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摘窗旁的雕花小几上,放着一座鎏金香炉,里面的烟悄悄而上……
“小哥,你先坐着喝口水,我上去拿钱。”
棠棠将草药叫给阿秦,便带着那蓝衣小厮去了悦来客栈。
“姑娘,我同你一起上去吧。”蓝衣小厮笑了笑。
棠棠也没阻止,便道,“也行。”
两人从悦来客栈一楼的楼梯而上,一拐左,在一间房门外停下,敲了敲门,“阿时,开门,老爷让我回来拿东西。”
里面一阵细碎的响动,而后一少年从里面开了门。
对上蓝衣小厮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
“小哥,麻烦你在此等候。”
棠棠进了门突然回头说道。
蓝衣小厮从阿时脸上收回视线,看向棠棠,正要说话,就见身前的少年身形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前一黑。
“姑娘,我们先走。”
阿时将那蓝衣小厮放到屋中,朝棠棠说道。
“那倦霜和戚叔怎么办?”棠棠迅速将脸上的妆洗掉,又重新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裙。
“您放心,他们肯定能跟上的。”阿时护着她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道。
虽不清楚他们的身手,但阿时既然说没问题应当就没问题。
等两人将在客栈的账结清,阿秦已经候在门外了。
阿秦驾着马车出了常义县,一路向奉新而去。
果然,到了半路,倦霜和戚白就赶上他们,看着那匹黑马上,一脸严肃凌厉的戚白,棠棠乍一见还真没认出来。
虽倦霜几人武功高强,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棠棠让戚叔将马车赶得极快。
“姑娘,让戚叔慢点吧。”
见棠棠原本红润的脸蛋此时煞白,紧紧咬着唇瓣,倦霜有些不忍心说道。
棠棠摇了摇头。
她让戚叔这么快,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明掌柜赶上,可主要是为了早些到奉新县。
倦霜见她坚持,便没再开口,只将壶中的水递给她。
“谢谢。”
棠棠一手攥着车沿,一手接过倦霜手里的水,一仰头,可马车过于颠簸,大半的水都洒在了衣襟上,将衣服洇湿了大片。
索性是夏日,棠棠将一旁的车帘撩起来,疾驰的风便猛地钻了进来,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更乱。
倦霜将手中水壶的盖子旋好,又看向对面的棠棠,她眉目澄净,眼神透着一股倔犟。
从常义县到奉新县需要两日,可他们日夜兼程,到了第二日未时,便已经快到了。
离奉新越近,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这次地动给百姓带来的灾祸。
目之所及,断壁残垣。
路旁时有百姓如行尸走肉般往奉新县的东边走,他们满身灰尘与血迹混杂,脏污一片,唯有一双眼睛干净,却盛满了恐惧和哀痛。
见他们虽狼狈,身上却没有什么致命的伤,棠棠硬着心肠收回了眼神。
阿时骑马比他们快些,已经找到了季宴淮他们扎营的地方。
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将这里的药草带过去。
季宴淮刚刚从东边的营帐回来,突然瞥见营地突然来了两辆马车,打头的那辆前面坐着戚白。
他眉头一皱,大步走过去。
“殿下……”
翻身下马的阿时一抬头,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眉头紧皱的男人,他有些心虚地跪了下去。
季宴淮没有理他。
而是看向戚白身后的车帘。
马车甫一停,那车帘一动,一个穿着青色长裙的姑娘就跳了下来。
与他的眼神对上,先是一愣,而后眼里亮着喜悦的光。
“谁让你来的?”
季宴淮紧紧盯着棠棠,冷冷道。
宛若一盆凉水,将棠棠心中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欣喜浇灭。
她嘴角落了下去。
此时阳光正盛,棠棠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挡住灼人的光。
季宴淮瞥见她的动作,往前挪了一步。
棠棠抬头,突然有些生气,“不用你挡。”
季宴淮没理她,而是看向倦霜,声音冷硬,“谁让你带她来的?”
