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出殿,我才有力气坐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你给我回来!”
元甫不在,吓坏了门外一众侍婢。
我已小心翼翼到这种地步,着实不明白承煜究竟在别扭什么——他总是疑心我不爱他,像我当年疑心他一般,疑心我的许诺只不过是一句戏言。时至今日,原来他仍在疑心。
我锤了锤酸疼的腰背,又躺回了榻上,被褥蒙头,龙涎香味浓。我心想道:男人的嘴擅花言巧语,心是七窍玲珑,我连他那张嘴都管不了,何况他的心呢。于是我蒙头大睡,不再想其它。
有道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元甫从宫婢口中闻得此事,硬把我从温柔乡里唤了出来。元甫的“硬”非常有门道,他主攻我那不争气的胃,八珍玉食辅以清粥小菜,我嗅着香味醒了,还躺着,嘴巴就叼住烤得油亮的鸡腿,闭着眼细细咀嚼。
元甫笑道:“娘娘,太阳落山了,皇上正和摘星楼主在书房议事,丞相大人和商大人也在。看样子,皇上要晚点回来用膳了,您先吃点。”
“酒,来酒。”
元甫略微迟疑,斟了一小杯递来:“酒烈,娘娘慢饮。”
我徐徐坐起身,才发觉后背湿了一片。近日总梦魇,睡梦中也不踏实,累了一身的汗。我靠在床边,就着鸡腿肉,一饮而尽。
元甫察言观色,说:“皇上要奴才转告娘娘,南先生明日便可以出狱。”
我“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不只是南先生,还有霍姑娘。”
见我恍神,元甫轻言道:“皇上说了什么娘娘不爱听的话——那都是气话。若娘娘真因此冷了皇上,皇上该着急了。这回皇上不光放了南先生,还放了霍姑娘,娘娘若想,便可借着去接霍姑娘之由顺道看看南先生。皇上吩咐了,以后让霍姑娘在宫里头陪着您。”
“以后?”我稍愣,知道承煜想着我们的以后,心里竟有些开心,“这是皇上的意思?”
“奴才可不敢假传圣旨啊,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元甫会心一笑,“奴才虽不是贴身侍奉皇上的,可皇上还是殿下时,奴才便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对各位主子的脾性最清楚不过。咱们这位皇上啊,刀子嘴豆腐心,是个会疼人儿的人。”
“你敢议论起皇上了?”我莞尔,来了兴趣,“元甫公公,你倒是和我多讲讲承煜从前的事。”
在元甫口中,我看到了一个皇子。
有句话是“未知全貌,不予评价”,然而在此之前,我对承煜的印象大概只有“不择手段,天下第一”这八字。我时常忘记,承煜是皇子,现在是皇上。
一经生出,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便被封为太子。册封大典于一月后举行,没料到,竟和窦皇后的丧葬不期而会。
“夫妻情深,先皇为爱妻之死哭天抢地,哪里还有闲暇去照料失了母亲的小太子。殿下自小孤独,性子却不孤僻,殿下随了窦皇后,生了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逢人便笑,宫里没人不喜欢他的——只是,除了先皇。”元甫叹道。
我母亲也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殁了,可我阿爹为此更疼我。承煜同我一般,却是天差地别的境遇。
“先皇偏宠一游方术士,意欲复活窦皇后,孙丞相正值盛年,极力劝谏。后来那游方术士不知怎地死在了一口枯井里,对于这件事,宫里头无人敢谈起。没了术士,先皇转而迷上了窦皇后身边的宫娥,便是虞……贵妃。”元甫低了声息,“荆州,霍姑娘铁笼献祭一事传了出来,现在民间都说,那位游方的术士复活回来寻仇了呢。”
元甫一提,我猛然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凭空消失的铁笼,以及披着黑斗篷默默离开的男子。
常理无法解释那晚发生的事。
回宫后我也曾提起,承煜只安慰我说,是我看花了眼。我急着跟他争辩,那天晚上他明明也看到了。可他又说是我记错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元甫:“都是陈年旧事了。殿下他,是个心善之人,娘娘肯定不这么认为吧,娘娘或许觉得殿下阴晴不定,有时候过于冷漠无情。奴才服侍了两代皇帝了,先皇做事一向任性,在奴才看来,殿下只任性了娘娘一次。”
当年的太子承煜,冒天下大不韪,娶了我。
“公公,去书房看一眼大臣们都走了没,若是走了,回来报我,我去看一眼他。”
元甫眼睛一亮:“奴才这就去。”
晚夜寒凉,我披了一件素袍,亲身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的小厮还在打盹,闻到脚步声,打了喷嚏一骨碌站了起来,眼也不睁,弓腰塌背道:“师傅,在在呢,叫花鸡在火上煨了半个时辰了,九分熟了!”
