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屈身而已,谈何高就。朱大人逝世后,我被一贬再贬,京城再无王某容身之处。我远走他乡来到中州,只为谋生罢了。反到是娘娘,京城接二连三传来死讯,我为此,忐忑不已。”
“难道你心中不快活么?”
“晁顾那厮身死的当日,下官在院中摆了三碗酒,这第一碗先敬娘娘,第二碗告慰旧主,第三碗——也为晁统领可惜。”王正吐字清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1,晁统领单枪匹马取苏磊尔项上人头的英雄气概,下官佩服。下官想问娘娘一句,手刃仇人,可心中快活?”
我心口一窒,喃喃:“快活……怎么会?”
“是啊,娘娘绝不能快活。”王正上前一步,低声说,“即便娘娘不远千里逃到了中州,也须得记着自己犯下的罪孽,朱大人晁统领……一条条的血债压在娘娘肩上,娘娘岂能快活的了。”
“王殷虚……”
“下官在呢,娘娘。”
“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正拱手:“京城、中州,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换到了另一个囚笼,你我皆是笼中困兽。下官劝娘娘连夜离开此处,归隐山林,永不问世事,这是王正的心愿,亦是朱大人的心愿。”
我的嘴唇微微颤抖:“这不是他的心愿,他愿我自由。”
“他愿您活下去。”王正目光飘过我的脸,说,“天山狼猎人一案,事关中州史渊,不是娘娘能掺乎的。熊韬说得不错,这案查不了。”
“所以你来是为了告诉我,不许我查案。”
王正:“此案,查不得。”
“我视王大人为友,大人却对阿沐百般猜忌。阿沐一向愚拙,不懂大人深意,只是这案……”我摸了摸左脸颊上的疤痕,淡然说,“如大人所见,我一身皮囊肮脏,又深受百孔千疮,哪怕前途一片渺茫,也再无后路可退。这案,我非查不可。”
“既然娘娘心意已决,下官也无话可说。”
“王大人,我已不是太子妃。”
王正微微一顿,复而:“陈使,下官告辞。”
王正走后,我府门前呆了好久。斜阳转西,云朵在空中画出五彩斑斓的底色,冬鸟偶然飞过一只,又立即消失在邈远天际。鸟儿飞过,天空还是一尘不变的斑斓。
我欲起身回府,一只手按住了我,抬眸一看,萧长雪退去了仆人,往我肩上加厚了一层英紫色铃花纹斗篷。我呼出一口冷气,往温暖的衣袍里缩了缩。萧长雪与我并肩坐在台阶上,他两条腿耷拉着,俨然没有半分城主的架子。
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忍辱偷生是他,放诞不拘也是他。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2’,阿沐,你我像极了断肠人。”萧长雪喃喃吟语。
“干坐着吟诗有什么意思,你等着,我去对过买两壶酒。”
酒来了,萧长雪含笑接过,说:“到也恣意。”
我仰头喝了一口,笑说:“有一日,我这个断肠人也想到塞外看一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小时候在安塞尔待惯了,提起京城,便觉得似洪水猛兽,真到了京城,完全不是那回事儿。”
“那你喜欢中州么?”萧长雪望着我说。
“中州啊,你的地盘。”
“对,我的地盘。当初在枫令,你我打赌,再相逢之日我是否拿得下中州城,而今放眼,皆是我萧长雪的地盘,阿沐,你赢了,萧某愿赌服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办到。”萧长雪信誓旦旦。
我压抑着胃中的烧灼,说:“没什么想要的,你给爷好好活着就是了。”
萧长雪抢过我手中的酒:“早知不该纵你饮酒,南先生归隐青庐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你,你想想南先生一番苦心,也该节制些罢。”
“肉-体残躯罢了,等等欸再喝一口,就一口。”
“给我。”
“一口嘛。”
“你当真没想过有生之年再和他见一面么?”
