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不信。”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双凤眼比瞧世间万物都深情:“可你也曾说过,许愿是为了让自己心中的意念更坚定。我不信神佛,可我信你呀。”
世上美好之物并不都如焰火那般,转瞬即逝。他们确信,在彼此心中,没有任何外物纠纷能越过对方去。长此以往、经久不衰。
华光照亮了阴山关半边穹顶,连同行宫前的石狮子,脸上依稀都呈现出了不同的色彩。
泽灵听了旨意,并不惊讶,举杯笑道:“舅舅,您封江婳为郡君,又赐二人成婚。不知以后儿臣该称她为妹妹,还是指挥使夫人呢。”
皇上正头疼此事,自然一挥手,爱称什么称什么去。
裴玄卿这厮忒固执,立了大功,正想借机将他调到安全些的职务去。可他非要替江婳求殊荣,这……一个姑娘家,成亲了养在后宅,有没有名头,无关紧要嘛!
泽灵敬酒,安阳苦涩地笑着回应了下。佳酿由舌尖滑落,却只觉滚烫灼人,不知其香。
江婳成了郡君,便算半个皇室的人。往后再见她,不必行大礼,只肖屈膝颔首,道一句“金安”。
“金安金安,一想到她能无限风光地嫁他做正妻,我哪能安。裴大人可真喜欢她啊……他什么封赏也不要,只要她做郡君。皇兄你说,我是嫡公主,究竟哪里输给她了。”
身侧之人没有回应,安阳无力地别过头,见太子怔怔地看着酒樽发愣,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又轻拽了他的衣袖,唤道:“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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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江婳:正宫要有正宫的气度,保持新鲜感应当买几个男倌供我blablabla
裴玄卿听到的:正宫要供她blablablabla
第47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1)
垂柳摇漾,秋千上少女翠绿色的衣裙也跟着摆动。橘皮的香气弥漫在庭院里,连如瀑的乌丝上都染得清澄。
江婳盯着圣旨上“福宁”二字左看右看,联想到其他女眷的封号。“安阳”恢弘大气,“泽灵”美好恬静,便是“端慧”、“娴乐”之列也好听呀。
怎么到她这,看起来像是庙里菩萨尊号。
“给我拟封号的是内务府哪只土鳖,真想按桌前跟阿妁一起念学。”
“土鳖”本尊裴玄卿兴致勃勃地来接她时,恰好收入耳中,有点心碎。
“福寿绵长,宁和顺遂,不好么……”
江婳听见他的声音,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感叹道:“好虽好,就是没突出我貌美聪慧英勇顽强的美好品质。”
裴玄卿“哼哧”地笑出声,看着她的秋千越飞越高,便靠近了些随时防着她摔下。
刚定了婚期在八月二十,今日本是皇上开恩,允他带江婳出行宫游玩。谁知马车才出宫门,裴玄卿又被急召回去。正想着差人送她回小院,江婳猛地抽在马屁股上,以最快的速度溜走。
“你!”裴玄卿欲追上,大监很为难地劝阻道:“裴大人,皇上正等着您呢。”
罢了,有暗卫在,想必出不了事。
到了阴山关不吃炙羊肉等于白来,为了避免车内一股子烤肉味儿,江婳便下车步行,车夫则牵着马,慢慢悠悠地跟在不远处。
每咬下一口,烤得焦脆的外壳便“咔嚓”作响。里头肉又极嫩,秘制香料混着少许油脂由纹理间迸出。嚼上满嘴,辛辣畅快。
光听她大口大口地吃肉,紫苏已咽了不下十次口水。她是奴婢,又年长江婳八岁,哪好意思开口要。冷不丁地,鼻腔被孜然香攻占,一根缀满羊肉和青红椒洋葱的铁串伸到跟前。
“郡君,这是给我的?”
“对呀。”江婳指着她身后的店眨巴眨巴眼:“不白吃,你得去给我排队买壶桂花米酒来。”
这家店排了约有三十人,隔着这层层人气,还能依稀闻到酒香。旁边卖小玩意的妇人笑道:“这可是镇上第一香,姑娘看着不是北地人,也知道米酿呢?”
“嗨,我不过瞧着人多,想来大伙儿都喜欢,肯定不差。”
又将银袋交给紫苏,小声叮嘱道:“多买些,买光它,咱们有马车运。本地人都说好,肯定错不了。”
紫苏默默接下,哭笑不得。姑娘当上郡君,真是越发财大气粗了。
江婳正美滋滋地吃烤串、等米酒,忽地听见远处有骚动,人群中一个不可名状、约莫半人高的东西正在快速潜行。
“诶,哪来的怪物,抓住它抓住它!”
