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先生他爱你至深,明知是龙潭虎穴,可为了你,也要去闯一闯,你却永远看不到他的好。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你若要走,我绝拦不住你,可青南为了你身陷囹圄,你就忍心这么离开么!”
“你做了什么……”
“请君入瓮罢了。”
“你卑鄙!我抽出剑,抵在他喉头,“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不干他的事啊!”
承煜眼含泪花:“你为了他……要杀了我。”
我怔然,撒开手,向城门的方向跑去。阴云密布,闪电似白骨一般在头顶打了一声闷雷,雨水浇头,我冷得发抖,却拼命地往黑压压的城里跑,行人像躲一匹疯马,纷纷向两边退让。
涯石街的尽头,燃起漫天大火。
火苗吞噬着苦雨,一会低头,一会昂首,昔日名动京城的琉璃坊被火焰撕咬成灰烬,无数的人想往外逃,然而重兵戍守,插翅难飞。
朱哲见到我,立马绕到最外边,搀着我虚软的身子压低声音说:“别担心,太子殿下会保你无虞。”
我抓住朱哲的手臂:“……什么?”
“琉璃坊,窝藏着朝廷的要犯——雷雨!”朱哲道,“是雷雨放得火,我奉旨彻查琉璃坊,然而在这途中却发现了九王诬陷邱老将军的证据,也发现了你这颗沧海遗珠功臣之后。皇上为奖赏太子,更为弥补功臣,赐婚的诏书不日便会下放东宫,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可千万别犯傻。”
“雷雨,在哪?”
“被压到了东宫,他并没有反抗。”
我双眸一怔,用力甩开了朱哲的手,不管不顾地冲向火海。朱哲叫我的名字,想把我抓回来,他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走两步就绊倒在地上。
我难过地闭上眼睛,泪水溢出,被迎面而来的热浪吹成了淡淡的烟雾。我一咬牙,就要踏入火海,身后忽然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阿沐,不要动。”
回头,承煜紧张地看着我,他这副脸孔可真是陌生啊。草原放羊郎,琉璃坊打杂的,还是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我辨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弄权之人,八面玲珑,又或许哪一张都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反正都要死了,我露出松快的笑。
“承煜,我这一生遍体鳞伤,也不介意,你再刺伤一刀,只是我没想到,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此后的彼此纠缠,不过是越错越多罢了。”
承程眼角微微泛红:“你不要再往后退了!”
我一边笑着,一边往后走,火,真温暖啊。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错,错的人是我,世界上的不公平就是如此之多,我将军府满门忠烈,却落得个抄家灭族的悲惨结局。我该去见我阿爹了,他还没回答我,我的小红马好不好呢……”
我身子一沉,彻底向后倒下。
“阿沐——不要!”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听着,我不许你放弃生命……”
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第28章 贰捌·屠刀
我陷入了沉沉梦魇,看见安塞尔草原一片惨碧,一轮血月挂在天空上,青南坐在我身边抚琴,我颤着手,摸上他的衣角。
“先生为何不肯爱我,却舍身护我?”
青南周身渡着一层银白的光辉,琴音渐止,他说道:“世间情爱,原不是人所能随心掌控之物,我说不肯爱你,便是真的不肯爱你了么,而你说你爱我,又真的爱我么?”
“我自是爱你的……”
“真的么?”青南抬眸,“一直以来,你都把我当成自己不肯爱别人的幌子。以你洒落的性格,原本可以无所顾忌地去爱,天灾人祸世事无常,小小年纪你经历太多,错不在你……”
画面消失了,一袭青衣也转眼不见,只留下一句“错不在你”,我只觉得胸口被堵满了,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
“太好了,娘娘醒了,快去禀报太子殿下。”
我躺在床上,双目呆滞,身边马上挤满了太医,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些什么。不到一会的功夫,承煜也来了,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他坐在我的身边,叹声说:“好险,差点就留不住你了。”
承煜小心翼翼握住我的手,我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往回一收,他的目光透着哀伤:“我做回了太子,你反倒不乐意理我了,天下哪有你这般女子……可也只有你这般女子,才配做我的太子妃。”
我幽声道:“你是真心爱我么?”
