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莫哥哥的家不是在中州吗,咱们去京城,能见着他吗?”
“他一定会到京城参加科考的。”
……
父女二人的交谈声渐渐被呜呜的风声掩盖,我大步向前跑,想要拉住阿爹的手,然而我只捞到了一捧冰雪。
蓦地,一阵狂风涌来,吹散了大雪。
雪絮挤入,眼睛一阵生疼,我猛地一睁,眼前却是浑茫一片。
倏尔,有灯苗闪烁,慢慢聚焦,火烛边立着一位青年,衣着简朴素净,连束发的簪都是劣等木质。此等清贫,不禁令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哪怕已是阴阳两隔,也久久不能忘怀的人。
“这……是哪?”我声音艰涩。
莫子龛身形微动,晃到我的近前,手中端着一尊瓷碗:“你伤得太重了,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整整七天七日,昏迷着,他们都以为你死了,甚至连棺椁都下了葬。”
“我已经……死了吗?”
“我挖了你的坟,把你偷了出来,”莫子龛把瓷碗递到我唇边,“如你所见,我用我的毕生所学,又把你救活了。”
碗中汤水甘甜,不似寻常泉水。
咽入腹中,火烧火燎,我皱紧了眉头,别过头急咳,最后一声,混杂了些乌黑的血,咳落在枕边。我长出了口气,抬指搭在汗涔涔的额眉上,胸膛此起彼伏,呼吸声慢慢缓了下来,我笑道:“你碗里盛得是什么催人命的坏东西,喝下去咳咳……喝下去好难受。”
“你伤势太深,能捡来半条命已是不易。”方才那碗撒落太多,莫子龛又倒了一碗,托在手中微摇,好让碗底药的杂质浮上来,“皇上,很后悔。”
我躺在床上,轻声说:“他们都以为我死了。”
“当时你的确‘死’了,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
“皇上可有追封我?”我尽量轻松地说。
莫子龛放下药碗,烛影照窗,沉默了半响。
无声的默然,更凸显出了答案的冷酷无情。无论如何,在名义上,我都是助敌将李镇叛逃,就算承煜顾念旧情,也抵不住在场那么多双眼睛在看。
李镇——
我与李镇相约十里坡,而我被刺伤昏迷时,宛宁还在轿中。我垂目,哀声说:“宛宁,终究没能走了。”
莫子龛欲言又止,扶着我靠在床栏上:“你如今这副鬼样子,居然还有闲心惦念旁人,快喝了,一滴也不许剩。”
药碗被强硬塞来,我盯着碗中倒影,喃喃:“她还是没能走啊,明明……明明只差一丁点,她就不会被困在这座城了。
“在荆州府见她,她含泪说‘至亲如此友人如何,’她该怎么办,我答不上来。看到她那么无助的样子,我的心都快碎了。又一晚,在御花园里,我撞见她埋葬晁顾,我羞愧得要死,而她却说,她不恨我——我恨极了自己啊。”
大滴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我忍着哭声,说:“我一心想弥补曾经的过错,我要送她一大群牛羊,我要和她喝酒赛马,摔跤射箭……宛宁在梦里都在念,念晁顾带她走,当时我对着晁顾的坟我就在想,我一定会带她走的……可我没能……没能做到。”
莫子龛走到床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多的是事与愿违,苦厄来了,抵挡不过便只能安心接受。书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1’,不论是霸业雄途,还是爱恨情仇,都有走向终了的一日。阿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就真的抵挡不过么?”