萧长雪撒开手,我一时没接住,酒壶摔了个稀碎。
我惨笑着说:“他既已有淑妃,哪里还记得邱家阿沐,萧长雪,你不懂情。”
“你是想说,阉人不懂情罢。”
“我就事论事,无心戳你痛处。”
“有句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依你所说,我萧长雪是个无心之人,可你对他,分明是有情。你打着重振旗鼓的旗号躲到这儿来,你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试问,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么?”萧长雪一声快似一声,到最后又近于拷问的迟缓,“既然寿命所剩无多,为什么不听从自己的心意,再见一面呢,我真不明白你。”
我长叹一声,淡淡说:“不明白就对了,你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就跳进了情海,你会淹死的。”
萧长雪说:“阿沐,我至今都还记得打荆州前,咱们在郊野纵酒狂歌,你说你快烂透了。在荆州怀盛王府,再次见你,我眼前一亮,那个在雨夜疯子似的喊着自己烂透了的女人突然活了过来,我好奇究竟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一转眼,便看见了你躲在皇上怀里,笑得很灿烂……”
“既然他能治好你的心,为何不再相信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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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李清照《夏日绝句》
2:出自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第61章 陆壹·背叛
我起身拍打衣袍,飞尘倏尔散开,犹如此时天际墨一般散开的浓浓夜色,夜色无边,万家灯火落入眼底,我低眉一笑。
“萧岚,你实在聪明过人,若非……皇上他不会留你。”
他也笑了:“长雪性愚,只是懂你而已。”
“你说的对,我不敢信他,我甚至不敢接受他的选择。彼时的我,还有一身蛮力与其争,此时的我……潦倒新停浊酒杯1。”望着满地碎瓦残液,我苦笑,“我可以舍弃一生安宁,逆水行舟,哪怕到最后无舟可渡负浪而行,邱家阿沐也能受着。我与承煜,犹如水与轻舟,激流之下,轻舟过海,一滩死水,舟当如何。他有家国要守,我却没了亲人相护,前途穷山恶水,我们终是不能一同走了。”
萧长雪目视良久,憾然叹道:“清流不载野棹,浑水不渡孤舟。纵君不负,卿已踏茫茫不归路。”
天幕彻底拉下,仿佛天塌地陷似的旷然沈闷,墨绿的水在天空游走,人间淌泪,汇聚成一条条大川长河。夜深人静,默待天明……
翌日,我又命晓卫去买一兜蜂,晓卫喜滋滋地去了,到听查院时天已明朗,门比人有眼色,悄悄开了一道缝。
不出我所料,里面的大人们继续通宵达旦的快活,谁也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可我拎着蜂袋往那一站,他们好像被马蜂蛰脸一般,立马站得笔直,脸色抽搐:“陈……陈使好!”
熊韬吞了下口水:“您……您真要去啊。”
“案发在天山脚下,不去天山,难道去你家呀。”
熊韬没反应过来:“去我家,行啊,当然行……”
“行个屁。”我扫了他一眼,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我上天山,要么——和蜂共枕眠。”
熊韬:“咳咳,好久没锻炼了,去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
熊韬一表态,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刘必神色不大好,可碍于熊韬,不便与我发作。我环视一周,不见王正。
晓卫机灵道:“姑娘可是在找王大人?”
“你知道他去了何处?”
晓卫:“我看见他了,一大早骑着马往城外的方向走,走得急匆匆,我叫他,他都没听见呢。”
我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上山吧。”
中州西北有高地,高万丈,长年积雪,山形窈窕,是故天山又名神女峰。
传说神女住在天山之巅,倘若村民在山脚下祈祷,神女听见了,便会以神力相助。雪狼在天山一带繁衍生息,有村民猎狼为生,又称狼猎人。
猎狼并非“杀猎”,而是捕捉关在笼中,加以驯化。
神女天狼,为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平添了不少神秘。在山脚下,我抬头仰望,山峰果如一尊冰清玉洁的雪美人,云疏云密,半遮半掩,给人无限遐想。
高处不胜寒,一行人冻得瑟瑟发抖,刘必咬牙说:“那些山大王都是石头块做的么,这么冷,怎么活?”
熊韬接茬说:“你站在风坡上当然冷啦,山上自由避风佳所,想当年我熊韬,也是占山为王,后来被朝廷花言巧语招了安,不然哪,现在多风光啊。”
刘必:“熊大人,陈使还在这儿呢,您少说点吧。”
我笑道:“无妨,只是没想到,走两步便哈赤气喘的熊大人以前居然威风八面。”
话音一落,众人哈哈大笑,熊韬脸憋得紫红,忙说:“不算什么,灾年混口饭吃罢了,我可不像霍钰似的打家劫舍,还还……”熊韬收了嘴,“害人精。”
我道:“霍钰……你到是多说点,我爱听。”
刘必:“陈使爱听,你就多说点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多说两句也没什么,边走山路边说,当给大家解闷了。”
“哈刘必,你小子拿我当消遣啊。”
熊韬揪住刘必的耳朵,刘必忙叨扰,嚷嚷着再揪耳朵会掉,熊韬才放了手,转到了我身边:“不知陈使有没有注意,中州有一种火红颜色的花?”