“那还用说,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你。”
“那你剖啊,剖了,我就嫁给你。”我死死地盯着他。
承煜笑了:“原来你想当寡妇。”
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令我万分无力,他摩挲过我指缝间的冰凉:“以你如今的境况,我的这颗心可以先省下,待我们成了亲,夫妻同心帝后一体,你会慢慢忘掉那个人的。”
“放过青南,我嫁给你,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阿沐,不要再讨价还价,”承煜目光落下,“女人的嫉妒心重,男人的占有欲强,实话实说,我容不下这个你爱了半生的人,而且父皇已经给他定罪,明年秋后问斩。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还没扳倒我,你甘心去死么,如果恨我是你愿意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我也愿意做一回恶人。”
“我已十恶不赦,阿沐,我待你救赎。”
听了他的话,我俯在床上,哭了好久。
他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受万民爱戴,昔日的我也是将门贵女,偏偏相遇,都成了罪恶滔天之人。
光芒透过窗,洒在床侧,我颤悠悠地伸出手,指尖去碰那一丁点光源,夺目的背后,该有多么黑暗啊……
眼下,他确是要囚着我,却未布设重兵,大抵我在他的眼里还是筅州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可怜的是,那时我也是这么以为他的。我整日睡在屋内,帐帘一拉,与世隔绝,宫婢每每过来禀告“娘娘,殿下来了”都是一脸的战战兢兢。
“倦了,不见。”我每每答这句话。
夜深了,我叫婢女去歇息,自己摸黑跳出屋去,无心顾良夜,只身探大狱。大狱,我来过数次,驾轻就熟地摸了进去,在第三层的牢室内,我瞥见了白衣青年削瘦淡漠的身影,石案上燃着半根残烛,烛火摇曳,他提笔踌躇,简单勾勒,像是在画一幅画。
我屏住呼吸,悄悄望向桌案,呼吸一滞,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青南笔下的女子,是琉璃坊的安澜,是琴斋的衣衣,独独不是阿沐。
我在大狱边像孤魂野鬼般逗留,却等来了另一个熟人,熟人先嗷的一嗓子喊有刺客,可惜带的随从不够多,忠心也不够足,一听有刺客,抛下主子撒丫子就跑没影了,待熟人定睛瞧见我的面容时,我也认出了他。
熟人说:“我宁愿碰上了刺客,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碰上未来的太子妃,太子殿下会杀了我的。”
“你是他的左膀右臂,他怎肯为女人杀你。”
朱哲长叹一声:“你不是女人,你是妖,把殿下迷得神魂颠倒。一个储君孤身犯险,来烟花之地淌这趟浑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殿下素来沉着,可一遇上你,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乌月当头,我黯然垂首:“我不能做他的女人。”
“阿沐,别再怄气了。”
“他父皇金口玉言,害得我将军府惨遭灭门之祸,我和他……是世仇啊你明白吗!”嘶声力竭后,透着些许无奈,“我放不下这段过去,他也不能放下唾手可得的权力,这世上任何人都能做他的女人,唯有我不行。”
“……你执意不嫁,南先生该怎么办,若你成了太子妃,想来殿下顾及你的面子,南先生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自有我的办法,”我抹干了泪向后走,忽然停顿住,转身笑笑,“谢谢你。”
朱哲站在原地,目光茫然。
树影枯黑凄惶,天阴了一半,像是又要下雨,我满腹心事,慢慢地在空档的街巷上行走,店铺外挂着的红灯笼在飘,走了两步,忽觉寒光一闪,微微向后一偏,刀尖擦脸而过,滴下一粒血珠。
鞋底拍打在雨地上,噼了啪啦。
“杀了他——”
十几道黑影从深处嗖的一声跳出来,刀光好似一轮轮弯月,透着寂冷的寒光。
我仍处在混沌中,下一刀直接砍向左臂,我下意识地想要闪躲,然而心中却没有半点生还之意,砍了吧砍了它,就再也不用舞剑了,我的头脑里竟闪现出另外一个声音,蛊惑着我步入死亡的边缘。
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雀跃。
震天动地的一声雷鸣,我蓦然张开了眼,只见承煜正怒目而视,他赤手握住那柄长刀,血瞬着掌纹流下,持刀刺客骇然不已,加重了力道,承煜手腕狠狠地一转,刀刃竟被卷成一张废铁。
刺客:“这……这这!一起上!”
