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沉吟:“还是看一眼的好。”
我正要出去,迎面撞上鸭春。得孙丞相关照,她宿在隆西三所,和郡主在一块玩耍。
龙生九子,二王爷早年出家,三王四王八王受九王牵连流放边疆,六王爷十八岁那年得了天花早夭,现如今还在京中的,只有五王和七王,五王不问政事,娶妻生子,承煜登基后,便把五王的小女儿接到了隆安三所居住,七王的小儿子也在。他们兄弟间感情并不深厚,不过施以拿捏而已。
几日不见,鸭春愈发妩媚,她大抵还不晓得丞相跪隆安殿一事,脸上还拈着笑。
鸭春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女,杏仁脸略显稚嫩,但凌人的气势却不减半分。能在皇宫大院目中无人的,如今也没几个了,猜得不错的话,该是五王的嫡女——长乐郡主。
元甫笑呵呵说:“郡主和春姑娘来,所为何事呀?”
鸭春竟然很和善的开口:“再过五日,便是长乐的生辰,问了皇上的意思,今年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办一办。寿宴就定在重阳节的那一天。听说沐姑娘琴艺绝佳,不如请姑娘奏琴,我来伴舞,长乐吟诗,好好热闹一番。”
“沐姑娘……”
长乐张口欲说,便被我打断:“宫外的人不懂事,姑娘姑娘的喊也就罢了,长宁你怎么也这么不懂事,连句嫂嫂也不会唤了么。”
长乐被我堵得哑口无言,鸭春说:“姑娘确是皇上明媒正娶来的正妃,可天下易主,皇上尚未册封,沐姑娘话说得未免早些了吧。”
长乐笑道:“迟迟未册封,皇伯伯兴许根本就没想过要立后。不过沐姑娘也不要太担心了,春姐姐性情娴静,定是能容人的主儿,姑娘往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我正欲叫元甫奉茶,听到这段二人转,便转回身来,说:“恐要令二位失望,我对皇上情根深种,势必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若皇上不肯给个名分,我便纠缠不休,使美色引诱,若有旁的姐妹敢横插一脚,我就让她看清楚我邱家阿沐的手段。”
鸭春闻言,笑意凝在唇边。
我亲自取了茶盏来,滚烫的茶水满上:“最毒妇人心,我这个人心狠手辣惯了,又是在草原上和飞禽走兽相伴着长大,向来不知道容人之量怎么写。来,喝茶。”
长宁木讷地接过茶碗:“……嫂,嫂嫂。”
“欸,慢点喝,小心烫着。”我看了长宁一眼,微笑道,“嫂嫂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二位妹妹随意。”
刚走出殿门,元甫便颠颠地跟了上来。
我捏了捏喉咙,只觉得阴阳怪气地说话真废嗓子,不知道宫里的女人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如此的。
“娘娘方才看见没,长宁郡主都吓傻了。”元甫叹声说,“小郡主自小娇生惯养,不大爱说话,却蛮横得很,奴才便被她拿树枝抽过一顿。娘娘一下子就给她制住了。”
我耸耸肩:“唬小孩罢了。”
“那娘娘答应春姑娘寿宴奏琴吗?”
我白了元甫一眼,淡淡道:“能请得动我的人有一大半都在忘川飘着呢,另一半在奈何桥挣扎,什么时候她俩到了阎罗殿,再来请我奏哀乐吧,兴许我一高兴就答应了。”
元甫汗颜,附和说:“春姑娘不安好心,娘娘不去的好。”
我顺着宫廊朝前走,迎面抬来一顶蓝缎软轿,轿夫瞧着脸生,不像是宫中人。皇宫大院每日进进出出,鱼龙混杂,我轻飘飘瞥了一眼,擦肩而过的时候,恰好吹来一阵风,卷起了轿帘,露出轿内人一对丝履。
丝履上绘着一种很特别的图案,不似京城的手艺。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那人也正持着探身的姿势,有一瞬的目光交汇,我觉得分外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风停了,帘子落了下来,我意犹未尽,回眸望着软轿所去的方向,像是隆安殿。
原来我光顾着和元甫说话,道竟走反了。
“元甫,你可知这轿中之人是谁?”
“知道,他啊是最近名头最盛的中州才子,但奴才觉得……这位才子有点邪乎,孙丞相后院里的那座摘星楼便是他督造而成的,世家给才子取了个称呼——摘星楼主。他的本名的什么来着,莫……莫子龛?”
“相府的门客,他来干什么?”
元甫摇头,问:“咱们还看热闹去吗?”
