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身男装,又戴了个乌纱斗笠遮住面庞,辨不清男女。我哑着嗓说:“去城外。”
老板皱了皱眉,好心提醒:“小伙子,最近京城不太平啊,大黑夜最好别往出城乱跑,而且今天……”
“今天怎么了?”
“像是雷雨天气,”老板说,“秋天一般是不打雷的,可今年不一般,常常打雷下雨,不是个好兆头。别以为我在吓唬你,这个天气,说不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了:“老板您也太迷信了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忽然凑近说:“真不是我迷信,这两天京城死了很多人呢,”他向上指了指,“都是这个天气被杀的,据说,都是同一个杀手所为,你没听说过么?”
“好像……有所耳闻。”
“那就对咯,因为他总在雷雨天气出行,大家伙给这家伙取名,叫雷雨呢。”
“这么说,大家不怎么怕他?”
“怕,谁不怕死啊。”老板收过钱,把马绳递给我,“雷雨他只杀富人,不杀穷人,我们穷老百姓自是不怕的,像你这样的小公子,还需谨慎些。”
“多谢关心,雷雨只杀坏人,不杀好人,我也不怕的。”
我驾马出城,一路疾奔。
……
回去的时候,夜韵暗的好似一盏打翻的墨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走在街上,没撑伞,雨渐渐大了,街道上积聚了一个又一个水洼,水光潋滟,偶尔路过几个不老实的醉汉,见我独身一身,刚想凑近,就吓得屁滚尿流。
我从头到脚,满身的血。
穿着夜行衣,看不出来,可一凑近,味道是骗不了人的。斗笠的乌纱下,我脸色苍白,一条青血管凸起,顺着脖颈蔓延,被割裂了一寸,汩汩留血,我笑了笑,压低了斗笠的边沿,加快脚步向前方走去。
轰隆一声雷响,雷雨降临。
琉璃坊歌舞升平,嫖和妓缠在一起,像两条没骨头却彼此契合的肉,伴随着黏腻的快活声,白花花的看着恶心。我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竹屏后坐着一位面熟的女人,她卧在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侧,勾着眼瞧我,她和永蝶长的真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她的眼睛很寻常,泪角生了一颗朱砂痣。
这时,永蝶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香腮生汗,她握着我说:“阿沐,出事了,京郊又死了一个人,大理寺查到了咱们这儿,现在叫一切生意暂停呢。”
我故作惊讶:“啊,死了什么人,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永蝶叹了口气:“是太子少傅,宇文徵。”
京城三少,“少师”“少傅”“少保”,也称之为东宫三师,少师教文,太傅教武,太子殿下文武双全除了他本身天资聪颖外,便是这二位的功劳了。
宇文徵不光爱舞剑,还爱听曲,常常围得严严实实自以为谁都认不出他来,在琉璃坊寻欢作乐,前几天,还召我为他弹了一夜的琴。
“少傅死了,那下一位不就该太子殿下了么。”我笑笑,“大理寺卿,他能……”
“我能什么?”
嘿呦,说曹操曹操到,朱哲一身官衣,头戴乌纱帽,脸板的好像包公,身后围了些装腔作势的小鱼小虾,我扫视一圈,之前那位没眼力劲的小厮果然被淘汰了。
永蝶微微欠身,恭声说:“民女永蝶,见过大人,阿沐初来乍到,礼数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朱哲说:“原来你在这儿。”
这话摆明了是问我的,不答着实不大好,我吞声说是。至于是什么,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朱哲把目光定在永蝶身上,问:“少傅前几日曾在琉璃坊留宿,那晚是哪位佳人服侍?”
永蝶:“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坊主就记不清了?”
“是我服侍的,那老头叫我弹了一夜的琵琶。”永蝶揪了揪我,我知晓她的好意,却拂去了她的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琴音淬了毒么,旁人听不得?”