我怪着声音应道:“嗯,半个时辰该烤焦了吧,罚你一顿板子。”
“没没!”小厮急得跳了起来,眼睛睁开了,愣了片刻,“是是是是是是个姑娘?!”
小厮左右环顾,不见老师傅,于是哭着脸埋怨:“姑娘戏我。”
我心里想,这小厮还有几分可爱。我迈进御膳房,烤架上果然煨了一只拿荷叶包裹好的叫花鸡,香味扑鼻,看来没糊。
“鸡不错,有酒么?”
“有嘞,朔北刚运来的马奶酒,在冰库里封着呢。”
我点点头:“拿来。”
小厮刚迈了两步,发觉不对,扭过头来,叉着腰说:“你是谁啊,马奶酒可是给皇上喝的,你敢和皇上抢食吗?”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背着手走了。
小厮在我身后嚷嚷了两句,我走远了,渐渐听不到小厮的声音。走到月光低下,我从怀摸出偷得鸡和酒,鸡是好鸡,酒是凡酒,今夜不愿与他麻烦,改日再去尝那马奶酒。
懒得等元甫的回禀,我径身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我一边犹豫着一会儿见了面,是先道歉还是等他道歉,一边慢步而行。御书房光影暗晦,依着承煜的习惯,门前并无守卫。
窗影上倒映着他伏案的清影,我在门前驻足,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正下定决心推门而入,忽然看见那道伏案的影子边又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推门的手滞住,里边传来银铃似的甜笑声:“奴觉得,皇上的字提得很好呢。”
又听她说:“不知奴是否有幸,求皇上在奴肩头赐下一字。”
第50章 伍拾·红袖
我破门而入,空气中飘浮着浓烈的酒香,我撞上承煜那双醉眼,他居然没躲开,手里的染了墨的朱笔比划了两下,手一歪歪,笔掉在了案上。
紧依着承煜的那名陌生女子香肩半露,柔若无骨的小手便按在承煜的腿上,见笔掉了,女子吓了一跳,小手腾出来,想要重新递笔,一抬头,才看见了我:“娘……娘。”
痴呆了半响,女子竟嫣然一笑,手虚扶住承煜,那姿势倒像是承煜搂住了她一样。
“姐姐,是来一同侍奉皇上的么?”
女子的手在微颤,但话说的一字不漏。
承煜不知饮了多少酒,任那女子为所欲为,但他一点都不为之所动,目光凝在我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承煜。”我尽量心平气和,“你故意气我的吧,如你所愿,我真的生气了。你要么滚过来给我认错,要么休了你的发妻,娶你身边的那个贱-货。否则,今天晚上没完。”
女子脸色青白:“你说谁……谁……”
“知道他是有妇之夫,还蓄意勾引,不是贱-货是什么?”我冷冷扫了她一眼,“我邱家满门被屠,我又是从哪里冒出你这么个妹妹,既是我妹妹,就该代我到阴曹地府去服侍爹娘,怎地跑到我夫婿的屋子里□□。”
“还不滚?”
女子美目流转,咬了咬银牙,惶然而逃。临了,落下一件玫瑰红的薄纱。
看这诱人的打扮,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书房的轮值的宫女里我不记得有她这号人物,她胆量不小,想来是受人挑唆。能在宫中掺和皇上的事情的,不言而喻,除了太保之女还有谁,只是她为何不自己上呢,自己上不是更好么。
月色冰寒,书房内格外安静。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醉,我叹了一声,终究是心软,走上前想把他拉起来,可他的力道比我大上许多,一拉一扯间,我跌坐在他的腿上,好像是我故意扑进来似的,承煜勾唇一笑。
“我——我没原谅你呢!”
“对不起。”
我愣了愣,仰起脖颈看着他:“你喝醉了,不作数。”
“傻瓜,我没醉。”承煜低头,在我脖侧呢喃,“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嗯,回答我,阿沐。”
我轻轻嗯了一声。
承煜似乎觉得不够,他恶意在颈侧咬了一下,我身子一颤,就像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可他的手好像一对铁钳,箍住我的腰,动弹不得。
我打开他的手,声音滚烫:“先……先吃饭,有叫花鸡和酒,我好不容易从御膳房里偷出来的。元甫说你和大臣议事,谁知道自己喝了这么些酒,简直胡闹。”
“嗯,都听爱妻的。”他把头埋进我怀里,倒很温柔。
我脸色红了红:“你知道你是有妇之夫啊,那还……叫别的女人碰你。”
“爱妻英雄救美,为夫很感动。”
“那我要是没来呢?或者……没来得及呢?”
