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诚幸灾乐祸地笑:“哦?不是这么个还法?”
“……”我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满嘴臭气。
面摊的老板跪在地上作揖,煮面的大锅被那人一脚踢翻,热汤四溢,溅到了客人的手上肩上,那人嗷的一嗓子,捂着脚跳个不停,显然自食恶果。见此,围观群众捧腹大笑。
老板央求道:“胡少爷,您就饶了小老儿这回吧,我就算卖一百碗一千碗面,也赚不来八十两银子呀。”
胡少爷:“你不是还有闺女吗,卖了呀!”
老板被他气得半死,又无言顶撞,只跪在地上哭。
我向身旁的百姓了解了一下情况,老板姓岩,镇上的人都称他岩老爹,岩老爹卖了二十年的面,第八年的时候,媳妇跑了,只留下了个女儿,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岩老爹仍是一贫如洗,半点嫁妆也拿不出,岩老爹想,这哪行啊,以后姑娘嫁到女婿家,会被人瞧不起的,他得想办法弄点钱来。
老父亲为了女儿的幸福,是什么苦和累都肯受的。
岩老爹会拉二胡啊,筅州有一座乐坊,名叫琴斋,岩老爹经人介绍,进了琴斋给人拉二胡,从黎明拉到黎明,有时候是日夜不眠。
有一次,筅州的州官造访琴斋,听说了这段父女情,大为感动,当下便答应,由他来填补岩女的嫁妆,岩老爹感恩戴德,马上就去州衙里领了赏钱,一共是纹银八十两。
这本是桩好事,然而第二天,就有个叫胡威的年轻人找上门来,非说那八十两是州官赏给他,要岩老爹悉数奉还,明显就是无赖嘛,岩老爹不加理会,胡威就招来一群无赖,逼着岩老爹不得不拿出钱来。
岩老爹拿钱消灾,不料,胡威变本加厉,又说他欠自己的其实是一百六十两,还了八十两,现在还差八十两没还,这不,又来催债了。
“光天化日之下岂有此理!”
我一拍桌子,就想把胡威拽住狠狠殴打一顿,奈何禹诚在……这个拖油瓶:“喂,你就光看着啊?”
禹诚:“我没看。”
“不是,好歹刚吃了人家的面,你不管管?”
“我是吃了面,可我也给了钱呀。”
他倒是理直气壮,我也无可反驳,可我没办法让恶霸在我眼前明目张胆地欺负老实人,我就想出手,禹诚将我按住了,他瞟了一眼近在眼前的热闹,说:“这种市井纷争,该由州官来管,你信不信,咱们就算管了,也讨不得半点好,最后说不定还要被连累着吃官司,想想你到筅州是干嘛来的,别任性。”
我顿时怒了:“这个王朝的主子都是个糊涂蛋,还能指望他的走狗么!”
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骤然僵硬了一瞬,他微微惊愕,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我乘机抽开了身体,一巴掌向胡威的脸上扫去。
胡威平白挨了一巴掌,又惊又气:“他妈哪来的娘们,敢打你胡爷——啊!”
又来了一巴掌,重重盖在胡威另一边脸上。
这巴掌居然是禹诚打的,他扭了扭掌关节,很欠揍地说:“你骂谁,大点声,你爷爷没听见。”
我先笑了,然后围观的人群跟着笑。
禹诚这巴掌实在忒厉害,打得胡威栽在地上,禹诚低下身,对上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胡威大概以为他要讲道理,于是鼓着腮帮子准备狡辩,没想到禹诚不由分说又是两巴掌,呦呵,周围直接喝彩起来。
无论是在安塞尔草原,还是在京城,我和他的相处都好像隔着一层迷雾,如今他这一打抱不平,好像对上了奇妙的暗号——霍然间,没了隔阂。
我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指:“英勇。”
禹诚松快道:“彼此彼此。”
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胡威一阵委屈:“岩老爹欠了我钱,你们凭什么打我啊?没天理啊!”
岩老爹:“大冤枉,这小子不仅抢了州官赏赐给我女儿的嫁妆,还要再讹我,我怎么可能欠了他的钱呢。”
我和禹诚面面相觑,他勾起唇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我一向只会暴力拆解问题,哪里理得清家长里短,我耷拉下脑袋,揪了揪他的衣角。
禹诚:“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并不打算帮忙,我硬着头皮走到二人的近前,微微一笑:“我带你们去见官。”
禹诚:“……”
那俩人听到见官,都吓了一跳,胡威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屁大点事,见什么官啊,他欠我的钱我不找他要就是了。”
我愣了愣:“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
岩老爹没有吱声,胡威走的时候,二人短暂对视了一瞬,岩老爹陡然将头低了下去,禹诚看到这一幕,眼睛微眯,忽然问道:“老爹,您女儿多大了?”
