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禹诚便在我身旁坐下了。
街市鱼龙混杂,即便接近,也未察觉有异,如今并肩相依,我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麝香气。
禹诚躺在地上,枕着两手,半睁开眼定定地望向深邃的夜空。
“明日早朝,皇上会为太子殿下择一位太师,往后,东宫渐渐地会来许多人,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下了。”
太师?那不就是……
莫哥哥。
那时,我还不知禹诚的一席话意味着什么,甚至按捺不住欣喜,肖想着和莫哥哥重逢。很多年后再回想,我从未读懂过他的欲言又止,又怎能与他白首到老。
莫哥哥比我大的要多,论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叔伯。
莫哥哥样子好看,和老头子八竿子打不着。
我阿爹说,那是因为莫哥哥会易容术。何为易容术,老的变成少的,丑的变成美的,男人变成女人……我才不管那么多,莫哥哥就是莫哥哥。
距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八年。
八年前邱家,只知少将军邱栉,而身为幺女的我,还在因为拉不满弓弦而气急败坏。那日,终是情绪占了上风,我躺在草地上哇哇大哭,阿玛兄弟见状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位青年。
青年脚底的步子极轻,连同那一袭月白的长衣从碧绿的原野飘来,我望愣了神,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规矩地坐正。
青年笑道:“姑娘,可否指个路?”
“在下莫清寒,远道而来,求见邱将军。”
……
如禹诚所说,翌日一早,东宫府门大开,貌若春花的侍婢端着精美的托盘,鱼贯而入,随后是嬷嬷、太监、侍卫。我爬在墙头啃西瓜,自以为无人发现,忽然墙下传来声音:
“阿沐。”
“禹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禹诚摊开手:“凭你吐的这些西瓜子,来年,东宫丰收无忧了。”
我往旁边挪了挪:“上来。”
禹诚轻松一跃,接过一牙西瓜,慢条斯理吃着,而我吃得满身都是,禹诚意外没嫌弃,反而拿出手帕为我擦拭下巴上的瓜汁。
“阿沐,咱们是朋友吗?”
“是啊。”
禹诚停住手,认真道:“如果我不是我了,还是吗?”
“你不是你,那又会是谁?”我眼中闪过一瞬的迷惘,随即眉眼弯弯,把吃剩下的半牙瓜塞进他口中,“你在和我打哑谜吗,不管小瞎子变成什么样,都是阿沐的好朋友。小侍卫,跟沐老大混,老大罩你。”
禹诚把瓜皮吐出来,眼睛湿湿的。
我锤向他胸口:“老大很仗义的哦,小侍卫别太感动。”
禹诚作揖:“小的铭感五内,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老大恩情。”
“你小子,挺上道。”
“老大教的好,”禹诚叼了牙西瓜,模糊不清地说,“更(今)晚子吃(时),后山见。”说着跳下墙头,趁无人留意,飞快地跑走了。
可是……
可是那晚,我没能等到他。
那时候后山还没有种下一百棵山楂树,光秃秃的一座山,连鸟都不肯栖息停留。我早早地跑过去等待,一开始还在期待这场约会,可慢慢地,我知道,我等不到他了。
天一亮,东宫所有的奴婢向初来时那般匆匆,只不过不是来,而是走。
我日日睡在墙头,西瓜子堆了一整个夏天。
我在等一个人,他和我约好了,今晚子时见。
数日后,我再次看见了他。
少年从正门而入,远远看,小小的身影无比落寞。两个样貌古板的老头随在少年身侧,听身后的仆人说,那是皇上为太子请来的文武老师,德高望重。
少年由正门走入正殿,一路上玉兰花谢,兰枝凋零,秋雨一点一滴洒落在地,仿佛苍空的哀泣。立即有仆人为少年撑伞,少年冷冷地避开,雨点砸在肩头,不知他痛不痛。
轰隆一声雷响,少年顿住脚步,偏头望了一眼。
老师拱手:“殿下,怎么了。”
“无事。”
雷鸣不绝,我靠在墙头,泪如泉涌。
自文武先生来后,我在东宫便不如从前那般来去自由了。文先生不足畏惧,那位太保倒有几分真本事。
无人提邱家阿沐,对皇上而言,我留在东宫,只不过是天家牵制我的父亲的一枚棋子罢了,至于读书与否,根本无人在乎。
我一心想找他问个明白。
夜里,蹑手蹑脚翻窗而入,双脚刚着地,剑尖挑去了我蒙在脸上的黑纱巾,擦着鼻子,划破一条口子。
我顶着红鼻头泪眼汪汪地望着清冷月色下持剑的少年,他目光错愕:“你为什么来?”
