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可现在我不进了。”
“……啊?”小厮苦瓜脸,“小的多有冒犯,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能撑船……”
“别给我整那一套,你狗眼看人低,又哪里有的脸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既知冒犯了我,就该诚心诚意地来给我道歉——没想到孙丞相英明一世,却连条狗都管教不好,你再回去告诉丞相大人,我邱家阿沐心眼小脾气大,向来容不下半粒沙,从此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若叫我再看见相府的奴才,别怪一顿好打。邱沐在此,先行赔罪了。”
我深深鞠了一躬,抬头时,擦着伞檐去看,府内有一座三层高的阁楼,纱帘内,隐约站着一位男子。
耳边是嘈杂的雨声、小厮哭哭啼啼,男子站在高楼之上,讳莫如深。纱帘被风撩起,露出他如玉的下巴,和似曾相识的唇。
我冷静地问:“他是谁?”
小厮愣了一瞬,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姑娘……不曾有人啊?”
“有的,我刚才见分明是有的,仲英,你也看见了吧,就在阁楼上。”
商天灏摸不着头脑:“我……我没看清。”
小厮说:“姑娘,那座高楼是丞相专门修得摘星楼,用来祭奠小姐芳魂,平日里禁止人去,怎么可能会有人呢?”
商天灏也说:“是不是太累了,看错了。”
“可能……是吧。”
我再度回眸,果然,摘星楼上空无一人。
第47章 肆柒·野欢
我大闹丞相府之事很快,便传遍大街小巷。
自然不会落掉承煜的耳朵,承煜听闻此事,只是笑:“其实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你可以把这个唱白脸的活儿交给我来做,用不着自己掺乎进去。”
假使是承煜来做,他一定能办得滴水不漏。
可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他,而在于我。孙丞相这回能够僭越我给承煜塞女人,下次就会蹬鼻子上脸,不知道干出什么腌臜事。
商天灏急匆匆地进了书房,瞥见我,做贼心虚似的垂下了头。承煜懒懒地翻阅奏折,只朝他点点头,示意有事禀报即可。
商天灏欲言又止,飞快瓢了我一眼。
承煜立即反应过他的用意,咳嗽了两声说:“阿沐,去大狱看看霍宛宁吧,我知道她心性纯良,与她兄长不是一路人。你去劝劝霍宛宁,倘若她肯指认她兄长的罪行,我马上放了她,”承煜顿然,又说,“如果她肯,让她入晁家族谱也不是不可以,也是一段苦命鸳鸯。”
“在宛宁心里,晁顾早就是她的丈夫了。”
承煜察觉失言,默然不语。
我退出书房,宫内的大监抬了软轿,送我到玄武门。正准备落轿时,前方迎上了一台轿子,宫廊狭窄,我坐下的这顶轿子止步不前。掀开帘子一看,对面轿夫个个扯高气昂,见到我,鼻子里都哼哼冒热气。
大监跑过来回话:“娘娘,那……对面是丞相大人,照理说,娘娘是君,他是臣,他该让着咱们。”
话音刚落,对面轿子里的人说道:“鸭春,外头是怎么了?”
有个样貌伶俐的小丫鬟从后边绕了出来,手绢一抛,厌弃地说:“哎呀,碰着狗挡道儿了。”
我闻言,揉了揉额,来者不善啊。
便听轿子里的人加重了语气:“皇宫大院,养得都是天家的犬,哪里来的野狗,凭着有几分乖巧,得了主人的青眼,便妄想着分一杯羹。鸭春,还不给大人我撵去。”
“元甫。”
那大监名叫元甫,一听我唤他,立马欸了一声。我伸了伸耳朵,说,“你可听到有犬吠声?”
元甫一激灵,忙说:“听到了,不止一条呢。”
“前些日子,我和你商统领去捅狗窝来着,捅了便捅了,惹了一身腥,狗咬着人不放呢。狗改不了吃屎,这也就罢了,可偏偏好好的人也上赶着当人家后院里的狗,看家护院奴颜婢膝,可真——乖巧。”
那名唤鸭春的装不下去了,走上来就想拿涂满豆蔻的长指甲抠我:“你个贱人,你说谁是狗!”
我借力使力,折住了鸭春的手腕子,腾出一只手在鼻前扇风,懒洋洋说:“谁放狗屁了,这么臭。”
元甫忍不住乐:“呸,真臭。”
鸭春呲牙咧嘴:“贱人,快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先皇亲封郡主,我爹是太子少保,是教过皇上的!”
