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重归沉默,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明白人世间的感情。
临走前,我对他说:“青南,我永不见你。”
回到琉璃坊,永蝶热情地迎了上来,嗔怪我休得时间太长,紫蝶哼哼两下,好看的脸上没有好脸色,身边的姐妹笑她:“诶呦,抢生意的又来啦。”
“各位姐姐,为什么不欢迎我?”
我一回眸,恰好对上那双微眯的桃花眼。
禹诚不知何时回来的,风尘仆仆站在我身后,大抵是狐假虎威,永蝶给了我一个面子,又把禹诚留了下来。
我出走了小半年,对京城里的消息一无所知,还是一次茶馆听书的时候知道的:太子殿下失踪了!
城墙上贴了布告,谁找到了太子殿下,不论男女老少,加官进爵赏黄金万两,再看旁边,紧依着一张泛黄的布告,贴了有些日子了,风把边缘卷起,上面大概写着,雷雨藐视皇威,人人得以诛之。
这不就是通缉令么。
短短几笔水墨,勾勒出一幅除了脸什么细节都有的画像——模糊到甚至看不出男女。
若是别的国家的太子失踪,皇帝得急的从龙椅上跳下来,放在大晉,皇帝一堆儿子,丢一个死一个,他至多贴张布告象征性地找上一找。
“阿沐,快点走,坊主等咱们回去吃饭呢。”
禹诚在催了,我哦了一声离开了。
我打死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和紫蝶化干戈为玉帛,可现在看来,我的确不怎么讨厌她了。
因为,她做的饭很好吃啊。连口味一向刁钻的禹诚也说,她做的菜有家的味道。
吉祥如意卷、花香藕、百合酥、笼蒸螃蟹……宴桌上,满目珍馐,紫蝶西向坐,半枕在姐姐的怀中,玉筷含在口中,沾了点油香味,烛光照得她肤色明艳如春水,她乜视着我,忽然笑得岔气。
我晓得她主要找我晦气,于是快速扒拉着碗中饭。
她终于说出大笑的缘由:“我没见过吃相这么丑的花魁娘子。”
禹诚道:“那你还不快谢谢阿沐让你涨见识了。”
我夹起一只丸子欲堵住禹诚的嘴,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谢个屁!他抬筷拦住箭在弦上的肉丸,探身,慢条斯理地咬住了一口:“味道不错。”
我眯眼一笑,不停地给他夹丸子,保准他以后见到肉就想吐。
紫蝶隔岸观火,笑意不减,永蝶率先离席,我和禹诚边插科打诨边吃,自然吃得最慢。夜深了,屋外传来梆子声,敲到第三声响的时候,夜深人静一扫而空,琉璃坊又热闹起来。
禹诚道:“许久不见南先生了。”
紫蝶幸灾乐祸,插嘴道:“被某人赶跑了呗,以前一天可是要来三四次的,他弹得琴真好听,簪花宴的花魁应该颁给他,你们说,南先生会不会因为这事气跑了呢?”
我喝下一大口酒,烈味在喉咙中散开:“他不会再来了。”
禹诚眉梢一动:“哦?”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眼泪都是辛辣的味道,一边喝一边哭诉自己这么多年的倾慕,紫蝶听得入了神,忽然和我心有灵犀起来,我们猜拳行酒令,玩得玩得,跳上了宴桌,玉盘银杯打在地上,好像怪物的嘶鸣,我们手舞足蹈,为了助兴,鬟婢抱来我的琵琶,素手一顿,弹起了那首春江花月夜。
一切又静了。
禹诚也醉了,他挽起袖子,在一旁舞剑。短命在他手里像一道飞虹,挑落了艳红的帷幔,薄纱落在他的肩头,薄纱又被剑意扬起,露出一双微红的眼尾,如痴如醉。
安塞尔草原的男人会使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倘若我再多加留意,便会发觉出,禹诚的剑法有招有势,一看便是得名师指点,然而我十分困倦,看得看得,竟倒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看到溅了一身的汤汁。
还有那把剑,剑柄上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煜。
这字这么丑,像是我自己写的,可我不记得我昨晚留过这样的书法,问了一圈人,也没有人知道。酒醒后头疼欲裂,被永蝶好说歹说,浑浑噩噩地跑到台子上弹琴,一曲下来,我两眼皮已经过了上百招。
禹诚笑脸跑了过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像是藏了什么宝贝,我没力气搭理他,只是道:“你挡着我做梦的路了。”
“说不定我是你命中贵人,直接就让你美梦成真了呢。”
我白了他一眼,这小子尽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当当当!”禹诚忽然亮出两根冰糖葫芦,“我听说你爱吃这些小玩意儿,方才见路边有老头在卖,就买回来给你尝尝。”
“算你有这份心。”
禹诚单手揽过我的肩膀:“可不是嘛,咱俩谁跟谁呀。”
“酸味的红山楂外裹着一层甜外衣,你嘴巴这么甜,裹着的是什么味的山楂呢?”他良久没有说话,我笑了,“有那么难回答么?”