离这儿越近,身边人潮越拥挤。江婳被挤得离紫苏越来越远,那身影忽地就窜到了跟前,张嘴叼过她手上的肉串,蹲在地上大口吞咽。
胆小些的避得远远的,胆大的拿脚踹、拿棍子砸。灰石板上不断有鲜红血珠滴落,那个怪物却跟没有痛觉似的,连躲也不躲。
紫苏不知废了多大力气,才拨开人群挤到江婳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检查了姑娘除被抢走肉串外毫发无伤,才止住了吓出的泪,抱怨道:“郡君,都说了让您在车里吃,奴婢会清理干净。这不,被野兽夺食了吧。”
江婳屏息而视,不对……不是野兽,这东西前后腿长度,与人相似。可身上并没有大量毛发,不是猴子。
察觉不对,她拼命喊着:“住手,这是人,都住手啊!”
“胡说什么哦,哪有人长这个样子……”
“就是就是,又不闹饥荒,打它都不走,就知道吃,肯定是山里跑出的什么野兽哇。”
无奈,江婳只得大呼:“我是皇上亲封的郡君,命令你们立刻停手!”
大伙儿短暂地停了片刻,交头接耳道:
“郡君是个什么东西,你听过吗?”
“没呢……只知道中洲有郡主。”
“哼,招摇撞骗,没准这怪物就是她养的,所以才心疼。”
眼看无计可施,她指着不远处的马车,掷地有声:“睁大眼睛看清楚,上头挂着监察司的灯笼,都不要命了是吗!”
北地不清楚皇室构造,可无人不知,传说中生杀予夺无孔不入的监察司。有识中洲字的人率先认出,忙遣散堵着路的人,车夫才能牵着马前来,擦了把汗:“郡君赎罪,小的实在挤不过来,郡君没受伤吧?”
这会儿,方才险些把她当成怪物主人一起打的镇民,悄悄走远,余下人议论纷纷,这郡君能乘监察司的马车,莫非是位高官。
江婳摇摇头,定了定神。
好气,都当上郡君了,还是得拿裴玄卿唬人!
“怪物”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瞬间仰起头看着江婳,眼中有泪涌出。却根本落不下,都被脸上成块的泥垢给汲取了。
约莫十三四岁。
此人满面脏污、发缝里也满是碎石和灰土,方才又一直披着破旧被单、低头四肢着地跑,难怪大伙儿看不出这是同类。
“你……是男是女?”
未答话,唯喉间止不住呜咽。江婳叹了口气,原来是个哑巴,怪不得方才挨打都没喊疼。
“如果你是男便眨眼一下,是女子就眨眼两下。”
很快,那双红肿得几乎剩一条缝、因感染而有黄水冒出的眼睛眨了一下。
这里的镇民也没说错,既无灾荒,若他家中实在无亲无地,也能去衙门领点救济,怎么会沦落至此。
江婳从紫苏怀里拿过钱袋,言语泛涩,哽咽道:“拿着,买些吃食,别再到处抢了。”
少年似乎并不想要钱,并没伸手来接。江婳俯身放在他脚边,正欲离开,他却两手试图扒住她的裙角。
“混帐东西,你别碰我们姑娘!”
紫苏赶紧一脚将他踢开,少年仰倒在地。而这时,江婳才看清,他为何会扯不住。
他的两只手上,空有手掌……
跟到马车下被车夫踹、被马鞭打,他仍跪在车轮前哭。有他堵在这,车子没法行进。江婳偷过缝隙,看着他光秃秃的手,小腿肚打起了冷颤。最终于心不忍,掀帘走下,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末了,她又自顾自地拍了下额头。
什么脑子,都知道人家是哑巴了。
联想到他刚才的异状,似乎听见“监察司”前,少年注意力都在肉上。江婳压低声音问:“你有事要报给监察司?”
这下,少年疯狂点头,似乎因为她能听懂了而狂喜,没了手指的手心不断击掌。
既知道有这个组织,便不会生下来就天生地养。难不成,他家中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
*
马车停在了一家不上不下的客栈前,老板原本坚决不许他入住,江婳足足给了三倍的房费才办成。
过了许久,小二满脸怨怼地从楼梯上下来,毫不客气地将帕子甩在桌面上:“他那头发,拿什么头油都梳不开,只能剃光了……还有,这浴桶你得买下,什么味儿!他用过,哪还敢给客人用。”
紫苏刚要呵斥他,就被江婳拦下,客客气气地给了小费,小二才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又回客房去帮着清洗。
“大家都是普通人,嫌弃过于脏乱的人事也正常。给他些好处,这不就解决了么?”
