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泉脸呈痛色:“什么公子重泉,我不认识……你伤势既已好的差不多了,便请快快下山,萧长雪在山下等着你呢,你不能总叫人苦苦等待。”
“重泉,我请你和我一同下山。”
“你……你说什么?”重泉撇开我,说,“邱家阿沐,你都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资格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失踪多年,如不是遇见你,公子重泉的名字早已被世人淡忘。我早知你上山别有所图,没想到你是想为他人做嫁衣,他们的江山,与你何干?”
重泉目眦尽裂,质问声震破墙壁。
“因为我是晉人,而你也是晉人。”我上前一步说,“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让你对你的国这么冷漠,为什么不试着相信一次呢,当今皇上明辨是非,他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重泉,你若有冤,大可诉,你若有怨,说出你的怨。”
重泉冷笑了两声:“你到是大义凛然,邱将军战功赫赫,都逃不过皇家的猜疑。我重泉,不过沧海一粟,渺小至极……你且剖开先帝的坟问上一问,到底是我重泉冷漠,还是他皇帝老子赶尽杀绝,逼得重泉三上雪山,如不是曼珠沙华救命之恩,重泉早已是雪狼腹中一具尸骨。”
“赶尽杀绝?”我怔然。
“那年,我助邱将军平定朔北,班师回朝,庆功宴上,先帝迫使邱将军饮毒酒,邱将军不饮,献酒美人无辜被杀之。”重泉抿抿唇,说,“我在乱葬岗捡回了美人的命,先帝有所察觉,好在我及时隐世,不然后果难料。”
我记得青南说过,他母亲为我爹爹献酒,却被牵连其中,青南不知其中周折,一味地恨我。原来,重泉竟救了青女么。
“但那个美人还是死了,她体弱,在上雪山的途中冻死了。”
我心猛地一沉,说:“你怕被问责,所以上了山?”
重泉:“上山后的事,你没有知道的必要。你我坦诚相见,我不愿为难你,你若是想下山,便下山去,若是想留下养伤,我也会照顾你。当年邱将军于我有恩,我也算还了这份恩情了。”
“……我想见见曼珠沙华。”
“不行。”重泉皱眉,“曼珠沙湖与此事无关,我不能让你伤害她。”
“我没想伤害她,”我叹了口气,重泉对我还是心存敌意,“你替我向曼珠沙华捎句话,就说,邱家阿沐问她认不认识中州莫清寒。”
重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说得对,我伤好的差不多了,到了该告辞的时候,重公子,愿江湖不见,若是见了,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临走时,柿子脸色极差,他原把我当压寨夫人看待,到手的夫人飞了。柿子闷闷不乐,抱着小雪狼,冲我摆了摆手。
重泉目送我下山,到半山腰时,我回头一看,重泉伫立在山巅,眉眼说不出的愁郁。白雪想从柿子那团肥肉中挣脱出来,然而柿子搂得太紧,小白雪吐吐舌头,似是在与我告别。
再见了。
我一身血衣,踉跄地走在街上,引得众人观望。
我没回城主府,拐了个弯,先去了听查院。院前五十米正好有位大爷在卖菜刀,我掏出所有的银两,买了十八菜刀,背在背上。
毫不费力,一脚踹开听查院的大门。
“谁呀,那么大声?”声音懒洋洋的,像是没睡醒。
我一边抽刀,一边答:“是我呀,索命鬼。”
重物滚落的声音传来,像是栽地上了,我走进去一看,果然刘必在地上躺着,脑壳撞地,眼冒金星。刘必嗅到了血气,浑身发抖,在西北天山遇见狼时,他也是最怕的一个,吓得屁滚尿流。
我弯腰,对上他不停闪躲的眼珠子。
“好久不见,刘大人。”
“陈……陈使,陈使不是我啊您别找我啊您找熊韬,都是熊韬这小子,是熊韬跟我们说不要去管您的,没想到您神通广大从从从狼口里逃出来了……”
“嗯,逃出来了,熊韬人呢?”我吹了吹刀峰,“这刀不错。”
“熊……熊韬跑了。”
“跑哪了?”
“我不知道啊——”
“你是他狗腿,他去哪,你能不知道?”