他淡淡道:“是你想得太复杂,看来今天不是把酒言欢的时候,我下次再来找你。”
“等等,”我叫住了他,说道,“这次回来后,永蝶多次提醒我,你的行为很奇怪。琉璃坊大都是罪臣之女,朝廷会在周围安插线人,每月进行汇报,她们说,见你和朝廷的线人搭过话。”
禹诚耸耸肩:“聊天而已。”
“咱们去筅州的时候,那名刺客不是被砸死的,而是被极强的内力震断周身筋脉以至于当场暴毙。”
“……小时候,练过。”
我骤然抽出短剑,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忍着泪质问:“太子承煜,你究竟要装到什么时候!”
第27章 贰柒·离爱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很久很久以前,可当永蝶把真相赤果果地在我面前展开的一刹那,我仍然不肯相信。
永蝶说:“阿沐,此人别有居心,绝不能留。”
我执剑的手往里收了半寸,抵在他颈边,承煜淡然自若,只是眸中少了洒脱粲然,多了些痛心。我知道我必须杀了他,因为牵上了琉璃坊,这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我骗了你,是我不好,但承煜对天发誓,待你之心,绝无半分虚假,”他垂下手,淡淡一笑,“阿沐,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坐在窗户里,弹弄一把琵琶,人群熙攘,琴音清脆,你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竟欢喜不已,可后来我发现,你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不远处的白衣青年。”
我怔然,全无印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还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我低下头,心里苦笑,可你知不知道,那不是你我的初见。安塞尔草原鬼门关的一晚,你借我哥哥的名字,和你相依到天明,你陪我说话,带我骑羊,送我回军营……这些我全部都记得,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
“阿沐,我爱你。”
“你爱我又怎样?”我盯着他,“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我是青楼娼-妓罪臣之女,你和我,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承煜骤然大步逼近,我生怕误伤到他,手中的短剑“咣当”坠地。他用力地将我抱在怀里,嘴巴去寻找我的唇,我向后躲避,他步步紧逼,终于被他咬住了,含在唇齿间呓语:“阿沐,我真的好爱你。”
我又何尝不是呢?
可这份爱里,终究是罪孽太多。
我抚摸着他的头颅,他攥紧我的青丝,黑夜犹如一张暗纱,遮住了这段永不见光的爱。我是刺客雷雨,他是太子承煜,倘若这层窗户纸捅破,他又会如何看待我,是情人?还是死敌?
喘息声急促,承煜颤着手,想要褪去我的外衣。我摇了摇头:“将军府的女儿,要干干净净地走。”
“我娶你,”他加重了语气,“明媒正娶,迎你入东宫,你肯嫁给我吗?”
“承煜,我不是小女孩了……”
“我也是认真的。”他拥住我,微笑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个小女孩,爱吃零嘴,脾气还暴,可你比天上的月亮还好,月亮太冷,没你温暖。”
“谁稀罕月亮,人家稀罕的是嫦娥。”
“好好好,你比嫦娥美。”他凑到我颈间,闭上眼轻嗅,“给我点时间,有了父皇的准许,就不用担心了。在此之前,你的心不许再分给别人,一丁点,也不许。”
我睫羽微颤,他的父皇,是屠我满门的刽子手,就算他明媒正娶昭告天下,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嫁与他为妻。
一时间,心如绞痛,泪水划过脸颊,我抱紧了他,不再说话。
承煜见我不吱声,道:“你对南先生,还有留恋?”
我轻轻摇头:“青南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那时候我还很骄傲,认为只要是我喜欢的就可以得到,青南和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我爱得无法自拔,然而我和他之间,隔着层层山河,我攀不过去,他也游不过来,你觉得我会留恋一个永远摸不到的人么?”
