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步高那个王八蛋不知道从哪得知我的身份,威胁我,如果不给他找回衣衣,他就告诉朝廷,邱家的后人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这当然就给我威胁住了。
适逢刺杀太子失败,九王的人拼了命的抓我,我顺水推舟到这儿来先避一会,最好等九王气消了,衣衣也找到了,再回京城。
拿着画像一个个问也不是办法,大家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几个人带搭理的,我一琢磨,计上心来,于是面摊门前多了张布告:谁知此女身在何方,特赐小二一名。
有个姑娘要了一碗面,面上来,慢条斯理地吃着,她目光飘过那张布告,不由得怔了怔,轻声道:“老板,这画上是你什么人?”
“那是他大爷,”禹诚端茶上来,瞥了一眼布告,“谁知此女身在何方,特赐小……小二一名?——小二?我?”
那姑娘略带同情地看着他。
禹诚放下茶盏,走到我的近前:“好啊阿沐,你要卖了我,我还在替你数钱。”
“诶诶,搞宣传嘛。”
“宣传?你学得倒快。”
“多谢夸奖。”
见我俩打趣,那姑娘掩嘴吃吃的笑:“见你们夫妻如此恩爱,令夫君的美色,我还是不忍心收了。”
“什么夫妻,冤家还差不……”我反应过来,忙问,“难道姑娘认识这画中人?”
“我叫宋清俗,叫我清俗就好。”宋清俗走到画像前,和画中的白衣女子对视,“筅州有处琴斋,你们晓得吧,我们都是杨斋主的女儿呀,后来兄长把我赎了出去,我才改姓宋。说来,我们有很久没见面了。”
“衣衣是乐伎?”
宋清俗点头:“衣衣的资历比我深,可她离开的比我还早,这是斋主万万没有想到的,毕竟,衣衣可是他的摇钱树,为此,那个男人来赎她的时候,斋主要了一大笔赎身费,那男人竟不讨价,爽快地给了,后来斋主还后悔自己要少了呢,但奇怪的是……”
我眉尖一跳:“怎么奇怪了?”
“半年后,衣衣居然自己回到了琴斋,样子……有些疯,那个男人也不知所踪,”宋清俗微微咬唇,“这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个时候我哥已经把我赎走了。”
看来衣衣姑娘除了和章步高是竹马青梅,还有一位财大气粗的情郎,也不怪人家姑娘移情别恋,章步高一走就是多年,谁能等他一辈子呢,衣衣去而复返,那情郎大抵也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至于疯嘛,失恋的人,多多少少会疯点。
送走宋清俗后,我决定一探琴斋。
禹诚嘴上说不管我的闲事,可我刚踏出门,他就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他身穿芙蓉色缎袍,腰系玉带,风度翩翩,相比较之,我穿得就十分土气,以至于提早一步杵到琴斋门口,小厮狗眼看人低,老大不乐意接待我。
见禹诚不紧不慢地走来,小厮马上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是要听什么曲呀。”
我气道:“你们是向日葵吗,太阳在哪你在哪,没看见小爷先来的么,为什么不招待我!”
小厮嘟囔一句,没太听清,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好像是在骂我穷要饭的。
哈,这哪忍得了,我撸起袖子就想往他脸上招呼两下,一条手臂拦在我的腰上,禹诚低眉看着我红润的小脸,笑笑说:“走吧。”
男女之间本就有身量的差距,他搂着我,像搂着一只娇小的猫,手掌虚搭在腰上,慢慢地又握实了,我叫了一声,不知为何,旁边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乖乖闭上嘴,被他握着,身子有些虚软,愣是没挣出去。
我暗暗杵了他一拳:“你不是不管闲事么?还跟着来干什么?”
“你的事怎么能算闲事?”
我微微一愣,身上有些热,悄声说:“……谢谢。”
他挑眉,偷偷凑近说:“大恩不言谢,阿沐,你欠我一份债。”
我和他的暗中交锋暂且不说,琴斋布置清幽,厅堂里有女子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来回地走动,一个“回”字形的建筑布局,一共三层,每一层都设置了若干雅间,小厮掀开霞影纱,待我们进去,缓缓退下。
屋内只有三面墙,第四面打开,扶在栏杆上往下望,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石台,铺着猩红的鹅绒毯,上边有三位女子正在表演,羽衣轻扬,美丽动人。
比之琉璃坊的盛况,这里倒很清静。
禹诚歪歪脑袋:“我真好奇,好好的姑娘哪里想不开,怎么会欠了你的债,以她那幅姿容,想要钱,张张嘴的事儿。”
“你以为有钱就能让一个贫穷的女子自甘堕落于风尘吗?你以为这世上没了男人,女子就活不了了吗?哼,真是大错特错,没了男人,女子会活得更出色。”
“你怕是误会了,我是说,她大可以卖唱,就算唱的不好,也会有一大群傻子来捧场。”禹诚道,“再者说,我的重点是在你要借你的钱上。”
我不服气道:“我的钱有毒,旁人借不得?”