我倏地松开了手,她正扑棱着想挠我,没想到真的得逞了,尖锐的指甲在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元甫惊得捂住了嘴,鸭春也被吓着了,思量着有丞相撑腰,又挺直了腰板,得意了起来。
同时,轿子里的探身走出,沉声说:“没错,鸭春的爹便是当年的太子少保。鸭春,还不来见过邱家姑娘,她可你杀你父的仇人。”
鸭春一愣,登然变了脸色,原只是女儿家的小性子,可如今她杏眼怀恨,森然的目光仿佛把我钉在了阳光下烘烤。紧跟着,她猛然上前,重重地掴了我一巴掌,方才被指甲划伤了,再加上这一掌,左半边脸已皮开肉绽了。
我晃了晃,没还手。
元甫噗通跪下,左右交加扇自己嘴巴。他不能扇鸭春,不敢怒丞相,也无力护我,更怕承煜回头找他算账,所以他只能自己打自己。
我半张脸血肉模糊,鸭春怕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扇完后有些发怵:“你害死了我爹爹……是你害死了我爹爹,你这个凶手……呜呜,爹爹啊,爹啊……”
“打够了么?”我低声问。
鸭春抬头,茫然地望着我。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说:“有本事就杀了我报仇,没本事就等有本事的人来杀了我。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句话我从来都信。”
孙丞相站在原地,既没阻拦,也不相助,他默然地看着一切,鸭春哭嚷着扑进他怀里时,他也是极有分寸的,犹如慈父般拍打着昔日同僚的孤女。
“元甫,”我退后一步,“咱们为丞相大人让行。”
孙丞相微微沉吟:“邱姑娘此时为老臣让行,不知到了阴间里,万千冤魂可愿为姑娘让行。若邱姑娘在阎罗殿里遇见了小女,还望代老臣问她一身好,就说,当父亲的想她了。”
他决意要把女儿的死压在我的身上。
我说:“良娣命苦。”
鸭春插言:“是啊,命苦,遇见了你这般毒妇。若非你成日霸占着殿下,孙姐姐她如何会对那小厮念念不忘,定是你从中作梗,才害孙姐姐香消玉殒。你就是个害人精,谁挨着你谁倒霉。”
“鸭春,”孙丞相唤住她,“我们该走了,叔伯带你去见你阿煜哥哥。”
鸭春莞尔:“阿煜哥哥还等着我呢,我和阿煜哥哥青梅竹马,虽然许多年不曾见面,但我晓得他心里一定一直念着我呢。”
孙丞相的轿子飘走后,元甫担忧地看着我:“娘娘……咱们还去大狱吗?”
“欸,弄成这副鬼样子,今儿是去不成了。”我叹了一声,勉强笑笑,“你先回吧,我自己出去走走,不会走很远,很快就回来。”
“要不还是奴才陪着您吧。”
“用不着,”我掸了掸肩上的细灰,“我连少保都杀得,出个门还怕坏人。”
“坏人该怕您。”元甫嘿嘿一笑,“那奴才告退了。”
荆州一战后,海晏河清,天下恢复了太平。
伴随着日落,京城的老街旧巷逐渐安静了下来,卖吆喝的收了嗓,打把势卖艺的也收了行囊。日影落在行人的身上,地面洒满了碎金似的光。
我在大狱前徘徊了很久,却没有顶着这张花脸踏入的勇气。不知不觉,绕到了久违的涯石街,熟悉的酒香争前恐后地钻入鼻翼,我向老板讨了两碗,把自己灌得微醺。
老板忽然说:“看您很眼熟,哦,记起来了,从前常和您来的那位姑娘来了吗,她是你妹妹吧。”
老板见我不语,笑着又斟了一碗,递过来说:“你们姐妹生得亮丽,常常光顾,给我招了不少生意,这碗酒,算我请你的。下回带你妹妹来,我再请你们俩喝酒。”
我痛快地喝了,唇齿留香,心里却溢满了苦涩。
“老板,也给我来一碗!”
一锭足量的银子轻落柜台,承煜眉眼一弯:“我付钱。”
我微怔,酒味被龙涎香冲淡了:“你来干什么?”
“喝酒啊,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位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吟诗作赋痛饮一番?”
“不肯赏怎么办?”
