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的队伍好像泥土中寻食的蚯蚓,在泥泞的雪水中慢吞吞地前进。
据诗晓卫说,熊老太年轻时,和不少听查院的高官不清不楚,所以才能在丈夫死后,把儿子塞进听查院这个肥差。如今儿子落难,熊老太魅力不减当年。
“哪位是熊家老太太?”我问。
顺着诗晓卫所指,队伍的末尾,跟着一位身穿曼陀罗色富贵花纹棉袍的老太。老太拄着龙头拐杖,身边有两个丫鬟搀扶,白鬓染霜,目光矍铄,她死死地望着远边飘飞的旗帜——大大的一个“反”字。
我瞳孔一缩,猛地打开了诗晓卫手中撑得伞。
白伞脱离了桎梏,被长风卷起,在天空飞舞。诗晓卫愕然:“大人,雪下得这么大,您的身体受不住的啊。”
莫清寒也收了伞,幽幽说:“八旬老太为了一不争气的儿子,迎风而行,点点雪色罢了,你家大人,受得。”
诗晓卫听后,羞愧地垂下头。
“莫子龛。”
“欸,我在呢。”
“倘若公堂断案遇到倒打一耙的无赖,该当如何?”
“你说什么我又不是大理……”莫子龛闭住嘴,面色不大好,“杀之,则民怨,放之,则误国。依我说,你大可不必蹚这趟浑水,等皇上醒来,一切自有定论,还怕她一个诰命夫人耍无赖么。”
“我活着,是为了还他盛世安宁的,不是为了惹祸事。”
忽听队尾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看来熊老太要加柴添火了。
老太太跪在地上,龙头拐横在身前。旁的人见老太太下跪,有的人过来搀扶,有的人干脆跟着跪下。阴雨压头,人群反而更加安静,哭声裂天,声声入耳。
“我熊家祖祖辈辈为中州抛头颅洒热血,没想到城主居然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问熊家的罪。我的儿媳我的孙子孙女,现都在大狱里关着呢,还有我那可怜的儿子,他为破狼猎人一案,深入虎穴九死一生,这般骁勇,却引得小人险妒,而今逃命在外,有家不敢回啊我的儿——”
老太太泪如雨下,边哭喊边砸打地面:“我一把老骨头了,本不想惹是生非,可此等不公平之事居然发生在中州城,实在叫人寒心。老天开眼,城主开眼,看看吧!”
旁边有人低声劝:“熊夫人,地上凉,您快起来。”
熊老太变了脸色:“我不起来!我就跪在这儿,等城主为我熊家主持公道!”
“城主这次的确过于偏袒京城来的了,难道我中州人的命就不是命么……”
“对,得讨个公道。”
漫天飞雪,却无一人退。
我握紧了手骨,挺身上前迈了一大步。众人奇异地望着我,小声议论,熊老太瞥了我一眼,狠辣的目光即刻锁定在我的身上,旋即指着我大声呵斥:“你是陈慕!害我儿的陈慕!”
熊老太爬到我的面前,龙头拐用力捶打我的脊背,我没有反抗,一拐杖打在膝盖骨,我闷哼一声,跪了下去。
当下一拐再来临时,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夫人可否听我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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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也是敏感词?奇了怪了欸
第65章 陆伍·往生
“在场的诸位,请你们听一听。”
“陈慕,是小女子出门在外的化名,本名说出来诸位也是知道的。我阿爹是昔日兵马大将军,南征北战,护一方百姓,我兄长上阵杀敌亦是骁勇,幺女邱沐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会混蛋到叫中州父老寒心。”
“狼猎人一案,牵连甚广。邱沐拖病体残躯,只为真相大白。阿沐孤家寡人不畏死,而熊大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成群妻妾,天山一行,我与熊大人彼此关照,却不想半路遇狼,听查院大小官员悉数离去。熊夫人,您说,我当如何?”
熊老太撇开我的手,厉声道:“你说谎!你和凶手明明是一伙的,若非如此,雪狼凶残,山匪狂暴,你怎么能安然无恙?”
见我不语,熊老太狂笑:“哈哈哈我说中了吧,我儿是上了你的当,你早就想铲除他了,这样听查院只有你陈使说了算!你是邱将军之后又如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处是中州,容不得你放肆!”
“安然……无恙?”