刀锋向着刘必的脸,我慢悠悠地比划着:“好心被你们几个混蛋当成了驴肝肺,我要是死了也就罢了,可老天有眼,阎罗爷不收我。刘大人放心好了,一个都少不了。”
“熊韬……熊韬去了青庐,熊韬想绑架南先生……以此为筹码,放他出城。”
我呼吸一窒:“熊韬什么时候去的?”
“昨……昨夜。”刘必哭得稀里哗啦,“真的不关我的事啊,熊大人说不会有人知道的,不知怎地就被城主查了出来,昨个儿不逃,今儿都得被处死。陈使你杀了我吧,就算你不杀我,城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不如死在你的手里。”
“你个怂蛋!”我丢下他,“在这儿好好反省罢。”
青南……青南……
我心里反复默念着着他的名字,就连刀锋什么时候割破了肩头都不知道。逆风而行,眼泪粘在脸上,沿途的风景很美,可我来不及观赏。
“阿沐!”
忽然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的瞬间,被抱了个满怀。
萧长雪身上的味道有些冷,玄色很衬他。萧长雪不怕我身后的菜刀,无所顾忌地拥抱住我,就像我初来中州时的那样热情,只是热情夹杂了一丝失而复得的欣喜,他说:“太好了,你还活着。”
“青南有危险,我要去救他。”我挣开了萧长雪。
萧长雪:“南先生怎么会有危险?”
“我此时和你说不明白,南先生……青南,我们相依为命了许多年,我不能再让青南因为我出事了。”
泪花闪烁,我身体被长途跋涉抽干了力气。如不是萧长雪搀扶,我可以已经倒在了地上。胸腔一热,我甚至感受到了喉咙中滚动的血,我忍着腥气,拽住萧长雪的手臂:“我不行了……你替我……替我保护他,咳咳!”
“有人……替你保护他。”
萧长雪的话我听了一半,紧接着,便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我记得,在年幼的时候,我像向往糖块一样向往着长大,向往着找一个好看的男子长相厮守,向往着承欢膝下慢慢变老。
阿爹便笑我说,长大哪有那么简单。
我和阿爹争辩,阿爹说:“简简单单过一辈子,还是轰轰烈烈过一个辈子,其实不是看你的选择,而是看命运给予你的天赋。人生再世,好多不得已。”
“那么阿爹也有不得已的事吗?”
“阿爹当然有啊。”
无辜的青女,是否也是阿爹的不得已之一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震天动地的嗽声惊醒了我,我像溺水之人,抓紧了一块柔软的事物。
窗外明明灭灭,白茫茫的像是飘起了雪。
“水……水……”我低低地喊着,无人回应。
我摔落在地,忍着痛意,站起身去倒水。
刚颤巍巍拎起茶壶,便撞见一人风尘仆仆的身影。
我哀鸣了一声,茶壶落地,摔成了碎片,横亘在我们中间。一阵寒风穿透了单薄的禅衣,我猛地咳出一口淤血,血点溅落,犹如梅花点缀碎裂的青瓷。
分别后,我曾无数次肖想重逢,然而结局总是永不相见……
第64章 □□·重逢
承煜一身素袍,几乎淡入到凄清的孤夜里。
他在望我,我在看他,地上一片狼藉,湿漉漉的茶水泛着银辉,谁也不曾注意。风牵拉着衣袖,我轻描淡写低说:“我之前有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来找我……”
“既然想见我,为什么又一声不响地离开?”
我清了清喉咙:“我只是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你觉得,这个故事从头至尾都是你觉得。”承煜清白的面庞上浮现出干涩的笑容,他的肩膀在轻轻低抖动,“那我算什么呢?”
“承煜……”
“或许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吧。即便我早就知道,这么多年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我还是忍不住骗骗自己。”承煜躬身,收拾碎片,“阿沐,你知道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么?那天,十里坡上,我以为我把你杀死时,就是这个感觉。心很痛,很痛。”
“不要收拾了。”
我弯下腰去,撞上了承煜的额头。
他抬头看我的那一瞬间,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我的眼睛,我瞬间淌下了眼泪:“不管你信不信,这些日子,我很思念你。邱家阿沐从来不属于宫廷,而承煜从出生便被桎梏在王位之上,与其逼你在天下和我之间做出选择,不如我先放手,你我才能真正的自由。”
“没有你,要自由有什么用?”