承煜凑近了,声音低不可闻:“我能怎么办,只好求你了。”
我偏过头,盯着他笑,却被他看清了左半边的脸。他的眼神顿时阴骘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指尖,想碰又不敢碰,只是蜻蜓点水地轻触了一下那条狰狞的疤痕:“他可真敢,简直——放肆。”
“你说的谁?你青梅竹马的妹妹,还是你的老丈人?”我低头抿了一口,“我跟他们说了,有能耐就杀了我,没能耐就忍着。现在忍着,等我死了以后,才能真正地大快人心。”
“你说得对。”他撩起衣摆,挨着我的肩膀坐在石阶上。
我偏头瞥了他一眼,笑声说:“我谢谢你没在这个时候劝我好好活着,”我轻叹,望向被雾霭堵塞的街夜,“也只有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劝我好好活着。”
“听上去,我是个挺凉薄的人。”
“我从前觉得你凉薄,如今我又发现了你的善良。你总是拿刀子把我像赶羊般赶到安全的地方吃草,你独身在另一边,我们隔着一道鬼门关。在荆州,紫蝶告诉了我她幼时的遭遇,你知道那是她们姊妹之间的一根毒刺,你以见血封喉的方式拔掉了刺,”我口中干涩,缓缓说,“承煜,你的善良锋利得很,一般人受不住。”
承煜偏了偏眉梢:“姑且算你夸我吧。但我不是羊主人,你也不是羊,你记住了,我们是一起骑在羊背上人,前胸贴后背,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你不想骑了,就可以从羊背上跳下来,我为你牵羊,你走累了,我就骑着羊带你看日出日落。我把前心交给你,你把后背交给我,我们一直向前走下去,走到太阳的尽头。”
我呢喃:“太阳的尽头是哪?”
承煜摩挲着空落的碗沿:“太阳的尽头,是地老天荒。”
他唇角浮现出淡淡笑意,月光飘落入眉眼,我忽觉已夜深。
老板家中有事,提早打烊,临走前多送了我们两壶好久。承煜悄悄在他酒坛子里掷了两枚金锭,然后拉着我的手,顺着风的方向跑。
我笑他:“你不像是给人家塞钱的,你像是个小偷。”
“可不是嘛,我乃天下第一盗,专盗痴情女子的芳心。谁捡到了我留下的金锭,谁就要把她的心给我。”
“没个正经。”我揶揄一笑,“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不回去?等着你老丈人来拿你吗,气着了老丈人,就算是女婿,也是要挨巴掌的。”
承煜攥住我的五指,把我拉入怀中。
双唇相贴的那一刻,我心荡漾了一瞬,我努力睁开一条缝,看着他因动情而分外潋滟的桃花眼,此时此刻,连他身后斑驳的月光也格外温柔。
承煜虚扶住我的腰,待我喘口气,又吻了上去。
我仰着头受着,身体仿佛嵌在了他的怀抱中。我没稳住力,碎步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墙根处,我无处可退了。
他把我的双手举起,轻按在墙面上。
我挺着双峰,脸红了半边:“大街上……你发……发什么情。”
“让我尝尝你的嘴巴醋不醋。”
承煜低头啄了一嘴,我软绵绵地哈着气,觉得唇瓣麻痒,胸脯也是一般,仿佛有小虫子在轻轻啃噬。不知不觉,他放开了我的手,我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腰肢,每逢点住腰眼处,他的身体都会战栗一瞬,这次也不例外。
承煜挑住我的下巴,轻声呢喃:“真勾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到底谁勾谁?”
只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又想低头亲我,不知是从哪里升腾出的愤怒,见他迎上来的脸,我清脆地甩了一巴掌。
他怔了片刻,遽然发狠地吻上了我。
我大方地张开了唇舌,诱引他的柔软探入进来,然后乘其不备,一口咬住他的舌尖。血腥味蔓延,趁他吃痛,我转身疯跑。他的步伐形如鬼魅,如影随形地飘在我的身后——我像他的猎物,随时可以收入囊中的猎物。
翻越城墙,草野一片阒然,金黄的圆月在头顶散发出柔美的光辉。
没了皇城的束缚,承煜终于抛开了那张温文尔雅的皮,饿虎扑食一般猛地把我扑在野地上。我以手抵挡,想向外爬,可下一秒却被他拽住裙裾,双腿忽觉冰凉,不待我大骂,他就硬生生地把我拖到了身下,牢牢桎梏着。
一番折腾,承煜的鬓角落下一滴汗,落在了我的眼尾。
“还想跑么?”
我展开了身体,放平呼吸微笑说:“殿下,您可以尽情享用了。”
第48章 肆捌·杀机
翌日,我照例向药阁讨了一碗避子汤。
元甫在旁候着,当下没说什么,隔日便传进了承煜的耳朵。药阁没什么动静,丞相府却乱成一锅粥。元甫兴高采烈地跑进来禀报,说孙丞相正隆安殿前跪着呢,估摸着,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我慢悠悠说:“丞相下跪,这倒稀奇,咱们去凑凑热闹。”
元甫连忙拦住:“欸,娘娘,这浑水可淌不得,脏了您的鞋。先帝在时,有一年殿试,先帝欲点姓莫的先生状元,有位学子给丞相塞了银钱,那位姓莫的先生便成了榜眼。最后状元成了一方州官,榜眼却打发了回去。要说丞相大人擅用职权买卖官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皇上现在查……”元甫躬身一笑,“皇上心疼娘娘,是想为娘娘出口恶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