厮杀开始,天下第一剑的太子承煜不负虚名,在我的面前亲自展现了他冠绝天下的剑术。刺客一波波袭来,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刀尖送过来,有承煜在,甚至我迎上前去,也不会被伤到分毫。
他一剑挑落一刀,抽身对我说:“阿沐你快走,这边由我来应对,”见我置之不理,他显现出怒容,“听话,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雨光中,我恍惚看见了安澜撑伞走来,又看见了邱栉驾着马,意气风发,刀光剑影散去,浮现出大狱中青南清减的容颜,他落了最后一笔,白衣女子灵动婉约……
“承煜,你听我说。”
“什么?”
我靠近了他,身体冰一样冷。
“我爱你,可血债血偿,我不能放过你——”
噗嗤,短剑插-入他的胸膛,大抵是对我没防备,曾今费尽心机都没完成的事情,此时此刻轻轻松松就完成了。
他张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继而露出释然的一笑:“阿沐,放过你自己。”
他最后说的话不是为什么,不是多么恨我,而是求我放过自己……原来他全都知道。
我僵直了一瞬,撒开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刺客面面相觑,脚步迟疑,在他们正要冲上来之前,我捡起了短剑,剑柄中心的红宝石在空中划出一道绯红的弧线,刺客眼露惊疑,未来得及张口,就先一步走上了黄泉路。
见此,其余刺客皆不敢上前。
“回去帮我向你们王爷转告一声,雷雨,不干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令我彻底明白,不论如何我都杀不了太子承煜,他是我刺客生涯中,唯一的败笔,也是我阿沐一生中,唯一一个愿为了他放下屠刀的男子。
破晓,回到东宫。
大家看到血淋漓的太子殿下,皆慌了神,众人中尚有一人沉着冷静,我因此注意到了他,晁顾冷着脸站在人群中,有条不紊地指挥者医者侍女来回进。
我好像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原在朱哲手下当值,起先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不受朱哲的重视,调配官职的时候被调到了大狱当狱卒,后来受到承煜的赏识,破格提拔成统领,统帅禁军。
晁顾的目光并不友善,看了我一眼,又飞速地逃开了。
我抬头,把他唤了过来:“殿下的伤势如何?”
“是在右胸口处,避开了要害,经过御医的诊治,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晁顾问道,“昨夜殿下同姑娘一同回来,不知谁那么狠心,刺了殿下一剑。”
我心头一跳,敷衍道:“昨天夜里刺客那么多,还下了好大的雨,我也记不清了。”
这时朱哲走了过来,为我解了围,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佛祖保佑天官赐福,殿下他一定要没事啊啊啊……”
天可怜见,那一剑我刺得不深。
朱哲把我拉到角落:“你跟晁顾搭话干什么,他这个人死犟,你和他聊不来的。”
“那咱俩聊得来?”
“咱俩……咱俩要是聊得来,那可得了。”朱哲头摇晃得像个拨浪鼓,“美色误人,我朱某人宁一生清心寡欲粗茶淡饭,也不受这红尘之苦,你瞧瞧,太子殿下都被你刺成什么样……了呜呜呜!”
我立即捂住他的嘴巴:“嘘——你怎么知道的?”
朱哲眨眨眼:“我要是说我看见了,你会不会把我灭口。”
“正有此意。”我掏出短剑,默默擦拭。
朱哲脚底抹油似的向外跑,他跑我就追,边追边破口大骂:“你这个缩头王八,你在你不出来帮忙,到底是谁害苦了谁你给我站住说清楚!再跑我砍了你的腿!”
我猛然撞上一堵肉墙,脂粉味扑面而来,我呛得直咳嗽,咳了一阵后,眼前贵妇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她生了一张尖而温慧的脸,柳眉飘在灰白的鬓间,纵然保养得当,也看得出她起码年过三十,且忧思极重,不然这般娇生惯养,也不会早生华发。
她笑眯眯地盯着我,极亲昵地说:“这位姑娘,就是阿沐吧。”
朱哲见身后没了人追,大感无趣,又跑了回来,见我和一贵妇人搭话,他凑了过来,一瞧贵妇尊容,他忙拉着我拜倒在地:“贵妃娘娘在上,阿沐不识礼数,冲撞凤驾,还望贵妃娘娘莫要见怪。”
贵妇颇为谦和:“都是自家人,何来见怪,请起来吧。”
虞贵妃,九王的生母。
昨天雨夜中遇到的刺客十有八九就是九王派来的,不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承煜,都没安好心,如今承煜卧病在床,虞贵妃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又是贵妃,我只好笑着赔不是。
她亲热地拉着我:“阿沐,我们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