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坡梅花未开,春去秋天,什么都没剩下。
走了一小截路,我轻声问:“商统领,可还记得糟糠妻?”
“……记得。”
“记得便好,过几日我会把清俗接进京城来,让你们夫妻团聚。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可野花的香,是有毒的,商统领洁身自好,不要沾染了的好,以后京郊小院,我会派旁人来看护,商统领不必再来了。”
“娘娘,”商天灏欲言又止,“是。”
城门处,与商天灏分别。
看到他厚重的背影,我隐隐感到不安,也怪我大意,给了莫三娘可乘之机。我没想到她能看得上垂垂老矣的商天灏,更高估了商天灏对糟糠妻的心。宋清俗在筅州帮我良多,商天灏若移情别爱,我将以何回馈她的往日恩情。
还是早点把宋清俗接过来的好。
我心里想着,脚步已走向大狱,我没忘记元甫说的话,承煜既说了今日放人,那么青南和宛宁便不会待到明日。
看样子,我来晚了。
夕阳的余晖扫过少女惨白的面庞,行人步履匆匆,唯她一人蹲坐在大狱门口,囚衣褴褛,虽没受什么伤,可呆默的神情看上去毫无生气。包裹躺在她的脚下,那是战死的情郎在陪她。
“南先生先行一步了,他说,你们现在不适宜见面。”宛宁抿唇,“我哥哥,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她第一句话,便堵住了我的口。
我不语,她微微垂头,又问:“皇上不肯放哥哥出来?”
“如果霍将军肯效忠皇上,我想,不日便可出狱。所以此事不在皇上,而在霍将军。”
“我哥这个人,有时候犟得很,不愿真心诚意给别人当忠犬的,”宛宁回眸望了一眼她出出进进过多次的地方,“那就让他熬死在狱里吧,我替他收尸,若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皇上已经赦免你了。”
“赦免么?”宛宁望向乌丝缠绕的云夜,珍重地抱起脚下的包裹,拍了拍尘土,边说,“可我怎么觉得,是陷得更深了呢。”
元甫赶车,从小门入宫,宫檐角垂了一盏微弱的宫灯,照亮轿车上缀着的珠穗。夜深人静,元甫喊了声“到了”,我先跳下来,再扶着宛宁下车。
宛宁单薄了许多,手臂的骨头出奇的硌。
虽说承煜无心追究她的过失,可案子还没了结前就把主犯的亲属接出狱,实在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我接过斗篷,罩在宛宁的身上,宛宁心里也明白,没说什么,拢好了斗篷,在我搀扶下一步步向前走。
元甫:“娘娘,皇上的意思是先让霍姑娘在清音阁住着,那儿隐蔽,离隆安殿也近,能时常陪你去坐坐,有什么事儿,您也能有个照应。”
我心中一暖:“难为皇上,这些小事都想到了,那便清音阁吧。元甫,你头前领路。”
元甫:“欸。”
深夜了,巡逻的侍卫零零散散地路过,看到元甫的腰牌,不敢多言走了。以为此行会顺利度过时,拐角处飘出一抹鸳鸯粉的裙摆,抬了抬头,才看清那张杏仁似的小尖脸,唇角弯弯,像是冲我笑呢,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
我轻轻蹙眉,想掠过她,偏生我往左她也往左,我往右她也往右,堵得我无可奈何了,我站定,冷飕飕道:“你有病?”
“姑娘是个爽利人儿,我以为还需要周折一番才撕破脸皮呢。”
“你有脸?”
鸭春没想到我会这么冲,一时间说不出话,看得出她还在忍耐,可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再拖延下去,等到天亮,不知道还会碰见哪个程咬金。我吸了口气,说:“更深露重,回去早点歇息,麻烦让一下。”
“我偏不让。”鸭春叉腰横在宫门前,目光指向了斗篷下的宛宁,“你从宫外带回了什么野人,自己不中用,想了些下三滥的手段勾引皇上么?还好被我拦截住了,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姿色!”
“鸭春,适可而止,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为求恩宠不择手段。她不是什么野人,她是我的朋友。你要是再有冒犯,别怪我替你爹教训你。”我上前,把宛宁护在身后。
元甫恍然,故意大了声音:“哎呀,原来皇上书房里的女人,是春儿姑娘派来的啊。”
鸭春一阵羞愤:“我们半斤八两,你也别护着她,都是送给皇上的女人,有什么见不得的,我今天偏要看看你能带回来什么货色,别挡——别——”
鸭唇忽然闭住了嘴,我转头一看,只见宛宁骤然揭开了帽檐,帽檐下面容憔悴,乌黑的瞳仁仿佛是溶入夜色的漩涡,暗得没有一丝光。偶然一根青丝飘过,好像把那张黯然魂销的面庞劈成了两半。
宛宁扬了扬眉:“你又是什么货色?”