一只手抱累了,承煜又换了一只手,回答我说:“我相信爱妻一定会来,若是没来得及,明日不过平白死去一位宫女,倒也无伤大雅。”
“你这是哄我开心的话,她是丞相府的人,你岂会杀之。东宫有太子妃,将来也会有昭训奉仪,皇宫呢,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数不尽的女人啊。”我笑着流泪,“皇上,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他怔然,抬手拭去我眼角的泪:“傻话。”
我静静道:“是傻话,也是你曾经讲给我听的话。”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她们是笼中雀,你是草原鹰,在我心中你们从来就不一样,你不用与她们比较,更不用担心我会不会喜新厌旧,相反,我很念旧。就算陈旧的是伤疤,我也不忍心它愈合。”
“我真是越来……越读不懂你了。”
承煜把我放倒在案上:“无妨,我有大把的好奇心来读懂你。”
醉意仿佛只是刻意伪装的假象,承煜眼底清明,因常年握剑而粗粝的手掌一点点地撩拨,他求知若渴,不断探索,而我已经软在了求学的半道上。
我这本书,被他翻来覆去地读。
世上哪有这种书,雪里透红的纸页,翻动时娇鸣连连,可此时皇上的书房里,就有这样一本书。书潮翻涌,书页汗涔,跳动的不止指尖,那名学子却不知疲倦,辛苦到了深夜。
最后,我依稀记得,承煜掐住了我的腰,说:“阿沐,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然而此时此刻的选择权并不在我。我被抬高了腰部,几乎是瞬间的事,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不许再吃药了,有了,就乖乖生下来。”
承煜碍于老臣薄面,一直未册封我,倘若我有了龙种,那么便无需顾忌其它,册封皇后顺理成章。
我再去药阁讨药,果然讨不到了。
我也不为难小太监,转身向莫三娘求了点,她那里到有不少,听到我要,莫三娘爽快地给了。她还不知道兄长逝世的消息,取完药又磨了我好半天,想要打听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
“皇上记恨着兄长,可这事和我莫三娘没干系,为什么不能先把我放了?”
“皇上自有皇上的用意,你在院子里住着,好吃好喝好风景,院子外又有禁军把守,每月一轮换,都是年轻的小伙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三娘闻言,脸颊一红,口是心非:“不过是些臭男人……”
商天灏迈步入屋,正听见那句臭男人,商天灏皱了皱眉头,见我在,没说什么。莫三娘却住了嘴,身子往后缩了缩。
商天灏像是来送东西,手上拿了个盒子,他手快,走到我面前时一下子把盒子藏到了身后,然后恭敬地唤了一声:“娘娘。”
我装作没看到,笑着说:“这几日委屈商统领守在院中看护三娘。”
“娘娘言重,看一个女人,算不上什么麻烦事。”
莫三娘听了有点不乐意:“说得我好像是个累赘似的,”她眨眨凤眼,“商统领不也住得很快活么?”
我瞥了一眼商天灏,商天灏咬牙忙道:“小院偏僻,很是……很是清静,末将在此修身养性,也是……很是快活。”
“商统领累了,话说得都不利索了,来,喝口茶润润嗓。”我沏了一碗茶,端给他。
商天灏不敢怠慢,马上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手忙脚乱之际,那盒子摔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洒了出来。我瞧了瞧,如意套,足有三四十副。
商天灏双膝砸地:“污了娘娘的眼。”
男女间那档子事,用不着多说,如意套在闺房之中并不少见。商天灏这么大的反应,却叫我担心,我说:“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若我家那位肯用上一用,今日我便省了来找三娘讨药。商统领快起来吧,不妨事。”
莫三娘插言:“我就说,娘娘能体谅。”
“闭嘴!”商天灏压低了声音,像一头压着怒的狮子。
莫三娘低下头不敢说话了,捡了一枚如意套绕在指尖玩。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劳烦商统领送我一程罢。”
“是。”
小院建在京城偏僻的郊野,原是窦家的一处房产,不远处便是十里坡,那年我愤起,烧了一把火,窦家的这处宅子也受了牵连,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间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