“当然看,这下更热闹了。咱们走。”我折身,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万物凋零,唯那公孙树扇叶飘摇。隆安殿御阶下,孙丞相跪俯多时,肩头积了一层帛金似的伞叶。闻声,眼皮掀了掀,冷酷的目光向我直射而来,仿佛是扎在城墙上的寒钉。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上将愈的血疤,心下了然,孙邈这下子更记恨我了。
“问娘娘安。”话说得如此动听的,自然不是老匹夫。
不远处停了一顶蓝轿子,轿中人缓步而来,到我面前作揖:“在下莫子龛,见过娘娘。”
“莫清寒是你兄长?”
莫子龛微愣:“正是。家兄失踪多年,难道娘娘见过?”
“未曾见过。”
莫子龛面庞英俊,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眉头舒展的人。这样的人,单看着,便很舒怀。莫子龛听了我的否定,微然一笑,紧挨着孙丞相跪了下去。
孙丞相呵斥道:“子龛,你不许跪!”
莫子龛容色波澜不惊:“此事皆因子龛而起,岂能叫丞相大人代子龛受过。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真才实学无惧他人之疑,还望皇上圣断。”说着,拜倒叩头。
“好一句真金不怕火炼,”殿门敞开,承煜抚掌道,“莫子龛,请进来详谈。”
承煜望见我目光一动,在不为人所注意的角度轻哂,随后让身,令莫子龛进殿。孙丞相掸了掸肩头落叶,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继续在地上跪着。看来,是要将苦肉计进行到底了。
这时候,商天灏风风火火冲了过来,不待禀报就要入殿,我连忙拦在他身前:“皇上会见门客,不便相见,发生什么事了?”
有外人在,商天灏拧紧眉头,凑近了说:“莫清寒——死了。”
孙邈向这边看来,我拉过商天灏,走到隐蔽的宫角:“死了?好端端怎么死的?”
商天灏一拍大腿:“哎呀,莫清寒曾与我有过同窗之谊,那时他便好酒如命,我不止一次两次劝他戒酒。他这个人,性情孤高一意孤行,没想到数年之后竟在牢狱中喝死了!”
“偏偏这个时候死了……”
我心里觉得蹊跷,当下也无法弄出个所以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后被元甫告知,九九重阳节各番邦小国都会派使臣到京城来贺新君。朔北的使臣,是死在晁顾刀下的少王苏磊尔之弟,苏幕遮。
摘星楼主莫子龛与君进殿详谈,谈得便是此事。
据承煜所说,这位摘星楼主乃当世无二的谋士。能被承煜敬一声谋士的,少之,当世无二四个字可见一斑。孙丞相苦肉计没白做,承煜不仅纳了莫子龛作幕僚,还改枢密院为摘星楼,封莫子龛摘星楼主,皇榜布告,广为人知。
商天灏带莫子龛前去认尸,奇怪的是,莫子龛端详着石棺中的男子,摇了摇头:“这位并非是我兄长莫愁。”
商天灏瞪大眼睛:“欸,你再看看,我和莫愁一起同过窗,听他提起过有个弟弟,莫愁少小离家,你们多年不见,兴许面庞模糊了罢。”
莫子龛:“这不是我兄长,绝不会错。”
我说:“莫先生少小离家,四处漂泊,少年到中年,容貌应有许多变化,你为何如此笃定这不是他?”
“拿刀来,”莫子龛说,“无刀,剑也是使得的。”
莫子龛接过短剑,割开了死者的袖管。莫子龛放下短剑,一只手举起死者的大臂,另一只手打着烛火,目光定向了左腋窝,他小心翼翼地刮去了茂密的毛发,完毕后,探查片刻,叹声道:“果然没有。”
“令兄腋窝下有什么胎记吗?”我问道。
“娘娘有所不知,中州本土盛开着一种很奇特的花,数量之多随处可见,此花名为曼珠沙华。花色如枫,叶如针,花朵妖艳,十月花季中州犹如烧起一把火,九月,年末花败而叶生,花叶小巧,不引人注目,可若是不小心被刺中,便种了这曼珠沙华的毒。轻则神摇意夺,重则一命呜呼。”
“莫愁与曼珠沙华有何干连?”
“兄长少时曾在山上被花叶所刺,当时村子里的人只要被花叶刺中的,皆难逃死亡的厄运,兄长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但花叶也在他左臂上留下了伤疤,是一条玫瑰红的蛊虫,窝藏在腋窝处。”莫子龛吹灭了烛火,说,“此人与我兄长无一相似之处,娘娘仍不肯信么。”
送走了莫子龛,我把商天灏叫到身边。
商天灏托着下巴思考:“我不能记错的呀,虽比年少时枯槁了些,也丑了点,可他分明——分明是莫愁。”
“莫三娘何在?”