第51章 伍壹·危机
鸭春呆然,她从小便是父母家人的掌中珠,掌中明珠遇上了天之娇女,明珠也黯淡。
“你是……霍家啊!”
宛宁瘦削的身体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好似飓风般冲到鸭春的近前,冷不防甩了她一巴掌。鸭春一声惊叫,跌倒在地,她仰起火红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重重阴影下的霍宛宁。
宛宁撩开衣袍,单膝下蹲:“什么阿猫阿狗狐狸精,也配提姑奶奶的名字。”
我叹了口气:“是太保家的姑娘。”
鸭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有心扶她起来,但看她那副神鬼误近的模样,又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鸭春挨了打,身边又无人帮衬,气势自然弱了些,她指着我的鼻子说:“霍家与反王沆瀣一气,你居然敢将这罪女带进宫里来,信不信明日我禀明皇上,诛你九族!”
我喉中枯涩,一时无言。
宛宁抬起手,鸭春以为她又要掌掴自己,连忙埋下头,然而宛宁只是轻轻拍了拍,像是拍打一个昏睡的人,说:“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比家里,太保不如霍家,比人,你觉得你能比得过我俩?可你看看我和她都是什么下场,诛九族?她邱家满门一个不落血流断头台,我哥囚身狱中生死未卜,咱们下场都一样。”
“我爹——我爹是被雷雨害死的!我爹是被她害死的!”
泪水落在宛宁的手腕上,鸭唇撇撇嘴:“我爹,没做过坏事,我也没做过坏事。我想争宠有错吗?”
“皇上不爱你。”
“所以我才要去争!”鸭春哭红了眼睛,“小时候我便与皇上在一处玩,先皇说笑,说待我长大后要把我许他,可我家的门楣太小,配不上天家。若是输给了你,我还甘心,我竟输给了她——这——绝不能够。”
“爱争爱抢我一概不管,阿沐心软,你欺负她,我不允许。讲道理,我霍宛宁不擅长,耍无赖,我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怎么说你都有理,但在我这儿,不讲道理。”
估摸着是没见过这么无赖的,鸭春抽抽鼻子,半响没说出来话,泪水到似泉水决堤般滚滚而落。
想来她的父亲,我心一抽紧,摇摇头:“宛宁,算了。”
宛宁:“不能算了,她今晚敢来这儿堵咱们,就表明了她平日里有多放肆。今儿敢往皇上床侧塞不三不四的女人,明儿就能把你从后位上踹下去,要是放任不管,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事。”
“她想争宠,的确没有什么错。”我拉起宛宁的手,说,“我们回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你在狱里一定怕极了吧,所以才会这么紧张。”或许她还未察觉到,她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仿佛下一秒血肉便会撕裂。
见她不动,我又使了些力:“走吧。”
“有他陪着我,我不怕。”宛宁摩挲着怀着紧依着的包裹,仿佛活着的她与死去的他已经连为一体了。
鸭春飞速看了一眼宛宁怀抱着的包裹,便被我挥手挡去的目光。我拽起宛宁,重新为她拢好散开了的斗篷,指尖掠过飘飞的长发,我笑了笑:“还是束起来好看。”
宛宁微愣,合眼道:“走吧。”
清音阁中一应俱全,只是宛宁不肯留人服侍。进了屋子,她就躺在榻上发呆,我说什么一概不理会。我叹了口气,掩门而去。
清音阁外有一条流淌着的溪流,溪面漂浮着枯叶,在夜晚好像一双双乌黑的眼睛。我走过石拱桥,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清音阁的灯还亮着,隐约可见床榻上缩着小小的一团。
元甫轻声说:“依奴才看,娘娘不必担心霍姑娘。”
“你是说她人厉害?”我摇了摇头,“你不懂她,从前我以为我是懂得,但如今看来,我也不懂她。不管承煜是什么意思,我把她接到我的身边,只是想让她快活一些。”
“皇上的意思……”
“朕的意思,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朕?”