紫苏点头,这少年来路不明,没法儿带进行宫,能有个住处便不错了。
“郡君,车夫已回去请裴大人了。咱们两在这……不会有危险吧?”她一边警惕地环视周围,一边安慰:“郡君放心,若真有贼人,奴婢死也拖住他,您先跑!”
“噗——”
米酿喷了有半桌远,江婳忙擦擦嘴,指着靠窗那位点了一壶花生米、看窗外风景的;
以及对面茶摊饮茶的、烧饼店外排队的。
“看到了么,都是我的人。”
“护卫便是护卫,什么你的人!江婳,嘴上不胡说八道就浑身难受是吗?”
她猛地回头,眼睛瞪老大,指着裴玄卿:“你怎么不走正门?”
“先去二楼看了眼,你收容的是什么东西。”他很自然地拿起她喝了一半的米酿,轻抿一口,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日后什么牛鬼蛇神要找监察司,都通过你就行了?”
江婳努努嘴,可怜巴巴地撑在桌上,扯了扯他的袖子,两眼无辜:“对不起嘛,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奇怪呀,所以才请你来瞧瞧的。”
裴玄卿将她放在袖上的手拿到手心,叹气道:“就是因为奇怪我才生你气,隔那么近,就不怕他伤到你?”
什么……原来他气的不是平白增加负担?
“五郎别生气了嘛,以后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一定不多管闲事啦。对了,今日皇上为什么急召你回去?你刚……呃,干了件大的,不会立马又要出远门吧?那我会很心疼的!”
裴玄卿哼笑着,伸手捏了捏这只狡猾又勾人的猫。
总算还知道关心他!
“放心,我走也把你栓上,必定亲自看管你。前段时间京中突然有乞丐成群闹事,护城军提督差人来报。”
四海无殃灾,本不该多出乞丐。不过抓起来审查后,又无甚可疑,没法关着不放。只能打十板子,警告这群叫花子不许再骚扰平头百姓。
“多了很多乞丐……”江婳喃喃自语,这个无指少年冲到镇上时,可不就是乞丐的模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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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裴玄卿:呜呜呜只有我才是婳婳的人!
第48章 丧钟不为草寇鸣(2)
楼上客房忽然传出困兽嚎叫般的嘶吼声,伴着桌椅被碰倒、碗盏碎裂。
二人相视一眼,立刻起身跑上楼。推开门时,小二被逼着躲进了床底下,乞丐还在不停拿手心捧起一切能挪动的物件,朝床榻砸去。
裴玄卿想动手打晕他,手腕被江婳握住,她央求似的摇了摇头:“这人身上不知道有没有伤,你打了就说不清。”又提高声量:
“住手!你再伤人,我就不带你去监察司了!”
听到江婳的怒斥,乞丐转过身,红肿的眼皮将眼白遮得只剩一小片。手杆间的花瓶瞬间滑下,在脚底四分五裂。
他剃光了头发,头皮上如蛛丝般蜿蜒攀爬的疤痕赫然入目。其中有一处,许是小二下手时没注意,划破了皮,正汨汨往外渗血丝。
江婳捂着额头叹了口气,好言道:“外头那些人拿棍子打你、你都不还手,他不小心弄破皮,你就恨得要杀了他?”
什么道理。
乞丐咦咦啊啊地不知在比划什么,江婳看不懂,也不想看。还好小二体瘦、能钻进床底,否则闹出人命可如何是好。
“你坐到墙边去,安静点。”
她发话,乞丐便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直到离得远了,小二才敢爬出来,一只眼被打得乌青,手上还有牙印,哭天喊地:
“人是你带来的,你不许走!这叫花子身上滂臭,被他咬一下要得疫病啊,你得赔钱!”
他鬼哭狼嚎地想来扯江婳袖子,被裴玄卿扣住手腕。那双眼凌厉,声音也阴沉:
“别近我娘子的身,再有下次,当心手和他一样!”
随着“哎哟”一声,小二跌跌撞撞地踉跄后退几步。四脚朝天地仰摔,摸着胳膊上的咬痕叫嚣着要告官。
江婳看了眼,许是这乞丐牙都烂了大半的缘故,咬处只有淤血、并没破皮。便拿起桌上的酒来回浇两趟,宽慰道:“放心吧,我就是大夫,没事的。”
又摸出一小锭纹银放桌上,带有歉意地说:“吓着你了,接下来几日你就把房门锁着,饭菜从小窗递进来即可。”
今日收入多了好几倍,拿人手软,小二态度便软活下来,如实交代。其实剃头发时,乞丐一直闷不作声。直到他帮着擦干身子,想把脏兮兮的旧衣扔了,乞丐突然情绪激动,扑过来抢着穿回自己身上,还对他又打又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