“殿下没来的那个晚上,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对不起,”承煜哑声说,“那晚我失约了。”
我故意装强:“没什么,反正啊我也没有等很久,但你……到底又是为什么没有来呢?”
“有事耽搁。”
“别和我说这些鬼话!你拿虚假身份骗我我不怪你,你失约我也不怪你,”话噎在嘴边,我叹了口气,“哎,我不仅气量小还记仇,要说什么都不怪是不可能的,毕竟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而且你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么多天,每一天我都在等你。”
“对……不起。”
对于自己为何失约为何骗我,一字未提。
我怔然,恍惚地笑笑:“我明白了,你现在是殿下了,小侍卫和小姑娘可以在一块胡闹,但殿下不行。嬷嬷说得对,我不该……不该招惹你的。”
泪水溢出眼眶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夺门而出。
后来,太子殿下深居简出,而我与他也减少了见面,甚至于渐渐失联。隔着一道宫墙,我常听到先生的训斥声,偶尔鼓起勇气跳上墙头,看见的,也大都是他孤身习剑的场景。
直到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承煜为何闭口沉默。
那日,是先皇后的祭辰。
我见他一身缟素,向后山处走,我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在东宫的日子,我未曾荒废武功,也曾在墙头偷学一招半式,我自幼爱武,阿爹给我寻遍天下名师,我的武功更是集众家之所长,若论起真格的来,未必差了他。
原来,山顶有一座墓碑。
碑上刻得字迹虽然稚嫩,但也看得出有过多年临摹研习。石碑材质不佳,经风吹雨打,字迹已模糊不堪。
承煜还是跪倒在地,满了一碗酒,郑重地端起,说:“孩儿来看娘了。”
躲在远处的我不由大吃一惊,难不成这尊石碑竟是祭奠先皇后的!
酒液喂了坟前泥土稍许,承煜说:“当年您留给孩儿手书,可惜孩儿愚笨,这么多年都参悟不透书中要义。近来,却有了眉目。娘,您说巧不巧,那日在隆安殿下对我口出恶言的学士,居然和曼珠沙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想到,您书中所言曼珠沙华,竟是真的。”
承煜望着石碑出神:“我想,真正害您死于非命的凶手,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
照理,帝后该在皇陵合葬。
可我听说,先皇后是因难产而死,死后既无谥号亦无风光大葬,连尸身都不知埋在了何处,看来,竟是此处。
在朝中手握重权的窦氏一族长女,落得如此结局,尸首无存,死因……未明。
“娘,孩儿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知道仇人的下落,孩儿差一点就要放弃仇恨了,命运捉弄啊……”
承煜匍匐下身去,嗓音沙哑,说话间,又满了一碗酒,唇角带了些哀戚的笑。
“孩儿遇见了一个姑娘,她很有趣很仗义,什么都很好,娘如果还在的话,也一定会喜欢她的。虽然她天真快活,可实际上,她与孩儿一样,身不由己。娘留给孩儿的话,孩儿记得很好,‘只有真正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孩儿照做。”
“出来吧。”
话音甚至还没落下,承煜便跃到了我的身前,那样快的速度,甚至那位德高望重的东宫太保也不能够到达。
“你要……干……”
承煜捏住我的下巴,灌了我满满一碗的酒,酒味辛辣,我脑壳剧痛,好像有千百只蜜蜂飞舞。
酒碗碎了一地,承煜抬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柔声说:“睡一睡,便什么都忘记了。”
第70章 柒拾·囹圄
“不要忘,我不要忘!”
少年的笑容犹如镜花水月,在脑海中淡去。我拼命地向前扑,东宫、后山、坟墓,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梦影。
双眸一睁,目对顶格涌动的月色波纹,呼吸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和他,竟也是自幼相识……
然而,我却失去了那段记忆,那么他呢,是忘记了,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他心之所系,是窦皇后之死。
这些年,他究竟又查出了多少?