我冷笑了一声,当场解下了白裘,撩起袖管,露出四肢上斑驳的痕迹。
众人起初不解,有人骂我不知廉耻,有人骂我当众浪-荡,可慢慢地,辱骂声消失了,只剩下一声又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突然,有个小孩子弱弱问了一句:“娘,大姐姐怎么被雪狼咬得这么惨啊,当时……一定没有人帮她吧。”
当娘的立马捂住了小孩子的嘴。
“熊夫人,我自爆身份,并非为了以我父亲的英明压您。邱若云是邱若云,邱沐是邱沐,父女二人阴阳相隔的那一刻,邱沐的将来和邱若云再也无干。”我一字一句,“事到如今,您若还不肯信,大可叫您信得过的大夫来看诊,看我是不是狼口脱逃命不久矣。”
“……请,请孙郎中。”熊老太几乎咬牙切齿。
孙郎中闻讯后,很快便来了。
不等郎中说话,我把手腕递了过去:“不必讲俗礼,您直接号脉吧。”
“欸。”少顷,孙郎中抬头望了我一眼,问,“姑娘今年几岁?”
我笑道:“我爹爹去世后,再没人给我过生辰,活了多少年头,我也记不清了,先生问这个,是与病情有关吗?”
孙郎中摇了摇头:“孙某只是在想,姑娘年纪轻轻,阳寿却所剩无多,实乃可惜。”
“我当真命不久长?”
孙郎中:“何止何止,瞧脉象,颇有油尽灯枯之兆。”
我转头,看着熊夫人,话却是说给全部人听的:“你们都听清楚了?”最终,目光定在熊夫人铁青的脸上,笑道,“我劝夫人不要再胡闹下去了,令郎体胖腿快,不知跑到何处享福,您有空在这儿诉苦,不如到菩萨庙里拜一拜,祈愿令郎这辈子都不要遇到我。有幸相逢,阿沐定带熊大人一起黄泉路上作伴。”
熊老太被堵得哑口无言:“你——你——等着。”
“我等着,有什么怨恨,以后尽管来找我。”
待众人散去之后,我才感到地上彻骨的冷。
莫子龛为我披了件衣物,擦身的那一刻,他笑了笑低声说:“你犯规。”
“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也是。”莫子龛扶我起来,说,“熊夫人怀恨而去,他日捉住你的把柄,定会返回来向你寻仇。”
“所以我说,我等着。有仇的报仇有怨的申冤,有病的,偶尔也可以犯一下病,这世道其实公平得很……咳咳。”冷风灌入胸口,我上了轿子,“带我,去见萧长雪,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同他商议。”
原陆抱着手坐在府门前,见我来了,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辛苦你了。”
原陆嘿嘿一笑:“算不得什么,娘娘,您是去看皇上的吧,皇上就在……”
“我来见萧城主。”
“噢。”原陆让开身,说,“原来不是看皇上的呀,我还以为……嗯,姓萧的就在里边。”
我刚往前走了两步,原陆忽然把我叫住。
我回头一看,原陆挠了挠脑袋,笑容羞涩:“娘娘,我和紫蝶好上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面色和缓:“什么时候的喜事?”
原陆一笑:“喜事还没办呢,回京立刻办,娘娘可愿为我们主婚?”
“当然,你们的孩儿生下来,还要叫我一声姨母呢。”
原陆说:“那贼老六就放心了,娘娘快进去吧。若能早些完事,腾出空来,可去看看皇上,皇上他……已经醒了。”
我目光闪烁,淡淡地说了句:“好。”
推开房门,萧长雪手捧书卷,坐于案头。房间内挂了几副墨宝,有不少都是萧长雪亲自题写的。
若当年,萧长雪不曾被承煜赏识,是否也过得悠闲自在呢。
“为何迟迟不进来?”萧长雪放了书,抬头说。
“我在想,枫令一别,那个赌约是否害了你。庙堂尔虞我诈,江湖闲云野鹤,你有纵横朝野的能力,也有超然物外的心性,到底哪一个才适合真正的萧长雪呢?”
正如我当初,有很多次机会和青南离开,然而都一次次错过了。
我盼着宛宁能肆意地活着,却不曾想,在距京千里之遥的中州城中,还有一位被困着的人。
不愧是萧长雪,瞬间熟知了我的心意:“阿沐,不要把所有人的难过都压在自己的身上。离合悲欢,岂是我等能够左右。我少时亲眼见兄长逢难,长大以后若叫我独自快活,我如何心安。”
“你想着报仇吗?”