朱哲目光微微复杂,竟然没有落井下石:“宇文徵的尸体旁,有一根沾了血的玉簪,我们怀疑,会不会是玉簪的主人下的毒手。”
“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
我笑了,转身就走:“那你们怀疑吧。”
永蝶恭送完那尊大佛后,敲响了我的房门,我装作睡着,没有理睬她,残月高悬,微风透着夜的冷冽,从帘栊外吹来,静悄悄的,想来她已经走了。
我松了口气,脑袋里一片纷麻乱絮,衣袖的剑顺势滑落而出,跌在金丝黄绢卧被上,好似杜鹃啼血。
这时,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是永蝶复归,埋住头,不愿回应,然而她似乎急促了起来,我若不开,势要把门敲碎,我心中疑惑,她便是有所怀疑,也不会夜半偏来打扰,毕竟谁都没有证据。
“来了。”我跳下床去开门。
门开了,寒湿的雨气冲了进来,青南的白衣被洇湿成白灰色,下摆淌着水,他的目光冷寂而克制,我像个打坏人家东西的孩子,心里又忐忑又不甘。
“我什么都知道了。”
他的话在我心里震颤开来,他什么都知道了,这个什么,包含了太多,我强颜欢笑:“你知道了什么,我不明白,干嘛这么晚来,瞧……你都湿透了。”
他一句话没说,盯着我看,好似要把我看穿。
任谁这般盯着我,我都不为所动,可他是青南啊。
我低下头:“那你知道么,我不觉得我错了。”
“你到底在为谁杀人?”
“九王,承旻。”我脸上挂着哀伤的笑,“青南,我没办法了,阿爹被腰斩,阿兄被绞死,独留我一个人呆在人间,如果不做些什么,等我死了,我该怎么去面见他们——我要报仇啊!”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坦白,面色有些茫然。
“你的仇,就是弑君吗?”
“一个糊涂的君王,难道不应该杀吗!”我甚少顶撞他,可到了如今,也不管不顾了,“是九王主动找到了我——连他的亲生儿子都想他死,为何杀不得。”
“先是城防军的官员,再是太子党……九王,他当真野心勃勃,九王是豺狼,你只是他利用的一把刀,待他目的达成,你这把沾过鲜血的刀,就会被他亲自折断!”
“没事儿,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说什么……”
他从来么见过这么自暴自弃的我,邱家阿沐,是草原上翱翔的铁鹰,琉璃坊的阿沐,只是四处飘荡的亡魂。他震惊地看着我,眼底透着怜惜,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怨恨,我有些害怕。
“我……我就是说说,我本事很大,在安塞尔没人打得过我,就连我邱栉,也被我一个跟头击在马下。我做的干净,官府抓不到证据。”
青南叹息:“阿沐,你今晚,差点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
他拿出一根桃色玉簪,掷在床上,我拿起来辨认:“这不是我那根……那么扔在现场的是……”
“大理寺发现的,是安澜的簪子。”两撇青眉蹙起,他说,“安澜这几日的行踪诡秘,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么,她在跟踪你,被我半路拦截了。”
我颤声说:“你把她怎么了?”
“我取了她的簪子,放在了现场,明天会有人向大理寺证明,那支玉簪的主人是安澜,大理寺很快就会在湖边发现安澜的尸体,身上还揣着一封悔过书,她会替你揽下所有的罪行。”
我的心仿佛被人捏在掌心,再紧一点,就要碎了。
杀手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上家就会选择遗弃他,这是这个行业无情的铁律,被上家遗弃的结局,除了自我了结再无其它。我早就怀疑我身边暗藏了细作,可没想到的是,居然是安澜。
“她是我的朋友啊。”
青南怜声说:“阿沐,不要犯傻,江湖哪里有朋友。”
那晚,我哭了一整夜。
第二日,永蝶欢天喜地告诉我,我夺得了簪花宴的头魁,我神色恹恹,懒懒地说了声好,殊不知,簪花宴上的一首春江花月夜,一夕之间名动京城,我的票座,更是千金难寻。
坊中有了这样的好事,青南的计划又多了一分助力。
没人在乎安澜去了哪里,等大理寺的人登门报讯时,大家只会惊讶的一声“啊,她为什么要杀人?”随后就翻过了这篇,热闹是一群人的热闹,孤单是一个人的孤单,泾渭分明,不疑有他。
又是傍晚,达官贵人聚成一群言笑晏晏,屋檐滴着雨,像是低低的哭泣,我翘着腿坐在边上,雨天,琴声闷了些,并不怎么动听,可周围还是有人鼓掌。
“喂。”
我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眼,紫蝶俯视着我,妩媚的眼睛里满是轻蔑,她一向瞧不起我。
我说:“有什么事?”