“曼珠沙华?”
“再给陈使讲个民间故事,神女峰脚下的村庄里,有一位貌美的姑娘,姑娘生来眉心便有一粒红痣,父母取名为曼珠沙华。有一位术士从村庄路过,受到了曼珠沙华一家的热情款待,临行时,术士说,曼珠沙华眉心是颗妖痣,往后定然惹是生非,必须把曼珠沙华送到神女峰上接受普化,才能挽救一城的人……”
我断语:“显然是那术士妖言惑众。”
熊韬正了神色,避讳似的,瞥了一眼神女峰:“这事啊,邪乎得很,父母听信了术士的话,把曼珠沙华送到雪山上,神女喝令曼珠沙华恪守清誉,不得与外男缠绵,不然便命雪狼将她吞吃入腹。忽然有一天,一个年轻人遭仇家追杀,冒然躲进山中。曼珠沙华见年轻人俊俏,忍不住瞒着神女出手相救,不料日久生情,神女大怒,年轻人贪生怕死,逃离了雪山,而曼珠沙华……却未能逃得过。”
“雪狼叼着曼珠沙华的尸体一路下山,鲜血滴洒之中,红花盛绽,父母看到女儿尸身,痛哭流涕,后来村民为了纪念她,把这种红颜色的花取名为曼珠沙华。神女恨年轻人薄情寡幸,用神力将年轻人化为红花花叶,于是便有了‘花叶永不相见’一说。”
即便是神女美名,也难掩结局悲凉。
我还记得在荆州画春班时莫愁的哭号,耳边寒风呼啸,哭天恸地的哀声仿佛从神女峰不为人知的深处传来……
那头狼就在眼前,你为何不杀,那头狼露出獠牙,你为何不杀!
曼珠沙华啊,帝王业难养美人花。
冥界三途河,忘川彼岸边,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饿狼食花,在饿狼腹中,花见了那叶。
莫愁哭哭笑笑,癫狂错乱。风轻了少许,我猛然一怔,再望皑皑雪山,只觉得头皮发麻。
熊韬体胖御寒,讲得紧张之处,额边竟渗出滴滴热汗,他续道:“民间故事,越说越离奇了。陈使应该知道,那年萧长安兵败霍钰,一代霸王惨遭五马分尸……”
我不禁问:“有所耳闻,这和曼珠沙华还有干连?”
“嘿嘿不知道吧,霍钰曾经给萧长安献过一个女人,萧长安喜欢的不得了,把那女人当宝贝似的供着,外人多看一眼,恐怕都要剜眼睛。我的眼睛有幸见过一次。”
熊韬神色得意,说:“那日是萧长安的寿辰,我和其它山头的兄弟结伙前去拜寿,便见一华舆飘过,香风阵阵,风卷薄幔,女人蜷卧轿中,千娇百媚,眉心一点朱砂痣,且听萧长安唤她——沙华。”
“还有这等事。”我一皱眉,忽然想到昨日王正奉劝我莫要插手中州,看来,他也是一番好意。
“你和我在这儿编排萧城主的兄长,就不怕城主惩治你?”
熊韬笑道:“我这人就是嘴碎,您爱听,我多说了些,您要是不爱听,一个字咱也不带多的。萧城主文武双全,但想像萧大那般威震中州……还差点劲儿。”
“城主心善,不够狠。”
熊韬一愣,淡笑:“是也,萧城主通情达理,未免有点老实了,大家都爱欺负老实人,譬如听查院,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便能看出许多端倪。萧城主念及大人们年事已高,一忍再忍,像您呢,一袋子蜜蜂就给我们都制住了。您的魄力,我服气。”
“我这算什么魄力,”我冷笑,“先不说欺负老实人要遭天谴,单说萧长雪,他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熊韬吐吐舌头,不置可否。
我与他这厢说着,其余的人在四周搜索,在不知不觉,和我们离得有些距离了。案发现场已被勤劳的村民打理干净,不过就算没有村民,大雪也会掩盖所有的罪孽。
突然一声惊叫响起。
白雪装点了黑压压的树丛,刘必跌倒在地,两条腿蜷曲着,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雪丛:“陈……陈使你看!”
“刘大人你大惊小怪什么。”熊韬小跑两步,走到刘必跟前时,他猛然停住,牙齿发出咯吱吱的怪响,“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