“想啊,日夜都在想。”萧长雪笑了,说,“能亲手逮捕霍钰,萧岚此生无憾,可还有一件事,我在心中挂怀已久。那便是——荆州城的铁笼。”
“不,现在又多了一个,中州城的铁笼。”
萧长雪猛然一僵:“你说什么?”
“我西北天山半山腰上,看见了新的铁笼,那匹把我咬得鲜血淋漓的雪狼便是从笼里走出。我被雪狼衔到了匪巢,在那儿,我见到了昔日名满天下的说客重泉,以及——我又听见了那个名字,曼珠沙华。”
“你是说……”
“武有你萧长雪,文请来重泉,大晉的江山便安稳了。”我嗽了两声,光影灰暗,隐去了唇边血,“长雪,我请求你,替我守在承煜的身边,一生一世,永不背叛。”
与萧长雪目光交汇的那一刻,我便明白,在枫令的赌约,我赌赢了。
“一生一世?真没想到,我赌给了你一辈子。”
“你,愿意吗?”
“你居然还问我愿不愿意,阿沐啊,你不懂萧长雪。”他微微一笑,“好了,武有了我,公子重泉却不是这么好请的。为什么你不考虑一下最近名声鹊起的莫子龛呢。”
我目色凉得没有温度,说:“你听我一言,莫子龛,不可信。”
萧长雪不解:“你与重泉不过几日之缘。”
我说:“几日再短,也是有缘。”
言外之意,不必言说,萧长雪还是那句话:“作为西北八匪最大的一方匪首,重泉此人我还是有所了解,而他口中的曼珠沙华,我也有听说。几次招安,重泉连人影都不露,他完全对朝廷死了心,一心一意守在曼珠沙华那个女子的身边。”
“我有足够的诚意。”我顿了顿,阴影浮上脸面,又说,“倘若不成,务必杀了此人。”
萧长雪沉默片刻:“你是否有想过,你为皇上做得这些打算,或许他根本不需要,皇上想要的只是……”
“可我给不了他了啊!”喉咙沙哑,我压低了声说,“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要的,我不可能给他了。我的命握在阎罗手中,没有万全打算,我不放心留他孤身一人在这人心鬼蜮之中。于他而言,我是唯一亲人,我做得这些,是一个亲人该做的咳咳咳!”
此时,莫清寒借着月光,才看清了满地凌乱的血点,他瞳孔里一片震惊,半响没说出一句话。
“吓着你了吧,没什么事的……真的没……没什么……”
身体霍然沉重,失去意识前的一刻,我竟嗅到了一丝龙涎香的气味。眼前光影扑朔,萧长雪大惊失色的脸庞逐渐模糊,我张开手,想要抓住最后一点光源。
老天爷啊,如果……如果你让我就这么死了的话,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甘心,我诅咒你雷声大雨点小,诅咒你六月飘雪腊月飞花,诅咒你诅咒我,让我和他,下一世相见……
“阿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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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沐:画个圈圈诅咒你ipg.
节日快乐,愿邱老将军在天有灵,保佑邱家阿沐平安顺遂
第66章 陆陆·回光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回皇上,邱姑娘剑伤未愈,再加上积劳成疾,老奴……老奴哎,回天乏术啊。”
微弱的日光照入轩窗,承煜坐在我视线所及之处,碎发遮眼,薄唇紧抿,像是三天三夜未曾梳洗。
“咳……承……”
“我在,我在!”
承煜慌乱地抱住我,这时我才看清他满目痛色。我笑了笑,抬手去拂他的发:“你来了啊。”
听到我这一声轻叹,承煜瞬时落下眼泪。
我指尖一顿,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承煜:“熊滔围堵青庐,我及时赶到,南先生毫发无损。”
“傻瓜,我问的是你啊。”
承煜一怔,轻声说:“我……我也无事。”
“是我对不住你。”
“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为了我,你放下家仇,为了我,你一次又一次重返宫廷,一次又一次身受重伤,甚至——到死你都放不下我,而我却一直怀疑你。”
“你都听到了……”
承煜说:“不管怎样,你先好好养伤,余下的事交由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