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煜,我的伤养不好了。”我慢慢地坐起身,笑容凄然,“重泉因先帝之失背离朝廷,你放下皇帝的架子,三顾茅庐,重泉念你仁心,定会出山。只是那个女人,你还需多多注意。还有莫家……莫家与铁笼祭祀脱不了干系,莫子……莫子……”
果真是油尽灯枯,不过嘱咐几句而已,便没了力气。
“信不得……信不得。”
……
那年,我十五岁。
父亲勒令我到皇宫陪太子读书,春日莺啼,我趁侍女不注意偷偷跳下轿子,到马市花大价钱买了一匹毛色鲜亮的黑马驹,骑着它在街巷中闲逛。
“小马儿你给我跳个舞吧,跳西域舞啊不不不,你是中原的马儿,应该不会跳西域的舞蹈。我会跳,改日我给你跳一个。”
我百无聊赖,居然在大街上和马儿说起话来。
众人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我却不以为意。
马儿听烦了,伸了伸蹄子,差点给我掀翻下去。我扬起眉毛,企图和马儿讲道理:“喂喂,你们中原的马儿都是这么对待主人的吗?”
马屁股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们安塞尔的小主人都是这么对待马儿的吗?”
“谁学我说话!”
我回头去看,不料身下的马儿居然来了个“回马枪”,我这么一扭头,嘎达一声响,脖子彻底动不了,我吓得嚷嚷起来:“我的脖子!”
“你的脖子怎么了?”
那关切的声音离我很近,可惜我扭到了脖子,看不见他脸,不然一定把他的脸凑开花!
我把罪过全部归咎在他的身上,气不打一处来:“你的眼瞎了吗,看不到我的脖子动不了了!”
那声音骤然冷淡,懒洋洋说:“是呀,要是我眼没瞎,说不定还能帮你把脖子治好,可惜啊可惜。”
原来真是个瞎子,我眼珠一转,急道:“那怎么办,你真的能治吗?你过来,过来扶我一把。”
身侧递过来什么,我想,那一定是小瞎子的手,于是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等跳下来,才发现,小瞎子伸出来的哪里是手,分明是他脱了鞋子的脚。
“你——”现在不是找他算账的时候,治病要紧,我压下怒火,“你伸手过来,我领着你的手摸我的脖子,这样你不就能给我治病了。”
小瞎子应道:“好。”
这一次,伸出来的是手。
“你往前走两步呀,不然怎么够得到。”
“好。”
“喂,让你往前不是……不是这么靠前。”
“好。”
“那是我的脸!不是我的脖子!”
回应我的,是响亮的巴掌声。
这个小瞎子居然稀里糊涂打了我一巴掌,我正要发作,小瞎子说:“哎呀呀,姑娘,你试试脖子有没有好一点?”
好像能动了,只能往一边动。
不等我回答,小瞎子扬手又是一巴掌:“姑娘,这回保准你的脖子比你的嘴巴还要灵活呢。”
“……”我怒吼,“可我的脸很痛啊你这个混蛋!”
小瞎子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经他一左一右这么一打,我的脖子的确好了。我这才看清小瞎子,少年郎一身明黄黄的褂子,腰戴玉佩,再往上看那张脸,我不由得一愣。
英俊自不必说,那双桃花眼炯炯有神,哪里像瞎的。
我扬起拳头就要往他好看的脸上揍:“小瞎子你耍我,你根本不瞎!”
小瞎子不仅不瞎,而且很灵活,他反手捏住我的拳头,笑笑说:“可是你嘴巴不放尊重,把我当成瞎子的,这时候恩将仇报,实在不君子。”
我哼了一声,向他下身踢去。
小瞎子面色一青,顿时松开手在地上蹿得老高:“师傅说得没错这世间唯女子小人难养也,还好我躲得快!但还是好好好好好痛哇!”
“哼,这下子你知道我安塞尔主人的厉害了吧。”我弹了弹拳头上的灰尘,突然想起来什么,“喂,小瞎子,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京城人。”
小瞎子白了我一眼,很嫌弃地说:“你看看涯石大街上,有姑娘家骑马的吗?”
