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伍贰·约誓
“没……没守住。”
林天瞥了一眼屏风后的里屋,硬着头皮说:“安塞尔失守一事半月前便加急送入京城,可京城却没有半点回应,不是林天贪生怕死,是林天心凉了啊。朔北的蛮狗把将士们围堵在一座低丘上,没吃没喝挨了半个月,我完全是踩着兄弟们的命才逃出来的。进城后,我失了腰牌入不得宫,宫门前的小太监又几多为难,我不得已,私自入宫,恰好碰见元甫来给您送吃食,这才见着了。”
我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安塞尔……失掉了?!”
“失掉了,牛羊都被蛮子占了。我甚至没见到幕后的那个人,只听说叫‘李镇’,听名字像个汉人,却帮蛮子做事。李镇的用兵倒没什么稀奇的,稀奇在……”
“稀奇在什么?说啊。”
林天扑通跪下了:“罪臣拜见皇上!”
承煜醒了,他从屏风后绕过来,坐到我身边,乌黑的双眼盯着林天:“这事怪不得你,相反,你临危不惧杀出重围,该赏。”
“可末将失了安塞尔,也没能成功把信报回来……”
“信没报回来,是宫里头出了差池,与你无关。林将军,你现在只需要把你信中所写一五一十报出来就够了。身为一军统帅,你不能因为失了一座城而慌了神。”
无息之中,林天升了职。
林天脸上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他忍痛说:“失去城池,末将之过,诸位弟兄之死,末将之过。末将只觉得罪孽滔天,不敢贪求赏赐。”
林天颔首说:“苏磊尔死后,北朔二王奇骨朵顶替了少王的职位,老王子松葛布缠绵病榻,再难独当一面,而奇骨朵据说天性呆傻,莫说行军打仗,就连吃喝拉撒也需得奴仆服侍。北朔内忧外患,本不足为虑,萧将军因此卸甲归田,把担子交由了我。
然而——突然冒出个李镇!李镇与臣午时为约,可他不守信约,竟在子夜趁着一场卷黄沙遽然发敌。夜晚本就难以视物,兄弟们黄沙迷眼,成了那李镇的笼中之鸟,飞不得逃不得。极端天气下,臣不敢强攻,于是率兵到安达丘避难。李镇步步紧逼,直逼到山丘之上,山丘易守难攻,只是地表荒芜,靠着所带干粮过了半个月。
半月后,李镇派使者携带食物上山与臣讲和,臣岂能放弃安塞尔,便把使者赶出门外。是臣没管住兄弟,几个饿极了的弟兄瞒着我杀了使者,抢走了使者带来的粮食。我知道后,也没责备它们,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
今年的雪,来得未免有些急了。
殿外飘雪,明黄的琉璃瓦上覆着一层雪衣,送走了林天,承煜站立在檐下,背影寂寥。我猫腰钻出了珠帘,停在他的身后,微微仰头,望着他凝重的神情,说道:“我觉得你应该和李镇谈一谈,过几日重阳节,我赌李镇必来。”
“他敢来,朕就杀了他。”
“兵者,诡道也1,兵不厌诈,在李镇的立场上,他的计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李镇没能想到林天能赶回来给咱们报信,安达丘死的将士数以万计,只换回来一个林天,还是咱们胜了,咱们胜了人心。”
“咱们胜在了人心,也输在了人心,抢那使者的食物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拍了拍承煜肩上的残雪:“要是我,我也抢。人都快饿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谁能料到李镇不安好心,在食物中下毒呢。你骗得过林天,骗不过我,你打心眼里觉得如果萧长雪在,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你还是赏了林天,因为你熟知人心,这时的惩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奖赏才能让他为你赴汤蹈火。”
承煜捉住我的手,说:“幸好你是个女人。”
我抽开手,轻轻打了他一下:“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皇上还是想一想吧,怎么在重阳节干掉李镇,他既然敢赴这一场鸿门宴,一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承煜眉梢微蹙:“李镇……这个人很奇怪。”
不等他话音落稳,我冲出檐外,解开外衣,披在了宛宁的肩上。她散着发,神情冷淡,默默地点了点头,对面的承煜亦点头示意。
“你怎么来了。”我软了下来,“要来,也该多穿点。”
“我不冷。”宛宁向前走去,对承煜说,“若我能擒住李镇,皇上是否能饶我兄长一命。”
承煜意外地看着她。
“实不相瞒,李镇,我认识。”宛宁抬高了下颌,说,“李镇曾是中州萧长安的副将,萧长安被五马分尸后,李镇没了依仗,有意来投靠霍家。哥哥见他聪明伶俐,便答应了,有一次宫中家宴,我酒醉,李镇送我去休息的路上,撞破哥哥和虞岁华的好事。哥哥以为我醉了一无所知,实则我清醒得很。后来,哥哥便随便找了个名头把李镇赶出了军营。没想到他居然投靠了朔北。”
承煜说:“那你打算如何攻破李镇?”
