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时心中有疑问,那义庄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我来告诉你,那是莫三娘的老情人,姓庄。”
我瞳孔一震,呆若木鸡。
青南从容落笔,白纸上的五官竟与我有几分相似。
“一切,还要从我母亲入宫的那天说起。”
秦淮河畔有乐姬青女,一舞倾城。
那年,皇上大摆筵席,为邱将军接风洗尘,正好赶上窦皇后十月怀胎,即将临盆。
皇上有意毒杀邱若云,便令青女献酒,这才有了之后的惨剧。青女当场被杖毙,血色惊了胎气,窦皇后竟比预产期还要提早一个月来临。
重泉冒险救青女,以至于君臣生隙。
年幼的青南留守家中,听闻的只有母亲罹难的消息。父亲早死,家产不过母亲在青楼楚馆挣得血汗钱少许,莫清寒已知人事,当下便背井离乡,为母寻仇。
小小年纪的莫清寒,自然在俗世站不稳跟脚。
据青南所说,哥哥给自己寄的第一封信,是在七年后,哥哥说,他见到了邱将军。
“我自小生性懦弱,擅雅乐,母亲遇难的那年我尚小,哥哥的怨恨,要远远超于我。我以为他找邱将军,是为了报仇,我忧心不已,可信上说,邱将军早就忘记了青女,更不知他莫清寒是何人,甚至见哥哥谈吐不俗,有意助他进朝廷为官。”
不是的,阿爹一直记着,一直愧疚着。
可事到如今,再多的愧疚,也已无用。
青南说:“又过了很久,我收到了第二封来信。哥哥向邱将军推荐我,教将军府小姐读书,那时候的我身在筅州,已长大成人,渐渐明白了何为家恨,开始谋划复仇。”
“后来我发现,我根本没办法做伤害你的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向将军请辞,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的。”
我望着青南,微微垂头:“是的,我知道,是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爱而不得。”
青南笑容微微苦涩:“可你不知道的是,将军府遇难,也和我兄长有关。兄长极擅易容之术,可千变万化,他化成了当朝一位举重若轻的要臣,和九王霍钰等人联手举发将军府。此举虽并非我意,但他是我的兄长……”
“青南,我只问你一句,他易容成了何人?”
“这……”
见青南迟疑,我更确信了我心中的猜想:“可是我的一位故人?”青南眸光微惊,我心中了然,沉沉叹息,“接着方才的说吧,青南是莫子龛,莫子龛是莫清寒,你们兄弟二人在荆州在中州的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复活母亲。”
青南描完最后一笔,说:“窦皇后身死,将军府满门抄斩,天家势力衰微,这其中少不了兄长的谋划。兄长他算无遗策,利用你和承煜之间的心结,让两个天下武功最好的人自相残杀,如今你武功尽废,而承煜身受重伤,兄长的目的,已尽数达成。”
我咬牙:“真是卑鄙——”
“可兄长算漏了一点,阿沐,我不会让你再留有遗憾。”青南把画皮贴在自己的脸上,又半解衣衫,谨慎地画去了男子喉结,想来易容之术是同兄长学的,还不够熟练,每画一笔都小心翼翼。
“你……你要干什么?”
“这里马上就会来人处置你,时间紧迫,你乔装成我,快点离开此地。萧长雪此时应该已经收到我的传书,他能确保你的安全,至于承煜,你救不了他。”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是他亲弟弟,没人会为难我。”青南笑容温和,“当初没带你走……是我的错,如果重来一次,说什么我都会带你离开。所以,让我帮你最后一次吧。”
他解下青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像拜师授礼那般持重。窗外月意疏冷,青衣渡了一层雾似的明灰,青南为我系上最后一条衣带,手腕上年久的疤痕撞入我的眼中——疤痕双耳,以及数年来的牢狱之灾……说爱便爱,说放手就真的没再回头,我这些年所作所为究竟伤得他多深?
眉若远山,不见悲欢。
心若青水,纤尘不染。
青水之南,唯有青南。
思及伤心处,我拽住他的一片衣角,说:“如果这一次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大漠边塞,我跟你走。”
青南欲言又止,眸中隐含泪光。
他压下所有的情绪,淡薄的身影将我罩在怀中:“阿沐,好好活下去。”
……
我挺直了背,在陌生的守卫面前摘去了斗笠,闪电穿破长空,照得脸色煞白。
守卫认出是谁,忙退出一条道路,同时又朝守屋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很快,屋内响起了铮铮琴声。
那是不成曲调的送别。
走到长街上时,雨声淹没了琴音。此行九死一生,我亏欠青南良多,不能再拖累他,思及此处,我摘掉脸上的画皮,丢在了街角。
“这个人就是青庐青南,兄弟们,给我活捉!”