永蝶走了过来,攥着丝巾的那只手打开妹妹,笑道:“她能有什么事,酒喝多了就爱找人的不痛快,你莫要理她。”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闻到了紫衣少女身上淡淡酒香。
紫蝶绕开了永蝶,鼓着脸叫嚷:“姐姐,她到底是什么人,你干嘛总是护着她?”
永蝶:“胡说什么,再说下去,可真是撒酒疯了。”
“我不管!我今天——要和她单独比一比,看看她凭什么赛得过我!”
我懒洋洋道:“要比改日再比,今天啊,姑奶奶有事。”
紫蝶瞪着我,她发怒的样子像一只小老虎。一般有人罩着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有些刁蛮,曾经阿爹在的时候,我也似她这般无所顾忌,她虽然冒犯我,可我却不讨厌她。
我把琵琶递给一旁的婢女,朝帘外走去,紫蝶吵吵闹闹地要追,永蝶赶忙命好几个大汉拦着,我心底觉得好笑,继续向前走着,珠帘噼啪一阵响,一出一进,倒和青南撞上了。
他抱着琴,看来是有客,我明知故问:“今晚有客啊?”
青南凝视着我:“你上哪去?”
“回屋。”我伸展懒腰,补充道,“睡大觉。”
也不容他信不信,错身就走了。
这两天,他把我从头到脚监视得死死的,但凡闻到一丝血腥味,哪怕是猪血,都要来污蔑我一顿,好好的青楼名伎硬生生成了铁血无情刽子手。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明明不爱我,却瞧不得我出危险,既然如此关怀,为何不能和我相爱?可怜我不懂他,更不懂爱。
大好雷雨天,我自然不会舍得回屋睡大觉了。
琉璃坊就像一盏不灭的灯,离了它,慢慢地走进了黑暗的角落,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雷声烫得惊人,闪电在天幕炸裂开来。
这样的声与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莫忘血仇。
我潜入了东宫,准备完成“雷雨”杀手生涯的最后一单——刺杀太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拆分了一下第十三章~
第22章 贰贰·受伤
琉璃瓦,红椒墙,白玉阶。
砍晕门口的两位侍婢,我成功潜入了东宫。
宫中静悄悄的,若不是珠光宝气,我还道是个活死人墓。夜晚没有燃灯,忽然间,我听到黑暗之中传来滴答的响声,我悚然一惊,轻轻后退半步,不知碰到了什么,连忙弯下身去接,庆幸的是接住了,借月光去打量,是一尊供贵人把玩的玉壶,我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是雨声在滴滴答答的不停。
我刚松下心,就清晰的听见远方而来的脚步声。
只听闻太子承煜的剑术天下第一,料想轻功也差不到哪里去,他若是想走路无声无息,应当轻而易举,我唇角扯开一抹笑,沙哑着嗓音扬声说:“殿下?”
“是我。”
远方传来回应。
月亮忽然坠落下去,四周漆黯,如此正好,顺了我的不想暴露身份的心意。他似乎走近了,窗边浮了一道颀长的黑影。
我握紧了剑,冷笑:“殿下如此堂而皇之,是当真无所顾忌么。”还是说,他觉得我这位新秀,根本不足为惧。
“是我那不成器的皇弟派你来的吧?”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熟悉,可我没办法把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联系到一起,于是很快抛弃掉那个可怕的念头。
“不说出金主是谁,是行内的规矩。”
“哦?你还是个讲规矩的人。”他徐徐说,“这些日子以来,在京城兴风作浪的人就是你么,少傅的死也是你动的手?”
我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少傅和我势均力敌,却被你一剑杀了,看来,雷雨,你真的有资格同我一战。”
后来,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
宫内漆黑一片,谁先动的手,谁踢出一脚,谁刺出一剑,只有在外哭诉的雷雨知道。我从未这么打过架,像一条发了疯的恶犬,张开雪白的獠牙,见缝插针的咬——因为我碰到了真正的对手。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我身上刺骨的痛,可也说不清到底哪受了伤。
“束手就擒吧。”
我嘶吼:“不可能!”
“你为什么非杀我不可?我们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对付九弟!你帮他,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我冷笑:“你愿意杀了你父皇么?”
承煜震惊,“你是说,九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