我反问:“为什么京城的男人既能骑马也能坐轿,而姑娘家却只能坐轿,在我们安塞尔,姑娘和男人一样。”
小瞎子弱弱道:“不仅如此,拳头会打人哩。”
我眯眯眼:“你有什么意见吗!”
“不敢不敢,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计较。”小瞎子见我又要发威,转移话题道,“你远道而来,我这个东道主应该请你吃大餐才是,走走,再过一会天就黑了。”
“算你有觉悟,那我的马儿怎么办?”
“骑着呀,上来,我带你。”
“你还会骑马?”
“本太……小爷无所不能,您瞧好了吧,驾!”
一溜烟,吹向了逐渐昏睡的暮色。
天黑得无知无觉,我满足地从见底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中抬起头来,才猛然发现月挂树梢。我拖着圆滚滚的肚皮靠在椅子上,打了个饱嗝儿。
忽然,眼前一亮,一串红彤彤的东西凑到我的近前。
“这是什么?”
小瞎子笑道:“冰糖葫芦,京城特产,平常只有冬天才有,为了招待你,我自己做的。尝尝,解肉腻的。”
我好奇地接过,轻轻舔了一口:“好甜。”
小瞎子哈哈一笑,我瞪他:“你笑我?”
“你吃相突然斯文起来了,看着还真有点大姐闺秀的风范。”小瞎子抢过冰糖葫芦,咬下一整颗红丸子,边嚼边说,“市井小吃,要这样吃才够味。”
“瞧不起谁呢。”
为了显示我安塞尔姑娘的不拘小节,我用力过猛,从竹签上撸下三颗红丸子。看着小瞎子期待的目光,我大口嚼咽,忽然间我挺住了,脸呈菜色:“怎么会——这么——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瞎子直锤桌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没吃过山楂吗,山楂当然是酸的啦。”
我努力把它们咽下去:“哈赤哈赤……我嗝儿。”
小瞎子:“噗。”
烛光下,我盯着只剩下一颗的冰糖葫芦,百思不得其解:“我刚才尝过,明明甜得很诶,”我想到了什么,上手揪住小瞎子的衣襟,“快说,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捣鬼,把甜得变成酸得啦!”
“是,是我捣鬼,甜得变成酸得酸得变成辣的,小瞎子变成小聋子,小姑娘变成小郎君,嘿你摸摸你人中,是不是长胡子啦。”小瞎子威武不屈,越说越离谱。
我自讨无趣,放开了他。
小瞎子:“粗鲁,小心嫁不出去。”
“你再说一遍!”
“呵呵,姑娘您温柔善良貌美如花,向您提亲的美男子从城东排到城西,求婚得媒婆比吃烧饼掉得渣滓还多,行了吧。”
我笑道:“勉勉强强吧,态度再诚恳点就更好了。”
“呵……呵呵”
小瞎子拿过冰糖葫芦,放在烛火上烘烤,没过多久,只见外面包裹的那层金黄便融化成亮晶晶的水。小瞎子拿筷子蘸了点,说:“你尝尝看,什么味道。”
“你不会又捣鬼吧?”
“不尝算了,反正也不是我不知道冰糖葫芦为什么又甜又酸。”
“算你狠。”我把筷子尖含在嘴巴里,“居然是糖!”
火烛摇晃,照在小瞎子的脸上出奇的温柔。
这时,春香居老板拿来算盘,算盘珠子噼啪一阵响,老板清清嗓子说:“二位客官共点了二十八道菜,外加一壶酒一壶茶,根据本店最新规定,消费满五十两减免五两,于是就是……”
又是噼啪一阵响。
老板露出微笑:“二位在本店共消费纹银七十两,减免后就是六十五两,二位客官……谁来付一下帐呢?”
“她。”小瞎子指着我,大言不惭,“她是我童养媳,出门在外,她付账。”
老板立刻看向我。
我脸红成樱桃,向小瞎子骂道:“不是说好你请我的嘛!”