“在呢,皇上嘱咐了,莫家兄妹要好生招待,连大狱都没下,直接接到宫外的宅子里去了。莫愁疯疯癫癫的,好说歹说听不进去,非要一个人住一处,莫三娘哭哭啼啼,一心想在哥哥病榻前侍奉,莫愁却像避瘟神似的嚷嚷着要离莫三娘远远的,我们犟不过他,只好又把莫愁单独接了出来,莫三娘还好好在原地住着,就是吧……”商天灏咽了口唾沫,“这女人早年在军营干过那档子营生,被喂多了药,身边缺不了男人。宅子里守卫的兄弟有一大半都折在她的裙下了。她干得猛,有时候一晚上好几个……哎不说了,污了您的耳。”
“速去保护莫三娘,寸步不离,”我重新盖上裹尸的白布,“我担心,可能有人想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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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挂了个预收嘿!
521快乐哟,愿天下有情人清醒亿点啊呸——
终成眷属
第49章 肆玖·夙嫌
不知何时,落了雨水。
义庄唯一一把伞,给了商天灏,商天灏有些不放心:“娘娘,这雨不知要下多久。”
“你速去,不必管我。”我顿了顿说,“偶得闲暇,赏一赏雨景也是好的。”
我蹲在屋檐下,两只手搭在膝上,目送商天灏里去的背影,心里想着,或许该寻个由头将宋清俗从筅州调回来。等了许久不见雨停,我解下衣袍,盖在头上,准备冲出去。
迈出了一步,却未淋到雨水,我纳闷地抬头。
承煜撑了一把胭脂色的油伞,伞身微微倾斜,以一种偏爱的姿态庇佑着我。一阵凛冽的秋风灌入胸口,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我蓦地发觉,鞋袜湿透了。
下一秒,肩头罩了一件崭新的衣袍,还泛着远方雨水的湿气,袍角绣着龙纹。
“拿着。”承煜递伞,轻声说,“我背你。”
我愣了愣,拨开他伸上来的手,摇摇头说:“山高路远,我想和你一起走。”
这句话别有深意,承煜望向我的目光有些烫。我把伞撑得平稳,足够容纳我们两个人。
他怕我淋着,总往伞左边走,我怕他淋着,总往伞右边走,走着走着,中间留有一人身宽的空隙。终于,他妥协了,往伞中央迈了一步,说:“还不过来?”
承煜一手撑伞,一手搂着我的肩,他的手指如竹节般青润修长,我忍不住向掌心靠拢,好让那指搂得更紧一些。
风雨飘摇,脚步坚定。
回到了隆安殿,元甫正在殿前等待,看到我和皇上同归,元甫了然,带着一众侍婢回避。殿门刚掩上,我便解开了束腰的带子,滑溜的身体向他身上去找寻温暖。
“别急,先沐浴。”他又替我系上。
我没羞没臊地箍住他的脸庞:“一起洗,哼。”
浴池里的热水已提前放好。承煜蹲下来,为我脱去罗袜,嫩足被握在他温热的掌中,我脚趾崩紧,别过了脸。承煜为我宽衣,剥丝抽茧一般,我刚觉得冷了,他就横抱起我,大步走向浴池,待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泡进了滚烫的汤池。
我却一点点浮出水面,握住他正欲离开的龙纹履。
半个身子暴露在空气中,我有些战栗:“你坐下来,我帮你脱。”
承煜意外地看着我,笑了笑,当真坐了下来,两条修长的腿悬在池边。我先脱掉靴子,又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探身的功夫,脚底一滑,毫无征兆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哼鸣有些异样。
我面带窘色,撑着他的腿,想要爬起来。
“不是说好一起洗的么,你这个小骗子。”承煜身子一仰,单腿把我勾在怀里,说,“阿沐,吻我的眼睛。”
“为……”
他冰凉的开口:“你不愿意么?”
我忽然想起在大狱时,我悔恨交集之下吻了青南,那时承煜看得清清楚楚,想来今夜是要秋后算总账了。
我嫣然一笑,俯身含住了他的眸子,舌尖在眼皮轻轻扫动。
“我爱你……”
我身子沾了水,太滑,不知不觉滑进了池中。承煜衣衫半褪,也随我滑落入水。池面一片风平浪静,池底巫山云雨一场情动。我们彼此互吻,仿佛两头小兽在相互慰藉。
破晓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想来是承煜起来上朝了,我懒懒地躺在榻上,薄被里掉出一条藕臂,扯了扯他的朝服,说:“放了青南吧。放他走,我留在这儿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天光晦暗,看不清他的脸色。
只见他摸了摸被我吻过的眸,涩然地笑了两声:“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如梦初醒,呆呆地望着他。
“原定秋后问斩,现下也快了,我会找个死囚代替他。往后他去留随意,我一概不会干涉。”承煜拽出了我攥在手里的衣角,“你若想随他去,朕也遂了你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