莫子龛怔然,低低道:“有些不费吹灰便可抵挡,有些却要你粉身碎骨,不值得。”
“倘若命运注定是穷山恶水,那便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改天换地至死方休,我不信——逆不了这小小乾坤。”
我大口饮下药汤,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脸红气喘,漆黑的瞳仁却坚定如钉。
莫子龛转身,拿出一方帕子,默默为我拭去唇边的血迹,略带责怨说:“口气那么大,你身体不比从前了,往后凡事务必小心。半个月内,你不能随意走动,我给你做了些画皮,你在楼中,不免被人看到,戴着它方便些。一张皮仍旧是十二个时辰,不可贪时。”
“嗯。”
“对了,”他用余光打量着我,叹息道,“那日你着急出城,忘记揭下,等到揭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时辰,可幸超时不多,只留下小块疤痕。”
我摸了摸脸,左脸颊的触感有些粗粝。
“有镜子吗,拿来,我照照。”
莫子龛递来铜镜,铜镜里的人儿大伤初愈,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原本洁净的左脸颊侧,赫然显出一块鹅卵状的红痕,莫子龛护理得当,已经结了一层淡黄色的痂,摸上去,也不觉得痛。
莫子龛:“你若想去,倒也是能去的,只是毒素入的太深,想去痕必须剥皮去骨……”
“留着吧。”
“……好。”
在房中歇了几日,从一扇小窗里看日升日落,看月照飞霜。大抵是为避男女之别,除了为我上药,莫子龛甚少上楼来。在一起待的时间一长,他也褪去他摘星楼主温文尔雅的假象,其实他说花刻薄得很,动不动便吵了起来。
他这个人,唇枪舌战时总战上风,可我一难过,他就心软了,只阴着个脸,自己和自己斗气。
五日后,我勉强能走路了。
莫子龛做了一把滚轮木椅,我推着木椅走,走累了,就做在椅子上。摘星楼地僻,无甚么人经过,偶地一天,看见几个小童穿得花红柳绿,不知要去做什么,我在楼上把他们叫住了。
小童惊讶地看着我,互相说:“楼上有个婆姨诶。”
小童实在可爱,我笑道:“你们是哪个宫里的,穿得这样好看,要去哪里啊?”
“我们不是哪个宫的,我们是御膳房的,御膳房的小棍子吩咐我们送寿桃。”小童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往上举了举托盘。
“宫中何人过寿啊?”
小童想了想说:“本来是为长乐郡主补得寿宴,赶上春儿姑娘寿辰,丞相大人便提议一起办了。”
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对小童。
不同于那对红衣小童,这对小童披麻戴孝,手里搂着一兜子黄乎乎的纸钱。
红衣小童拦住二人去路:“你们哪个宫的,大喜的日子,是要去祭拜谁?”
白衣小童闻言,并不怯弱:“我们是隆华殿的,今儿是李将军的头七,霍姑娘命我们给李将军烧纸。”
一听是皇上的人,红衣小童忙让开道路:“请便请便。”
“等等——”我高声喝住他,“你说什么,李将军的头七?”
白衣小童:“对啊。”
“小大人可知是哪位李将军?”
面向我,白衣小童的态度倒很好,恭敬道:“敌国将军,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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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周礼》
第57章 伍柒·烂柯
天色深暗,更衬得眼前红白分明,寒风摧雪,星星点点,落在干枯的枝头。
小童说罢,见我无所回应,便向前走,走了几步,脚底磕绊一下,手中的布兜丢落在地,上百张冥钱随风而起,纷纷扬扬,飘满宫帷。
白衣小童大惊失色,爬起身来忙扑,瞧着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捉不到,小童干脆坐了个屁股蹲,嚎啕大哭起来:“钱……钱啊。”
一片冥钱飞到了窗边,我两指一夹,轻而易举地夹住了。
“还给你。”
我松开了手,冥钱没了依赖,又不知飘向哪里去了。
一直坐到了午时,楼下传来脚步声。
每逢莫子龛来为我换药,我不论转悠到哪里,都会乖乖地躺回床上。我明白,他冒着天大的罪名窝藏我,心里早就拿我当了朋友。可今天,我坐在窗边,一动不动。
“风大,你看什么呢?”莫子龛走过来,拉了帘子。
“李镇什么时候死的?”我语声哽咽。
莫子龛取药的手一顿,笑笑:“你说什么呢。”
我陡然转过头,盯着他:“别骗我了!李镇死了,今儿是他的头七,你看到底下飘的冥钱了么,是宛宁托奴才给李镇烧的……”我咬了咬唇,心如死寂,“你告诉我,是皇上杀的么?”
“不是。”
“说实话!”