小瞎子一本正经:“我请客你付账,京城的规矩,你理当入乡随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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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甲:说实话,你这样我更担心你娶不到媳妇哟
第67章 陆柒·初见
老板俨然忍受不了我和小瞎子一唱一和,眉头高耸:“二位客官,纹银六十五两,谁来付账呢。”
小瞎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我咬咬牙,咣当一声,桌板上赫然压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
“这是我阿爹送我的生辰礼,拿到当铺当掉,一百两都绰绰有余。”
不识货的老板拿起来掂了掂:“破铜烂铁,也就这块红宝石值点钱,算了,不和你们两个穷酸鬼计较了。”
乌云散开,月亮探出头来。
我背着手,大步在涯石街上走,怒气冲得像头小牛。
身后,小瞎子追了上来:“那把剑还真是你阿爹送的生辰礼啊?”
我顿住步子,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骂他,不料一个字没吐出口,眼泪先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小瞎子一惊,手忙脚乱:“你别哭呀。”
“那把剑是我最喜欢的宝贝了,哥哥借着玩……我都没给过呜呜,都怪你,都怪你这个小瞎子!”
“你别哭,咱们再把剑赎回来不就是了。”
我狐疑:“你有钱吗?”
小瞎子眼珠滴溜溜一转:“我没钱,但我知道哪里能弄来钱,咱们走。”
……
左对联,人生三害:酒色财,右对联,人生三宝:财色酒,首联:不赌滚蛋。字迹凌乱,犹如小儿涂鸦。
我目光移上,看向匾额,情不自禁念出声来。
“庄赌?”
小瞎子:“倒着念。”
“赌庄,你居然带我来赌庄!”
小瞎子有些心虚,刚想解释,便被我打断了:“赌庄这么好玩的地方,你怎么现在才带我来,咱们赌大还是赌小啊,进去再说,走走走!”
贵阳楼乃京城第一大赌庄,据说,只要是个人,腰缠万贯走进去,衣衫褴褛走出来,当然也可能截然相反。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花脸男人,幽幽问:“二位小友,想赌什么?”
我对小瞎子说:“问你赌什么欸。”
“听见了,没聋。”小瞎子很有经验,说着暗话,“格子间。我赌,她不赌,她旁观。”
我急道:“为什么我不赌啊?”
小瞎子:“你有本钱么?”
说得就跟他有似的,不知他又搞什么鬼把戏。
花脸男人飘走了,回来的时候给了我们一把钥匙:“暗号:贰伍零。”
“走啦!”小瞎子拉过我,顺着台阶往地下走。
边走边听见楼上笑声哭声,无一例外透着疯狂。不知绕了多久的路,看见一个暗门,门口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小瞎子递上钥匙,汉子瞥了一眼,目光有些轻蔑,随即取出一串钥匙,准确无误地找出最小的那一把,探入锁扣。
门刚打开,迎面拖出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暗红的颜色,仔细看,手指头还在颤抖着,不知是死是活。
我厌恶那股子血腥气,于是躲到了小瞎子身后。
守门的汉子笑道:“小丫头怕了,怕了就不要叫你家情哥哥去,搞不好站着进,躺着出哈哈哈。”
我听不懂意思,只感觉不像是好话。
小瞎子拍拍胸脯:“不牢二位担心,她家情哥哥本事大。”
“谁是你情哥哥!”一时情急,我改口,“不对,你为什么是我情哥哥?”
小瞎子直乐,见我扑过来揪他耳朵,连忙求饶:“好姐姐饶命,咱们赢钱赎宝贝要紧。”
我撒开手,小瞎子揉揉耳朵:“还真粗鲁哈。”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一个大门内又有许多的小门,门上拿朱笔标着序号,小瞎子领着我一直往前走,终于找到了贰伍零号屋。
小瞎子甚至没用钥匙,拿了根铁丝鼓捣了一阵,门神奇地开了。
“你干嘛不用钥匙?”
小瞎子:“你瞅瞅钥匙还能用吗?”
钥匙上沾满了陈年累月的血迹,的确不能了。
门打开的一瞬,耀眼的光芒和沸腾的人声齐齐向我扑来,几乎将人压倒,我站稳脚跟,跟随在小瞎子的身后,走入了真正的赌场。
看到擂台上的那一幕,我才知道小瞎子赌得是什么。
“杀杀杀!”
“哎就差一点!再打重一点!打到他脑袋开花!”
擂台上,一个男子已经奄奄一息,而另一个男子也没有好到哪去,双方进入了短暂的僵持,底下的观众为自己支持的对象摇旗呐喊。
我说:“那个哥哥流了好多血,他都快死了,还要打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