“钱没毒,你有毒,千里迢迢从京城到筅州,只是为了找一名烟花女子讨债?说你没毒,都没人敢信。”
“我——”好吧,我隐瞒了他,这事是我理亏。
“所以阿沐,你为什么来筅州呢?”
我苦笑着:“……我有毒。”
“也好,兴许我是你的药。”
南下筅州,刺客不断,显而易见,都是向着我来,而他一概以旁人觊觎我的美色为幌子调侃过去。半夜在枕下放剑,出门习惯性让别人先走……这些积习一时难改,想到这儿,我忽然有点害怕。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我不敢保证真的隐藏得滴水不漏。
我说:“该不会是药到命除的药吧?”
“苦味的药,”他顿了顿,又说,“良药苦口的药。”
这时,纱帘掀起,宋清俗不知何时到了琴斋,她突然驾到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气氛,我松了口气,听她笑道:“你们小两口在玩文字游戏,‘我是你的药’,这话谁听都酸得很。”
我道:“好呀,你偷听人家墙角。”
宋清俗:“我可是一片好心。斋主患了风寒,病得厉害,我前来探望,临走时听门口的人说有一位俊朗的公子在二楼,我猜到是你们,这才没走,想上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的。你们不是要找衣衣么,我这就叫她下来给你们弹上一段,不得不说,衣衣的七弦琴可谓之一绝。”
我说:有你引见自然最好,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太唐突……”
宋清俗:“没事儿,琴斋我熟,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
等了三个时辰,宋清俗都没有回来,我正欲去找她的时候,蓦然惊觉,门居然被反锁住了。悄无声息的,门缝里戳进来一根细长的竹筒,烟雾吹了进来。
我和他异口同声:“不好,是迷魂烟!”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第26章 贰陆·绝交
机关响动,陡然升起一面墙壁,把厢房堵得死死的。迷烟蔓延,我捂住口鼻,双眉紧耸,这时候可顾不得伪装了,于是陡然拔出剑,插进门的缝隙中,禹诚知晓我的用意,有了他的帮助,这扇不大牢固的木门顷刻间倒塌。
宋清俗绝对有问题!
我们把琴斋搜了个遍,最后在小院的水缸里发现了宋清俗,她瑟瑟发抖,身体被冷水泡得发软,看到我们,她脸色吓得煞白,叫道:“啊!”
剑尖抵在她水涔涔的颈部,牙齿上下打颤:“别……别杀我。”
禹诚道:“为什么引我们到琴斋?”
意外地,宋清俗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颤声说:“因为……她,我看上了她,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就算被拐卖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以她的模样和身条,如果出去卖,一定会赚大钱。”
要是放以前,我听了这番话,非火冒三丈骂她八辈祖宗,然而我现在却心平气和,甚至纠正她说:“其实我已经在卖了,虽然没赚什么钱,但我们坊主很宝贝我,你卖了我,她不远万里也会来追杀你的。”
禹诚也道:“她不值钱。”
我:“咳咳!”你丫的才不值钱。
“琴斋原本不是这副荒凉的样子,有一年,斋主突然离开,没过几年,衣衣也跟着走了,她一走,天就塌了。”宋清俗双目无神,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没完全骗你们,我哥的确要把我赎走,可我执意守这座荒坟……”
“那你之前说衣衣被男人领走,也是你编的?”
“不不不,那是真的。”宋清俗说道,“我还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叫……青南。”
我愣了愣:“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青南啊,我没记错,他说他来自青水之南,可青水之南是怎样的地方,我从来没听说过,但因此对他的名字记忆犹新。”
禹诚忽然说:“你们斋主应该不姓杨吧,没猜错的话,应该姓章,章步高。”
宋清俗纳闷地看着他,禹诚叹了口气,扭过身注视着我:“这笔债,你非讨不可么?”