岩老爹:“十……十八,怎么了?”
“没事儿,祝您生意兴隆。”
本以为这场闹剧就这样结束,翌日,我赖在被窝,望着衣衣的画像,恨不得盯出个窟窿。
房门虚掩,禹诚靠在门逛遍,轻轻敲了三下:“快起床吧,麻烦上身了。”
昨天夜里,胡威离奇身亡,尸体被扔在一口废弃的枯井里,发现他的时候,血迹已经干了。
禹诚的乌鸦嘴灵验了,管得这档子闲事,没有半点好事,还吃准了官司。有人说,看见两个外乡人和胡威当街吵闹,胡威破口大骂,二人便联合着把胡威暴打一顿,监官立刻派人把我俩请进了监衙门。
一进衙门,这没天良的监管竟然一口咬定是我们怀恨在心,杀了胡威,他一锤定音的时候,我惊得下巴掉地:“这……这么草率?”
禹诚淡淡瞥了我一眼,既然不惊讶,也不恼怒。他预判了我的预判:“别喊冤枉了,省点力气,一会大牢里可没热乎的面汤吃。”
冤枉赌在喉咙里,好难受。
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监官那么肯定咱俩是凶手,该不会是你半夜……”我越想越觉得是真的,“我记得昨天夜里你说饿,出去了一趟,今天早上才回来,难道你真的……”
“……你还是喊冤枉吧。”禹诚叹了一口气。
我当下大喊冤枉,监官坐在案桌后,两边有小厮打着蒲扇,别提多悠闲,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把这两个聒噪的家雀给本官关起来。”
噢,原来监官耳朵没聋,他只是心聋了。
还记得有一年夏天,皇上派钦差大臣来安塞尔慰问将领。那大官顶了个高帽,不大高的个子,偏把胖胖的脖子伸得老长,我们偷偷笑他“公鸡脖”,他听到了,又装作没听到,依旧和我们寒暄着。
我原以为是他体大心宽,后来我阿爹向他禀明安塞尔今年收成不好,需要朝廷送粮,他长脖一伸,又用上了他那充耳不闻的好本事。
阿爹怒火上涌,哪容得下他这般装聋作哑,于是掷了茶碗怒骂:“耳朵聋了尚有所医,心生了病,就真的没救了!”
两边的办差官从身后架住我的膀子,向门的方向拉,我嚷嚷道:“耳朵聋了尚有所医,心生了病,就真的没救了!没救了!”
监官喝停了办差官,我以为他终于醒悟过来,只听监官道:“小毛贼,你说本官病了。是,本官是病了,爱财病、爱权病……放眼大晉,从头到脚,哪一个没病?”
我微怔,目光暗寂,浑身都沉了下来。
禹诚忽然笑了,清越的声音在公堂内响起:“真奇怪,上赶着承认自己有病,自己有病便罢了,还一肚子坏水,想传染给别人。我是没病,这位兄弟,敢问你有病么?”
他看向离他最近那名办差官,办差官一哆嗦:“没……呸!小的有病,前两天刚得的。”他脸上挂着谄媚的假笑。
禹诚的目光一一扫过公堂上的每一个人,大家都默然地低下了头,禹诚笑意不减,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拉住我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监官扬声问:“你们去哪?”
“破案。”
第25章 贰伍·良药
筅州的风透着一股湿润的暖,清汤面的招牌在风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时辰还早,五张小桌擦得光可照人,擦桌的少女见到一大群生人,诶了一声,向帘子后边唤:“爹,来客了。”
“知道了。”
岩老爹肩上搭着一条沾满污渍的汗巾,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一看来人,凹进去的双目微微转动,露出得体的笑容:“各位官老爷好啊。”
我微笑道:“岩老爹,你好呀。”
他像是才发现我们:“呦,你们也来啦,今儿可热闹,等着,我给各位爷煮面去。”
“不用忙。”禹诚按住他干枯的手。
岩老爹愣愣:“怎么了?”
不知道禹诚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岩老爹整张脸骤然垮了下来,眼里全无希望,他呆呆地看着禹诚,顿时泄了气,叹声笑道:“你们抓我走吧,不要为难悠悠。”悠悠大概是他的女儿。
躲在帘子后的悠悠突然跑了出来,抱着岩老爹直哭:“你们不许抓我爹,我们是无辜的,胡威他该死!”