冷箭逆雨势而来,我下意识低头,斗笠被掀去。
“哟,是陈使。”数月不见的熊滔一口白牙笑容森然,“兄弟们,本大人改主意了,杀——”
第71章 柒壹·对峙
熊韬雇来的杀手虽人手众,若我还是当年的我,这些小鱼小虾本不足为惧。
可是……
刀光剑雨,泥泞飞溅,熊韬挺着大腹便便,站在朦胧烟雨中默默窥视。他的手下皆一袭黑衣,背缚箭筒,手持利刃,身形之快犹如夜鬼穿行。
以一对一,我尚可支撑,可熊韬哪肯放过我,熊韬盯着地上一滩滩鲜血,招手令道:“她受了重伤,一起上!”
“上啊上啊!”
“杀!”
中州这几日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家家关门闭户,空寂的犹如一座死城。安静之下,讨伐声如海啸般狂涌而来,闷雷滚滚,天顶仿佛被捅破深深窟窿。
曾今因雷雨而扬名天下的我,此时却冷箭挫骨,不堪重负。
见我气息奄奄,熊韬禁不住哈哈大笑,目色嘲讽:“区区一介女流,想学男人,登朝堂上战场,你以为你是谁?”
“邱家阿沐,浪得虚名!”
我擦掉唇角的血,啐了一口:“切,无耻之徒。”话音刚落,我扬起短兵,剑法快如雷电,直杀到熊韬的身前,剑尖点在他的眉心,“我还未使出全力,你凭什么咳咳,凭什么说我输?”
熊韬面色入土:“怎么,怎么会,你不是已经。”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转手,以剑背猛击太阳穴。熊韬这尊庞然大物缓缓倒下,失去了意识。
我侧身,轻轻道:“下一个谁来战?”
“……”众杀手汗毛竖起:“早闻雷雨一剑惊天动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邱姑娘好本事。我们只是来向姑娘讨教剑法的,至于别的心思,一概没有。”
“对对,熊韬这个人不止无耻,而且下流,连我们兄弟的订金都付不起,姑娘替天行道,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如此怂包,也好意思称风雨雷电。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向天山的方向走。方才为制住熊韬,损伤了大量元气,此去一行当真生死未卜。
“姑娘,留步。”
回头一看,便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
老先生手撑一柄寻常竹伞,发须尽白,笑眼眯眯地望着我,身后天然而成的皓皓雪山与之相比,竟稍显黯然。
我疑惑地看着老先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弱了些。
伞檐下脸色和善,老先生望了一眼天边渐开的云彩,便收了伞,说:“敢问姑娘,这是何地?”
“是非之地。”
老先生微露惊讶:“既是是非之地,姑娘为何只身独往,我闲来无事,便送姑娘一程。”
“江湖杀手榜中赫赫有名的竹叶翁,只认钱不认人,位次,仅排我之下,还是因为那一年只顾着数钱。不知阁下,是送邱某到天山,还是黄泉路呢?”
竹叶翁一愣,慌忙摆手:“误会误会。”
竹叶翁又撑开了伞,佯装神秘:“老朽虽退出江湖,江湖却仍有老朽的传说。没错,传说中的‘叶无虚发不老翁’正是我。”
我轻轻摸上了短剑,咬字清晰:“说人话,我很忙。”
“欸等等!这把剑,难道你是——”竹叶翁后退几步,瞪大双目,“位次居我之上的,雷雨。”
我着实怀疑,这老头反应比常人慢半拍。
我敲了敲剑柄:“说人话,懂?”
竹叶翁须眉一扬:“是这样的,就在前日,有一神秘人出重金,买我保护一个人,那个人自不用说,是你。我竹叶翁纵横江湖六十年,向来只杀人不救人,而今破例只有一个原因:给的钱太太太太多了。”
“是谁出的钱?”