“等我和他见了面,皇上自然就知道了。李镇是您的心腹大患,而我哥已经是日薄西山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这笔交易您并不吃亏。”宛宁淡笑道,“说出来叫皇上笑话,在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我曾仰慕过您,对您的性情也了解一二。空说无凭,我要您当着阿沐的面发誓。”
当着我的面?我面露疑惑,不知宛宁搞什么明堂。
“好,朕发誓,你若能杀李镇,朕即可放了霍钰。”承煜有些疲倦地说,“这样可以了吧。”
宛宁字字铿锵:“我要皇上发毒誓,若我霍宛宁取得敌国将领的首级,皇上要保我兄长一生无虞,否则,便让有情人永世不得善终。”
我恍惚中去望宛宁的脸,她瘦了,颧骨两侧浮着些冻红,眉心缠得紧紧的,眼睛也没了快乐。话说出口,她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我蓦然发觉,晁顾的头颅竟不在她的怀中安睡。
承煜唇齿微颤,半天没能说出口。
宛宁却不饶他:“请皇上,如实复述。”
“我替他发誓,若霍宛宁杀得李镇,邱家阿沐愿保霍钰一生无虞,如有意外,阿沐以身殉葬不得好死。”我笑了笑,“宛宁,你信我,好不好?”
“阿沐……”承煜叫了我一声,语气无可奈何。
我连忙堵住他的嘴巴:“我已经发过誓了,你可不许再发誓了,誓言两个人发就不作数了。你发我发有什么两样,我死了,你会独活吗?”
“不会。”
我微微一笑,分不清快乐和悲伤。
我想,宛宁要杀李镇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这李镇心比比干还多一窍,宛宁个傻姑娘,如何斗得过他呢。可她说得毒誓可真毒啊,光是念,我的嘴唇都颤抖。
重阳节前夕,莫子龛前来拜会。
距上次义庄辨认尸首已经有了些日子,那边商天灏已经有所收敛,不再和莫三娘鬼混,我心里为他高兴,但仍不敢放松警惕,调去了几个人到筅州去接宋清俗,不知为何,这么久了还没接回来。莫子龛进殿后,躬身行礼。
“楼主坐吧。”
“摘星楼主不过是世人送的称号,在这儿,我只是娘娘的臣。”
我笑道:“那是我的荣幸。听说你已经有了应对朔北的计策,不如讲给我听听。”
莫子龛面色如常:“娘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我刻意停顿了片刻,说,“楼主知道易容之术么,我听说此术法在中州盛行。”
“确如娘娘所说,盛行过一段日子。一开始只不过是戏台子上逗人乐的小伎俩,后来出现一位能人,剥死人皮做面具,那时还是萧大当家,于是易容术很快被禁了,听说那个能人也被活活打死。”莫子龛自己沏了碗茶,端起来吹了吹,“娘娘关心此事,是和朔北有何干连吗?”
“纯属好奇而已,楼主可擅此术?”
莫子龛顿了顿:“雕虫小技,会一点,难登大雅之堂。”
“我想请楼主助我一臂之力。”
“娘娘想易容成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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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孙子兵法》
第53章 伍叁·浮生
“重阳节那天,把我易容成宛宁。”
见莫子龛没有拒绝,我长出了口气,他现在心里大概有许多的疑问,但我无法给出解释。对于杀手-雷雨来说,刺杀一位敌国的将军轻而易举,对宛宁来说,便是九死一生。宛宁一心想救霍钰,不惜搭上自己的姓名,身为她的朋友,我如何不能替她犯险?
莫子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话绝不会多出半个字。
他品了口热茶:“除掉李镇,北朔就好办的多了。易容说到底,还是障眼之法,保不准有被拆穿的可能,还望娘娘仔细斟酌。现如今皇上已经说服了孙丞相,过了重阳节,可能便要册封您了。”
“我知道。”
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雪积得有些厚。我命元甫送莫大人出宫,我自己取了一把二十四骨的竹伞,顶着鹅毛大雪,到太极殿等候那个人下朝。
我站在角落里,大臣们陆陆续续地从白玉阶走下来,不曾看到我,他们有喜有忧,偶尔有几位还沾了点小辣椒味的暴脾气,前脚走出太极殿,后脚就厮打在一处。
过了很久,殿前安静得只有风雪声。他终于出来了,带着些阴天的灰白,见到我,笑容却是粲然的,远远唤了一声:“阿沐。”
“欸,我在呢。”
承煜忽然变了脸孔,装作看不见我,像盲人似的胡乱摸:“你在哪呢,我怎么看不见你?”