承煜这般不理智,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以为,薄情如他,纵使当下心中悲恸,过些时日也会将我淡忘。只见承煜一双含情眸隐隐泛泪,我怔了怔,拉起他垂落身侧的手。
“‘阿沐,什么人死了都不值得我哭,东宫现在有太子妃、良娣,将来也会有昭训、奉仪,倘若每一个死了我都要难过的茶不思饭不想,那么我不配当大晉的储君’。这些话,可都是你亲口说的。”
承煜反手握紧了我:“旁人的生死与我有何干系。若你死了,我不会独活。”
不知为何,他语声薄弱,只有握在我腕间的五指分外的使力。我正欲驳他,他忽然缓缓地倒了下去。
我这才发现,他没牵住我的那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左腹。我一点点掰开他的手,看到血红的颜色,瞬时感觉浑身无力,坐在了地上,失声喊:“来人啊!快来人!”
原陆冲了进来,看到屋中的惨况,他也顾不得尊卑了,立即把承煜抗在肩头,留下一句话,便匆忙地往屋外奔去。
“南先生毫发无伤,这是皇上唯一能弥补的了,希望娘娘不要再怨恨陛下。”
数九寒天,雪花纷飞。
门敞开着,冷风呜咽,相比着,屋内更暗些。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眼下残着两道干枯的泪痕,地板上还留有暗红色的血,月光洒在脸上,我卷起袖摆,妄想把血迹擦净,却是一片徒劳。
“原来你在这儿。”
来人逆着光,语气算不上好。
我微微抬头,原来莫子龛也来到了中州。莫清寒一身鸦青的官服,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怜悯,他踢开脚下的碎片,毫不留情地踏过满地污迹,走到我的近前。
好在他屈尊和我并肩坐下,没有让我感受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熊韬那一箭射得并不算深,皇上现在有随行的太医照料,已经脱离了危险。阿沐,我担心的是你。”
莫子龛望着我,表情凝重。
听到承煜大安,我松了口气,虚白的面容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莫子龛,你救过我,又为我三番五次地冒险,这份恩情,阿沐还不清,够了,真的够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
“……”他看着我,有些不可思议。
“你见到王正了吗?”
“嗯。”莫子龛说,“你如何知道?”
“除了他,谁还会到京城报信。”
“其实不是王正,而是萧长雪。王正跑死了三匹马,赶到京城面见皇上,当时我也在,王正说,是萧长雪吩咐他这么做的。一来,萧长雪抽不开身,二来,又怕打草惊蛇。”
“多此一举。”
“我此时倒觉得很有必要。”莫子龛无声无息地搭上我的脉搏,“你的脉相稳定了许多,坚持治疗,也不是没有重拾弯刀的可能。邱家阿沐,一定不会安心居于小小一隅。”
我抽开了手,说:“帝王家有祖传的疑心病,我在西北天山遇到了重泉。当年他多么的风光,如今却沦作了山匪。就算我心有不甘又如何,等我无所顾虑真正强大起来,他还能容得下我么。”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我笑笑:“这话不像是你说的,你从来只劝我保守主义,是因为见我是个废人了么。”
“谁说你是废人。”莫子龛说,“废人敢与狼搏么,废人能安然无恙地从匪窝脱逃么?没有力气不要紧,重要的是勇气和心气。”
我默了半响,问:“熊韬在哪?”
莫子龛笑了笑:“这才是你。”
熊韬逃得不见踪影,熊家老少皆被关押在中州狱。除了熊家老太太——那位自称有诰命在身的年过七旬但精神矍铄的老太。我这才知道,萧长雪一直有心整顿听查院,但迟迟没有下手的原因是什么。
诗晓卫在门口守着,见我们出来,他先见过莫子龛,又说:“大人,您快去看看吧,那疯妇护儿心切,竟怂恿了一群老骨头,在天桥大街聚众游行。城主镇压不过,反而激起滔天民怨。”
莫清寒:“这不是一兜子蜜蜂能解决的了。”
我睇了他一眼,此时还有心说笑。看来我在中州的一举一动,莫子龛都在关注。
“先去看看。”
中州偏爱雪,一年四季,两季飘霜。
雪下大了,满地泥泞。人们摩肩擦踵,议论纷纷,“陈慕”这个名字被反复嚼咬,再落入我耳中时,已面目全非。
汹涌的人群中,为游行的老人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