“老朽爱财,却有职业操守。”
“我出一两银子。”
“是位耳聋的青年,一袭青衣,手抱素琴,为人谈吐不俗,出手阔绰大方,老朽虽没在江湖中听到这位的名号,但也料想他定是一位杰出青年。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的。”
我哑然,绕开了竹叶翁。
竹叶翁:“……姑娘。”
我:“既然是他的意思,那便跟上来吧。”
虽然不怎么中用,但当个挡箭牌应该还是行的。
山路盘曲,竹叶翁腿脚不甚灵便,好在身轻如燕,利轻功之便在踏雪犹如平地。我体力不比从前,走三步歇两步。
我对竹叶翁说:“你不必管我,先到山顶,援助承煜。”
竹叶翁不放心道:“人家让我保护的人是你。”
“你若不去,我现在便自刎,让你一分钱都收不到。”我倒也利落,立刻横剑在喉前。
“别呀别呀小祖宗,我去还不行吗。”竹叶翁叨咕道,“有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今日我亲眼见着了,殊不知竟是这个许法。”
“快走。”
逼走竹叶翁,我支撑着雪岩,艰难上路。
竹叶翁是出了名的贵,青南一个流浪琴师,两袖清风,怕是攒了许多年的钱,来买我这条苟延残喘之命。
青南,你究竟背着我付出了多少啊。
雪山顶上,风声猎猎,重泉背依苍雪,与一众山匪雪狼共面劲敌。不远处高坐马背上的男子正是改名换姓的莫清寒。
莫清寒笑意不明,不知为何,今日见的他,容貌又觉变化,更像那个惨死在雪山坡上的人了。
莫哥哥、朱哲、摘星楼主,千变万化,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容?
“记得上一次见重公子时,还是十几年前,重公子身怀善心,冒险救下我的母亲。虽然母亲最后仍是没有撑住,但清寒还是感谢重公子的。”
重泉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阁下闯我雪山,又说与我曾相识,可重某并不记得阁下这号人。”
马背上的人淡淡一笑,袖手一扬,说:“重公子,现在可想起来了?”
“啊,这——”
转瞬之间,容颜已改,与方才相比,眉目温儒,和我记忆深处的人一般无二。莫清寒的易容之术,已经到达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认出他来的不只是我,还有重泉。
“你是那个向我来讨母亲尸首的孩子,可是,怎么会,”重泉神色复杂,“阁下易容高超,可听说过重仙。”
莫清寒柔柔一笑:“重仙,曾经的太子太师,以擅小技闻名,不瞒重公子,我身上的一半本事,都是来自重仙。我易容成太子的模样,哄得他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我——呵,重师傅哪都好,就是太不识时务,我的天资比那东宫太子不知好多少倍,重师傅认出我后偏偏想着去告发我,所以莫某只好痛下杀手了。”
莫清寒身侧那座铁笼里传来一声虚弱的怒斥。
“你这个混蛋——”
承煜握紧双拳,血水从指缝溢出:“师傅他老人家,早就看破你的真身了。”
莫清寒:“你说什么?”
“在易容术上,你勤学好练,的确比我更像师傅的徒弟。莫清寒,你也不想想,师傅什么样的功力,怎会认不出当年还是少年的你,至于为何不当下识破,反而顺水推舟,把毕生所学尽数传授——”
莫清寒微微乱神。
承煜:“师傅惜才啊。”
莫清寒脸色狰狞,骤然狂笑:“你以为说这些便能扰乱我的心智么,你们皇家贵胄,岂知人世疾苦,我母亲一条活生生的性命,竟沦为帝王权力征伐的祭品。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承煜,如今我也要你尝尝为人祭品的滋味。”
承煜冷冰冰开口:“我母亲怎么死的,你心里没点数么。”
莫清寒倒抽了一口冷气。
“母亲生下我后,自请到尼姑庵吃斋念佛,为当年她丈夫的杀戾之心赎罪。外面都传,她死了。她真正的死期,是你学会了那招之后,你易容成我父皇的模样,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父皇知晓其中前因后果,悔恨不已。”承煜冷笑了一声,“他那点可怜的悔恨,又有什么用呢。”
“好了,不要再说了!”
莫清寒怒声道:“不论如何,我今日都要母亲复活,重泉,交出曼珠沙华,我不会与你为难。”
承煜:“莫清寒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重生乃逆天改命之道,怎么可能真实存在。天下庸人为其趋之若鹜,古书上所载不过只语片言,我父皇多次试法,一无所成,后有霍宛宁再度尝试,始终无果。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