钱。想到自己花的银子,江婳很是肉疼,卧在裴玄卿膝上蹬腿:“这该折算成多少米酿啊,我再也不在路边随便发善心了。”
“你还惦记银子?”裴玄卿两手的食指尖搭在她太阳穴,轻缓按捏:“还好他没全疯,否则伤了人,告上衙门,你也难逃干系。”
这倒是……
一路上,偶尔有小孩子大叫着“怪物,打它”,朝他扔石子,他也不搭理。
这样能忍的性子,怎么就对帮着换衣裳的小二动了杀心呢?
车轮颠簸不停,终于到行宫附近。把江婳抱下马车后,裴玄卿朝宫门口使了个眼色。她定睛一瞧,那似乎是晋王和安阳在同齐妃道别。
安阳千里压齐妃来请罪后,皇上曾下旨:齐妃戕害莞美人,又教唆皇子行恶事,实在不配为人母。
念其诞育皇嗣有功,又诚心悔罪,便免了死刑,只贬为庶人,入布达尼亚宫修行。终身在这北地独自思过,替莞美人超度。
作为侦破此案的领头者,即便二人无错,也被对方当作死敌记恨着呢。于是,江婳很识趣地同裴玄卿站在原处,等对方的马车先走。
不知晓内情的人,只以为安阳这个皇姐有多怜惜庶弟,竟同晋王来替一个被废的宫妃送行。而江婳心里门清,这恐怕是安阳临别的警告。
——到了佛母跟前,三缄其口。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
齐庶人换了身姑子的衣裳,泪眼婆娑,爱惜身子、孝顺父皇的叮嘱,说不尽道不完。眼看着时辰不早了,牵马车的小太监低声提醒:“公主、晋王殿下,还请长话短说。”
“混账东西,本王同母妃道别,你也敢插嘴!”
晋王额侧青筋暴起,抬手一巴掌抽在太监脸上。只瞬间,便有血从鼻腔和嘴角滑落。
他此刻,竟不怕有宫人承报给皇上。
本就是安阳一力促成,她这会儿心虚,又打量晋王失了母妃,的确是伤心得疯魔。便没在这时候出言阻止,只是把视线瞥向远处,手上不耐烦地敲打着冰丝扇面。
晋王不敢揭发安阳,更不敢去质问父皇,为何将母妃弃于北境。皇宫容不下她,就连回京郊道观修行都不成。
这些年所受的憋闷、打压都化为了怨念,他发疯似地踹打那个可怜的太监,把一切一切自己所遭受的不公,都发泄给更为弱小的人。
今日过后,他在皇宫里,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父皇不看重他,太子瞧不起他,皇后母女把他当一条忠犬。他多想现在就陪着母妃入寺,母子两相依为命,再苦也是好的。
可是母妃不许。
她说了,只要晋王能扳倒太子,萧景钰那个小儿根本不足为惧。做了皇帝,想接回亲生母亲,谁敢有异议,谁能有异议!
冷不丁,一枚石子打在他的肩上,将人几乎推到墙面。他哀嚎捂着肩,眼神怨毒,活像一条“嘶嘶”作响的花斑蛇。
裴玄卿大步走在前头,江婳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
“他不过是催了一句,也值得殿下动这样的狠手?”
“本王就是动了,又如何!”晋王今日面对着他,似乎没了从前的畏惧。反而红着眼,像只逮人就咬的疯狗,径直迎上,唇间生硬地挤出一句:“即便打死,你能如何?”
在被江婳这轮暖融融的小太阳俘获前,裴玄卿周身、眼里,便常年弥漫着这样的寒意。
如今他看得熟稔,心中明了。
晋王萧景衡,已不是从前那个又蠢又坏的太子跟班。
即便发疯,落魄皇子也知道,裴玄卿不是他能惹、能杀之人。但,能看阎王吃瘪,也是一大乐子。他抬起脚,那太监刚撑着爬起来,便被华贵的云纹紫靴踩倒,半张脸都陷进了沙砾里。
小太监脸庞高高肿起,连累得眼睛也睁不开。江婳沉着脸走上前,掷地有声:
“晋王殿下,为何总是把怨气撒在无辜之人身上?还请多想想,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你不要以为卑微者、便没有尊严,势弱者、便没有能力。”
“哈哈,你在教训本王?”晋王脚下碾得更重了,指着她狞笑道:“你一个乡野贱民,能有今天,还不是仗——”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几乎瞬间闪身到他跟前。只听“咔擦”一声,他指着江婳的手指便骨折了,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晋王痛得失了声,也没顾得上再殴打那个太监,捂着手指在地上抽搐打滚。太监将红肿流血的脸从沙地里挪出,却不敢跑,只是小声抽泣,耷拉着脑袋侯在马车旁。
江婳走到他跟前略瞧了瞧,摆手道:“换个人,他这样去布达尼亚宫不吉利,会冲撞佛母的。紫苏,带他下去。”
紫苏立刻会了意,将小太监领走。
若是往日,江婳想庇佑的人,安阳必定要加以搓摩。可今日,的确是晋王闹得过分了,安阳便一声没吭,不想多管闲事。
齐庶人心疼得直流眼泪,却不敢再以庶人之身斥责裴玄卿,只能无助地半跪在儿子身边。安阳被吵得心烦,耐着性子道:“本宫已命人去请太医,齐庶人也早些动身。省得衡弟在此为您忧心,耽误了诊治。”
“是,嫔……罪妇这就动身。”
“不要,母妃,您别走!”
晋王伸出还好端端的那只手,抓住娘亲袖子,怎么也不肯撒开。她泪流满脸,狠了狠心,拔下头上唯一的素簪,划向衣袖。
“刺啦——”
外衫瞬间破裂,晋王握着那一小截布料摔倒在地,被安阳的宫人按住不能上前。齐庶人从窄小的车窗里探头,带泪地笑着同他挥了挥手,便放下帘子,再没掀开。
“裴玄卿、江婳,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已失了理智,安阳不得不命人将他强行按着。咒骂声从宫门口一路延绵到林径,恐怕连内院都听得见,江婳摇头道:“好歹是个王爷,怎么跟泼妇骂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