曾经,我以为他不择手段为的是雄图霸业,我甚至不止一次怒骂他丧心病狂,殊不知,母后死因不明,父皇因爱生恨,身在皇家所面临的一切,像一座座坚实的大山,几乎压碎少年瘦小的脊背。
只因他身在皇家,我身在将门,所以命中注定是前途恶水,我与他一生至死方休。
“咳咳咳!咳咳!”一口黑血溢出,我撑着床板,竟觉得胸臆间舒畅了少许。
原陆推门而入,看到我汗淋漓的模样,“啊”了一声,忙倒了碗水递给我:“娘娘终于醒了,皇上命我在门口守着,都过了两天了。”
“皇上何在?”
原陆端杯的手微晃,目光闪烁:“娘娘先喝些水吧,一会儿……一会皇上就来了。”
我盯着他,骤然打翻了杯中水,嘶声咆哮:“你说谎!”
“你是谁派来的,想灌我喝什么东西!”我点指蘸了些残液,冷冷道,“你以为能瞒得过我?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水。原陆啊,我自问待你不薄。”
“娘娘——”
原陆猛地跪地,垂下头,身子像筛子似的发抖,自己甩了自己一巴掌:“您就算给贼老六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算计您。我早知我办不成的,可他们拿紫蝶的性命要挟我啊。紫蝶她好不容易才爱上我,回京后,我们就能成亲了……我不想……不想失去她。”
原陆陡然抬头,拽住我的裙角:“您有所不知,京城的天,早就变了!”
“年初,丽贵人诞子,与朝中孙丞相莫先生里应外合,控制了京城内外,此番莫先生来中州,是为了……抢夺兵权!皇上,与傀儡无异!”
莫子龛,信不得。
我这句话,还是说得太晚了。
丽贵人的孩子……别的女人和他的孩子。
双目轻阖,泪珠滚落,我身在中州,犹如井底之蛙,竟不知千里之外惊天裂变。眼下当务之急是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从中攥取一线生机。
我强力压下口齿甜腥,面对原陆动之以情。
“紫蝶控制京城少许兵权,若敌人得逞,岂能如你所愿放你二人归隐田居。原陆,我视紫蝶如亲生姊妹,你愿不愿信我这个姐姐?”
原陆哀然:“娘娘,快逃吧,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天下之大,哪里能容得下我们。”我苦笑,说,“你权当我喝了碗中药水,假意照他们的计划行事,如有空当,去寻萧长雪。”
“一日前,萧城主收到一封密信,不知信中写了什么,萧城主看后情绪激动,当晚竟驾马夜行,今日一点音讯都没有。”
“好一招调虎离山。”我轻咳了两声,“我们,尽力一搏吧。”
原陆点点头,眼中并无光彩。
尽力一搏,言下之意,便是无能为力了。
房中养了一只家雀,我把碗中水喂了一点给它,只见原先还生龙活虎的家雀顷刻间萎顿,没一会儿,倒地不起。
它还活着,只是被迷着了。
我重新躺回了床上,闭着眼,心乱如麻。
原陆走后不久,庭院内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那个人走了近来。门关上,甚至还插了栓,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我不动声色地摸向腰侧的短剑。
那人的步伐虽然慢,却很沉稳。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似曾相识,可不论我怎么想,都想不到在哪里儿遇到过。不管是谁,此时来的定是敌人。
在来人靠近我的那一瞬间,兔起鹘落,剑尖抵住来者的喉结。
一切顺利的超乎想象。
唯有……
青年瞥了一眼喉上的利器,那双冷如寒霜的乌眉缓缓舒展,他说:“我记得,在青水之南我教你练剑,那时的你元气大伤,练什么都练不好。我心中为你着急,是以表现严厉,可你没有任何抱怨,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青南。”
我心中有百般疑问,青南为何身在此处,为何能随心所欲出入此时被十面埋伏的城主府,以及我那些遗落在青水不曾找全的记忆……这些,与他不可能毫无关联。
我弃了剑,凄然一笑:“你是我的亲人,在青水之南是,在中州更是。”
白衣青年从身后拿出一尊黑匣,打开后,取出一张白润润的纸,朱笔点唇,照着我的模样一点点画着。
我呆呆看着他,泪已成河。
“阿沐,接来下我说的话,其实藏在我的心中已经很久了。”
“我的母亲青女随夫姓,应当姓莫。我的真实名姓,是莫子龛。而另一个摘星楼主莫子龛,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大哥莫清寒,兄长借我名姓,另有缘由,此时不便细说。至于莫三娘,呵,她只不过是莫家的一位女婢,假冒身份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