“摸不到的……”承煜微微叹息,不再说什么了。
说起青南,我已有许久未见他了。他性格孤僻,喜爱独来独往,平素我若不肯找他,他绝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接受承煜的感情,是否只是为了埋葬上一段悲哀的感情呢?
我不愿意去想,爱与不爱,在我心中没那么重要。
永蝶聪慧无双,没过几日,马上便发现了端倪。她随便吩咐了什么,把承煜驱走,房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坐在拔步床上,托着脑袋看窗外的天,假装不明白,心里却一片忐忑。
永蝶开口,打破了安寂。
“阿沐,你俩好上了。”
“没!”
“我在琉璃坊待了数年,若连你这点小心思都看不出,岂不是白待了。他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可他知道你的身份么——九王手下的一枚弃子——雷雨。”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我脑筋一跳。
永蝶是我和九王之间的一条线,自始至终,她都清楚我的身份,这时点破,便是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前尘。
永蝶徐徐说:“你莫不是贪恋那太子妃的位子,亦或你的野心更大,想当那至尊皇后。我佩服你的胆识,可九王能准许你倒戈阵营么,你帮九王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你觉得他要是知道了你的心思,会放过你?”
“我曾经是王爷的杀手。”
“一日日江湖终身江湖,就算是一枚弃子,你也仍是九王的棋。”永蝶握住我的手,似乎想将我从深渊拉出,“你想一想,太子为何会出现在琉璃坊,难道只是为了一个你,不——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你只是他独霸天下的一个幌子罢了。”
永蝶鲜少说话如此锋利,像一把刀剖开心脏。我冷笑道:“你是九王的人,自是向着九王的。”
如果紫蝶在,定然会骂我不识好歹,如若永蝶真的向着九王,那么她现在就不会苦口婆心地劝着我回头是岸,而是走在向九王告发我的路上了。
纵然好意落空,永蝶也不会恼羞成怒,她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是琉璃坊的坊主,我向着琉璃坊的姑娘,她们没有太子青睐,也没有你的果敢,她们一个个命运坎坷,所受之痛不比你我少。若你一意孤行,最终连累的,将是琉璃坊。”
“——你想怎么办?”
永蝶倾下身,抽出我腰间的短剑:“天下第一剑和江湖上最有名的刺客再比一场如何,阿沐,你要智取。”
“你要我杀了他……”
“这本就是你该做得事。”永蝶把剑重新插-入我的腰间,“刺杀太子,也是王爷的意思,做与不做看你。若明日太子活着从琉璃坊走出来,你知道王爷会怎么办。”
永蝶前脚踏出房门,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
为什么世界这么小,人山人海,我独遇见了他。
黄昏,余晖晒在脸上,我沉沉地睡了,梦中感觉有人在推搡我,睁开眼一看,是承煜。他瞧着我的脸,吓了一跳:“阿沐,你的眼睛怎么肿得像水蜜桃似的,真想让人咬一口。”
我瞪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睛又睡了。
永蝶的话回荡在耳边,“若明日太子活着从琉璃坊走出来,你知道王爷会怎么办”,我猛然惊醒,不行,承煜绝不能在这儿,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快速穿好衣服,拉着他就往外边跑。
“阿沐,去哪?”
我踮起脚尖,陡然搂住他的脖子:“我们跑吧,跑到没人的地方,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
承煜僵了一瞬,微笑说:“阿沐,别说玩笑话。”
“我没开玩笑!”
似乎意识到我的认真,承煜的目光突然变得暗沉,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晦涩与苍凉。我忽然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他,甚至还没有永蝶对他了解的多,身为东宫太子的那一面,他还未来得及展露给我看,我就接受他了。
天黑了,他的眼睛更暗了。
他转过头,眺望城门的方向,城门开着一条狭窄的缝儿,接纳着远归的农民。农民弯着腰低着头,一个个沉默地走了进去,他亦是一般的沉默,目光中无半点君王的不屑,而是浓浓的悲哀,那一刻,我恍然明悟了。
“承煜,你回去吧,你属于京城,京城里的人也需要你,他们比我更需要你,我只是个不懂爱的女人,按你的话说,我甚至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母亲,所以长大后一度地渴求爱。
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所造成的爱情创伤,注定了第二段感情的失败。我觉得,我该走了,离开这儿,孤身去往另一个地方。如果到了该告别的时候却纠缠不休,那么这场爱,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阿沐,你真的是个迟钝的女人啊。”承煜叹息了一声。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