“哈哈哈!”我被他摸入怀中,痒得笑出了声,“我就在这儿,我在你怀里。”
玩得欢乐,伞丢在地上,承煜抱紧了我:“对,你在我怀里,我感受到你了,热乎得像个汤婆子。”鼻尖蹭了蹭我柔软的发,低声嘟囔了什么,我没听清。
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像一只小狗,瞧着怪可怜的。
“喂,再热也不能一直抱着吧。”话虽说着,我也没挣脱,“你要是没事,咱们堆雪人去吧,我小时候一下雪就堆雪人,雪大的时候,堆过九尺高的雪巨人呢。大了以后,南先生不许我堆雪人,他觉得有失体统,所以我好久都没堆过雪人了,喂,一起堆好不好嘛?”
“好,我们堆两个,堆一个你,堆一个我。”
说办就办!今年的雪比往年的任何一场都要更漫长,铅灰色的天空不见光晕,雪絮飞舞,一不留神就被牵到了地面上。我整个人扑进雪里,怀抱着搂了一团,雪水浸透了衣裳,也不觉得冷。
承煜认真地在滚雪球,冷不丁被我塞进脖颈里一捧冰凉的雪水,他装作大发雷霆的样子:“好啊,敢偷袭朕,好大的胆子!”
我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别生气嘛。”
“谁跟你生气了。”他话一出口,紧接着我脖颈一凉,“吃我一招!”
凭本事和他打雪仗,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几十个回合过去,我狼狈不已,而他除了发丝有些凌乱外,甚至连袖口都是干燥的。我气哼哼地盯着他,他直瞅着我笑,见我不搭理他,于是走了过来。我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带赖皮的。”
承煜瞥了一眼湿润的衣襟,挑眉一笑:“谁先赖皮的?”
“不打了不打了,你简直欺负人,也不知道让着我点……”
我心里明净似的,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我早就泡进雪里了,可我嘴硬,不肯承认。我迈步走到两个并肩相依的雪人面前,移开了话题:“这就是你堆得我吗,还……挺像的。”
何止挺像,简直一模一样。
而我堆得那个他,何止不像,简直毫不相干。
我摸了摸鼻子,心说:京城万千女子的白月光果然名不虚传,他怎么什么都会。我踢开脚下的雪,指尖小心翼翼戳了戳“我”的眉眼,其实他堆的我比真人要好看得多。
“好看是好看,可是太阳一出来,它们就融化了。”
我心里想着,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承煜一笑:“曙光降临,驱散阴霾,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小雪人融化了,但它们并没有离开,来年冬天,我们还可以一起堆雪人。”
“你说的对,是我伤春悲秋了。”
欢喜稍纵即逝,远方的乌云积聚,变幻莫测,仿佛是一群人的影。两个小雪人紧紧依偎,等候着曙光降临……
过了几日,孙丞相又来隆安殿负荆请罪,冰天雪地里,老丞相袒胸露汝,背缚荆条,跪在殿前细数自己的罪状。我分明瞧着,他裙下塞着厚厚的羊毛褥子,即便这样,两条小腿还抖着呢。
承煜命元甫到外头请孙丞相进殿,孙丞相百般推辞,元甫无奈,回殿禀告。
承煜下了一枚黑子:“呵,丞相大人都开耍无赖了。”
“欸,又是你赢了,没意思。”我丢开棋子,给元甫出馊主意,“你只管告诉孙邈,他要死活不进来,你就扒拉他的裤子。 ”
元甫咧嘴苦乐:“娘娘,这……”
“娘娘叫你去你就去,对他那把老骨头,早该这么着了,不然他不长记性,还以为朕是好对付的。”
皇上发话,元甫麻溜地去了。
不一会儿,孙邈顶着一头寒霜进殿,见我在,他接过元甫递过来冬衣,勉强遮蔽身体。
承煜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继续下着我中途出走的残局,下得津津有味。我晓得,承煜这是在晾着他。一国丞相,指使着孤女打我的脸,疼在我,巴掌印子却在承煜,当年承昱不管不顾非要娶我,满城皆知,孙邈瞧不起我的脸,也得看看皇上的面子。
买卖官职,不过是压他的幌子罢了。
不提那莫子龛是不是真才实学,承煜封他摘星楼主,便是肯定了莫子龛的才能。莫子龛是孙邈推举的人,莫子龛受到器重,对相府百利而无一害。先前孙邈按兵不动,大抵是还在观望皇上的态度,见到子龛被重用,他也就放心了,是时候和皇上解开这层君臣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