“是霍姑娘动的手。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跳下轿子后,霍宛宁就醒了,或许她早就醒了。霍宛宁自己找到了李镇,然后一枪挑了李镇的心,人送到御医那时还有一口气在,皇上有心留他一命来压制朔北,然而在七日前的夜里,霍宛宁去探望了一次,出来后人就没气了,当晚出得殡。”
莫子龛避开了我拷问的目光,无可奈何道:“字字是真,我不想骗你,可你刚醒来时身子虚弱,我不忍再给你打击。”
“我没事…… ”
“阿沐啊,剑伤可愈,损去的寿元却无法挽回,”莫子龛闭上眼,沉痛道,“你至多……活不过五年了。”
窗外,一丝日光破云而出,照在脸上,我只觉得刺目。
小的时候,安塞尔草原最有名的神算子来给我算命,神算子说,我能长命百岁。邱栉见好玩,也凑过来算,神算子却皱了皱眉,阿爹见状慌了神,神算子一笑:“少将军活到九十九。”
阿爹转忧为喜,赏了神算子一大笔钱。
原来一百和九十九,差了这么多年。我慢慢举起手,抚摸那缕来之不易的阳光,手腕上虚浮着青脉,肤色不寻常的惨白,我试着运气,猛然发现气海一片空无。
莫子龛中指点在我的腕子上:“你现在气血亏空,运不得气,你好生养着,说不定哪天……”
“哪天呢?”他难得尴尬,我淡淡道,“你说不上来,因为根本没有那一天,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了。”
我推开他的手,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更加破罐子破摔,绵薄的病躯竟挣出一分力气,我走得很慢,也很稳。
他见我要下楼去,急忙跑上前来,拉住我说:“你要去哪?”
“求你,让我出去走一走,再待在这儿一动不动的话,我怕我会从窗户上跳下去。”
他看着我,终究是松开了手。
“哦,我忘了这个。”我绕开他,取走了一张画皮。
临门时,我回眸望了一眼亦步亦趋的莫子龛,说:“我很好,想静一静,你不用跟上来。”
他果真没跟上来。
离开摘星楼,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宫中满是绽开了的梅花枝,我不由得想起那年盛怒之下焚烧十里坡,花海变成了漫天火海。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隆安殿。
守门的宫婢都被调去忙活寿宴,只有两簇花树立在殿外。看到熟悉的一花一树,我心中有苦难言,正欲离去,殿内出来传来承煜的声音,我顿住了步子,目光满是贪求。
“朕遵守诺言,放了霍钰,但你不能离开。”
“皇上放了哥哥,宛宁已感激不尽。”
“朕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放霍钰一条生路,可朕也绝不能叫他好活,朕要他在京城沿街乞讨。至于你,霍宛宁,朕恨不得杀你解愤,可朕知道,若她还在的话,是一定会阻止朕杀你的。”
“哥哥活着,我便如愿了,宛宁但求一死。”
“朕不杀你,也不准你自杀。若你自杀,朕便剐了霍钰。”
“皇上何必强留一个半死的人呢。”
起风了,承煜淡淡说:“哪里是留你,朕是想留她,兴许你在,她就肯回来了。”
何必留一个死人呢……
我泪如泉涌,默默冲到了宫廊上,想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无奈都喊给老天爷听,想破口大骂,骂老天爷为何不发发慈悲,相爱之人不得相守,相守之人被迫分离,阴阳相隔啊。
不行,我不能认输。
即便是与天为敌,我也绝不认输。
哪怕拳头里没有一丝力量,我也要握紧。
“战便战,谁怕谁!”我怒视苍天,放声咆哮,“你不是想要打倒我么,你来啊,拿不起剑了我还有拳脚,动不了拳脚我还有一口气,只要邱家阿沐有一口气在,就永不怕你!”
喊完后,我颓然倒地,冷风吹在汗水淋漓的脸上,出奇的冰冷。
“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远处,忽然传来少女诧异的声音:“小慧,你去看看,何人在此吵闹。”
一个小丫鬟跑了过来,说:“主子,瞧着面生。”
少女走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问:“你是哪个宫中的奴婢,不知今儿是郡主大寿吗,吵吵闹闹,好没规矩,该罚!”
我微微抬眸,认出了她:“鸭春……”
小慧立马教训道:“我们主儿的尊名也是你配叫的,”小慧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不日,皇上便会册封我们主儿,到时候就是皇后娘娘了。”
“小慧,皇上还没说呢。”鸭春脸色红润,心里显然是欢喜的。
“长乐郡主都唤您嫂嫂了,这事还能不准吗。”
“也是,”鸭春微微一笑,“小奴才,你叫我声皇后娘娘听听,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不罚你了。”
“听到没,还不快叫。”
我瞪了一眼,闭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