“相比较而言,我现在更想把姓章的暴打一顿。”
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悄悄一笑,骤然退到草丛边,单手拎着那人的耳朵。那人立刻喊出一声猪嚎,然后吧嗒坐了个屁股蹲。
禹诚好似提前知道一般,抱着怀看笑话。
宋清俗叫道:“斋主!”
章步高嘴里不停地嘟囔“别打我”,听到久违的一声呼唤,他打了个激灵,噌的一声跳起,躲在我的身后,好像极不愿意面对。
宋清俗热泪盈眶,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斋主,自从您走后,琴斋每况日下,如萱,梦雅还有衣衣,她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可我舍不得这儿啊……您终于回来了……”
章步高一怔,唇角浮现出悲哀的笑:“衣衣跟那个男人走了么?”
“不,您怎么会这么想,衣衣去京城找您了。”
“……找我?”章步高脸色骤变,狠狠道,“我们约好乞巧节在涯石大街相见,我等了她一天一夜,她始终没来。”
风吹动衣角,适时,那幅白衣女子的画像飘在了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在我的脚下,阳光照在画像上,折射出七彩的颜色,我盯着画像,嘴唇微微颤抖。
禹诚也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来,他扶住我,却发现我的手寒冰一样的凉,他微愣:“你没事吧。”
这幅画别有玄机,正着看,是一名朴素的白衣女子侧立在玉亭中,倒着看,再加上阳光的照拂,又是另一幅景象:女子一袭红衣,在高台上翩翩起舞。
我撒开禹诚,蹲下身,良久没说话。
章步高拾起画像:“我追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幅画应当倒着看的。当初忘记和你说了,我作这幅画时,准备到宫里当太监,怕给她引祸上身,所以在作画时动了点小心思。”
画上的人,是安澜啊——
我把头埋进膝盖,一根扎入脚底的日久年深的毒刺突然发作起来,毒素蔓延到心口,我颤巍巍地起身,头也不回向远方走去,筅州的天染着一层濛濛的血雾,太阳落在地平线下,天黑了。
我日夜不眠,赶回了那个叫青水之南的地方。
我站在山尖上,远远看,男子在亭中梳洗,身边苍岭环绕,绿意盎然,梳篦划过他乌黑的发,我忍不住抬起手,去抚他的眉眼,我只敢远远地望着他,走近了,反而像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自从上次我自作主张刺杀太子失败后,青南没主动来找过我,以至于再次见面,我只觉得那个惊心动魄的夜就在昨天,仿佛在筅州的一切,只是我臆想出的一个梦。
“阿沐,别藏着,出来。”
千里传音,牵我下山。
亭子里,他白衣不染,平和地看着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在与你见面。这是最后一次。”
“那匹小红马,你故意给它喂了疯药,目的是要我在马上摔死。”我冷冰冰道。
他艰难道:“我母亲原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琴师,一次被请入宫里弹琴,就再也没活着出来,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宫中为庆贺邱将军得胜归来,大摆筵席,皇上劝将军饮酒,不然就赐死琴师,将军不应,琴师身死。那只是一杯酒,我却因此失了亲母——阿沐,我们有世仇。”
“你可知,那是杯毒酒。”
“怎么会……”
我阿爹功高盖主,狗皇帝如何容得下他。
许多年前的一杯毒酒,埋下了隐患,从那个时候,皇帝就看不惯邱家了,而后种种,不过是蓄意为之。青南为获取将军府的信任,甘愿在檐下和我这个世仇之女朝夕相处一千五百多天,我好生悲哀。
看到他难以置信的模样,我淡淡道:“为什么不会,你以为邱家倒台只是皇帝老子一句话的事么,没有十几年的功夫,如何拿得下我邱家。”
青南愣在当场,默然不语。
“安澜是你的一枚棋子吧,你原本想借她除掉我对不对?”
“我确实这样想过,你刺杀少傅,安澜到现场取证,有了证据,便可以指认你就是刺客雷雨,皇帝对雷雨恨之入骨,你的下场不言而喻。可我发现,我居然不想你死。”
“因为同情么?”
“我只想让这场杀戮到此为止。”青南深深叹出一口气,“将军府已然败落,够了,我想你好好活着。”
我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跌落:“你以杀戮阻止杀戮,可你又知不知道,安澜她和另一个人约好,要在涯石街再相逢,因为你我的私事,却害得另一对有情男女不得善终,青南,且问问你的心,有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