禹诚道:“悠悠姑娘,没有谁该死。”
悠悠一怔,放声大哭,岩老爹轻轻抚摸女儿颤抖的脊背,像是一位老父亲怀抱襁褓中的女儿,可悠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亭亭玉立,岩老爹也湿了眼睛。
岩老爹招认说:“胡威这个人,就是个无赖的性子,昨天他被你们打了一顿,心里噎着恶气,半夜爬进了我们屋,意欲强行霸占悠悠,我拿起擀面杖朝他太阳穴凿了一下子,尸体扔进枯井。事情发生后,我心里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跑到监衙门嫁祸给了你们,监官是个糊涂官,谁给他送银子他就向着谁。这位公子说的对,没有谁该死,我应当去认罪,只是悠悠……悠悠她什么都没有做,全都是我……”
果然,在岩老爹的家中搜出了一根沾血的擀面杖。
证据确凿,悠悠有同谋的嫌疑,父女俩双双被压入监牢,听候发落。
我蹲在路边,有点迷惘。
禹诚站在边上,没有说话,刚才又去了一趟监衙门做笔录,他逻辑分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听得师爷都愣了,现下他却安静得不像话。
“你和岩老爹说什么啊,他一下子全抖落出来了。”
“我说,我给了监官一百两银子,比他给的多多了,他要是不承认,我就连他女儿一起告到公堂上,到时候监官肯定向着我。”
我眯眼:“所以你昨天连夜抢钱庄去了?”
“当然是吓唬他的了,你还真信。”禹诚淡声道,“岩老爹昨天提到过,他有个女儿,十八岁的女儿像花一样,藏在哪里都危险,我预感到不对,便赶去了岩老爹的家,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岩老爹是个老实人,其实他不说出来,我也不知道凶器还在他的家里,便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第一次杀人和第一次宰羊宰鸡一样,心里害怕的不行,别人说两句瞎话,就能把他诈出来。”
“干嘛说宰羊宰鸡,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啊。”
我仰头望他,他低眉看我,目光交汇,我遽然躲开了,看向远处多彩的天空。
禹诚俯身,捏了捏我的小臂,嫌弃道:“就你这点小肉,剑都提不起来,遇着刺客只会呱呱乱叫,还想杀谁呢。”
“诶诶痒别揪我的肉。”我打开他的手,心想:少看不起人了,姑奶奶杀遍天下的时候你兴许还在大草原上放牛放羊呢。
“等等——”我意识到不对,叫道,“你明明都想到了,为什么在衙门的时候沉默的像个哑巴!还让我喊冤枉!”
禹诚:“我心可没哑。”
“我在想,如果昨天我没出头,胡威可能就不会狗急跳墙,这桩惨事也就没有机会发生……”
禹诚点头:“有大大的可能。”
为什么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又一阵风吹了过来,吹过我再吹过他,街两边人来人往,在陌生的他乡,这一刻变得很美好,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说:“阿沐,长点心吧。”
我硬生生把飘到嘴边的“你今天很英勇”咽进了肚皮。
我觉得,我和禹诚能成为朋友也挺难得的,他不爱多管闲事,我偏爱打抱不平,他憎恨杀人,而我——已杀人如麻。
冤案告一段落,父女俩不在,我们便暂时接管了面摊,禹诚大笔一挥,题下了“情殇面”三字,我笑他画了一堆鬼画符,他也不生气,笑着端详自己的这幅笔墨,看样子极为满意。
换了招牌,果然客人增多了。
我隐约觉得不对,从前来的客人男女老少皆有,怎么现在男女失衡,尽是些妙龄女子前来光顾,一边吃一边冲着禹诚娇羞一笑,甜着嗓子喊:“小二,结账。”
“小二,来碗面汤!”
“小二,添点黄酱!”
“小二,娶亲了吗?”
……得了,媒婆都来了。
小二当然是禹诚,因为他面煮得好,他自称是宫廷风味,我惊讶的问他:“你还吃过宫里面的御面?”
他悄悄道:“怎么可能,搞宣传嘛。”
我说:“你这是虚假宣传。”
“无所谓,反正她们又不是来吃面的,你也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这话一针见血,着实没什么可反驳的。
有禹诚跑前跑后,我乐得轻松自在,躲在一棵大树下下盯着衣衣的画像开始发愁,章步高说,这个衣衣,曾是他的青梅竹马,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章步高家道中落,他只身前往京城,二人从此便断了联系。
他多次派人上筅州来寻,可衣衣就像是从来都没存在过一般,在人间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