不知何时,承煜走近了,像是从御书房那边过来的。元甫惊了一瞬,连忙拜见,见承煜点了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我没说话。
一片安静中,好巧不巧,我的肚子响起一阵咕噜声。
元甫话已经出口:“奴才告……告退。”
承煜挑眉一笑:“怎么,刚议论完朕就想走?”分明是笑给我看的。
元甫嘿嘿一乐:“娘娘今儿忙着接霍姑娘,还不曾用膳。朔北刚运来五十车马奶酒,尚在冰窖封着,奴才给主子取来,就着鸡鸭鱼肉解馋。”
不等承煜答应,元甫便跑走了。
月光如水,我偏过头,望着澄澄的溪流,假装没在看他,可余光却不听话的往他那边瞟。脚步声移动,他靠近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鼻尖去寻我的耳垂:“怎么,还在生气?”
闷热的呼吸洒在耳边,我不耐烦地撩了撩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为人大度,从来不把不要紧的事放在心上。”
“那不要紧的人呢?”
“自然也唔!”
承煜从背后俯身吻住了我,我仰着头,双手想要挣扎,却好像在他的怀抱中挠痒。吻了一阵,他松开我,笑着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瞪着他,准备一犟到底:“不要紧的人,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我以为他会再吻我,脚底做好了准备,等他那张好看的脸凑过来,我就踩住他的脚。然而下一秒天旋地转,这个混蛋居然不按套路出牌,承煜把我打横抱起,扛在肩膀上,我拼命捶打他的腰背:“放我下来,你这个混蛋!乌龟王八蛋!”
“嘘,”承煜哀求,“给朕留点面子。”
“那你放我下来。”
承煜沉思片刻,说:“面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于是继续扛着我走。
“……”我攒足了劲儿,乌龟王八蛋还没说出口,肚子就抢着发言,咕噜噜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响亮。
紧接着,我听见了承煜的笑声。
我严肃道:“你倒是给我个面子,憋着点笑。”
“遵命。”
他答应的爽快,笑声也很快消失了,可我仍感觉他的脸上是挂着笑容的。被扛着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嚷累了,便趴在他肩膀上,拽他的头发玩。
“昨天晚上你在书房看到的女人,是丞相埋在我身边的细作。我知道你在门口站了很久,我担心着你愿不愿意推门进来,上天保佑,你真的进来了。”
我怔然:“你担心我不愿意……”
“我担心你不愿意,”承煜放缓了脚步,尽量叫我感到舒服,“在感情中,你一直是那么的迟钝。若非如此,此刻的你也不会属于我。我深知这一点,甚至利用了这一点,好叫你爱上我。”
承煜俯身,把我轻轻放下,脚尖落地时,我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他顺水推舟,凑上前来在我眉心落下一吻。
我愣了愣,只觉得眉心滚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承煜垂下眼帘,叹了一声:“朔北不定,大晉就没办法真正太平。重阳节万国来贺,明里暗里,我都在人家的眼睛里呢,稍有差池就会是万劫不复。纵然如此,我还想让你陪我待着这个危险又无趣的地方,你心里恨着我吧。”
“你要是抛开我,我才恨你。”
“我想过把你抛开的,但我一想到放你和南先生双宿双飞,我就难以忍受。朱哲、霍钰、萧长雪,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早知道这至尊之位只有孤家寡人才坐得,可幸你在。”
他抱住我,眷恋道:“阿沐,倘若命中注定前路是穷山恶水,你与我这一生至死方休,你会不会后悔。”
我轻轻摇头:“荆州战前,我同萧长雪说‘我是个快烂透的人了,仰看天空觉得窒息,俯视大地觉得像地狱,出了身体的血还烧得滚烫外,浑身上下没活着的东西了’。从前恨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如今爱你变成了我希望,邱家阿沐这辈子潇潇洒洒,可这一次,她愿意为你而活。”
风吱呀一声,动了一扇腐朽的木门。
月冷风清,彼此的呼吸声是那么的静。万语千言皆在不言之中,在承煜的目光中,我看到了除去爱情以外东西,我说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是我们一路风雨同舟换来的,很珍贵。
“阿沐啊。”他念着我的名字,却并没有下文。
我看见溪流中两天漂泊的树叶撞在了一起,于是它们都停下来了,互望着彼此的伤痕,然后再也没有分开。我心里想着,原本阿沐在世上孤独得很,后来呢,承煜来了,世上又少了一个孤独的小孩,多了一对相濡以沫的情人。
五更天时,飘起了小雨。
承煜在隆安殿内睡着,我闲敲棋子,不一会儿,元甫领着个人来了。进殿后,元甫悄默声地退了下去,那人走到殿内,看见是我,微微惊讶:“邱帅?”
林天的雨衣上夹杂着湿气,小半年没见,那张面庞更加冷硬了。不知在哪带回来一条殷红的伤疤,连着眼尾也勾红了。
“怎么是你,你不应该在边防戍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