倦霜望向身后。
戚白见季宴淮望过来,提下来一个袋子,解开上面的麻绳,露出里面的草药。
“哪来的?”季宴淮心中生气,却在看清麻袋里面的东西后,问道。
“姑娘弄来的。”倦霜回答。
却不敢说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季宴淮也没问,而是低头看着被自己挡着的姑娘,只见她有些生气地一撇头,“是我们一起弄来的。”
季宴淮此时没时间和她计较,转头吩咐候在身后的侍卫将药材带去东营。
然后对棠棠道,“先去我的营帐里休息,明日就让倦霜带你回去。”
棠棠没吭声。
见她乖巧,季宴淮也不再废话,“倦霜,你带姑娘从这里过去,中间那个营帐就是。”
倦霜点头。
“我走了。”季宴淮低头朝她说道。
棠棠只低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青草,也不说话。
他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顶,转身便走了。
棠棠察觉,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走吧,姑娘。”
倦霜低声道。
她知道姑娘来奉新绝不是简单来送药的,可这里这么危险,殿下不可能让姑娘留下。
也不知两人会不会又要发生争执。
棠棠没说话,只四处打量着。
营帐分布井然有序,按刚刚季宴淮所说的东营,是不是也有西营,南营和北营。
只是,他将这些营帐分得这般清楚是为了什么呢?
她望着连片的营帐,听着风里隐约的哭声,攥了攥拳头。
她自知此时不能去季宴淮的营帐,只要她踏进去,明日定会被送回常义县。
瞥见一旁有些出神地倦霜,她呼了一口气。
倦霜是习武之人,比她敏锐,她都能听见隐约的哭声,只怕倦霜听得更清楚。
虽然两人才相处了还不到三日,可她知道,倦霜虽冷面,内心却十分柔软。
于是,她转头看向她,“倦霜,刚刚过来的时候,你看见路上的百姓了么?”
倦霜脚步一顿。
“我真的想去帮他们,倦霜。”棠棠停下来,拉着她的手,眼神真挚。
第29章 平息
奉新县受灾十分严重,几乎所有官员都因此丧生。
无人管辖,季宴淮来之前,一片混乱。
他赶来奉新县,先是吩咐士兵将那些活下来却仍徘徊在废墟的百姓带回来,安置在西营,轻伤则带回南营,重伤抬到东营,北营是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另一部分人就去废墟里查找是否还有活着的百姓。
只是,这几天又连有几次地动,被埋在废墟下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以往那个生机勃勃的奉新此时已成了一堆堆废墟,就算偶尔有没有倒下的房屋,也是墙堕地坼,摇摇欲坠。
看着将士们偶尔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废墟里出来,季宴淮眼神冷静。
如今已经是第三日了,就算被救出来的人也只剩下了一口气,大都是救不活的了。
“殿下,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
突然,一个老妪从旁边冲出来,跪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殿下,求求您了……”
季宴淮眼皮未动,只将她扶起来,叫一旁候着的侍卫将她带回去。
夏日炎热,是等不了了。
倦霜出去打听了一番,便弄清楚了各个营帐安置的都是什么人。
两人一路过去,听见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偶尔帐外瘫坐的人也是满身血污,眼神空洞麻木。
棠棠心中难受,脚下的步伐快了些。
突然,裙角被人拽住。
她回头,就见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他瘪着嘴,却没有哭。
只红着眼睛问她,“姐姐,你看见我娘了么?”
见棠棠不说话,他眼泪猛地流了下来,“我睡醒,就找不着她了……”
倦霜与棠棠两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有些哽咽,看着孩子希冀的眼神,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倦霜,你将这孩子带回去吧。”棠棠摸了摸他的头。
“可是,姑娘……”
倦霜下意识想要拒绝,可瞥见孩子那湿漉漉的眼神,话到嘴里就变成了,“姑娘,您自己一个人可以么?”
“放心吧。”棠棠朝她笑了笑。
倦霜只能将孩子抱起来,“姑娘,您先过去,我将这孩子送回去就来找您。”
棠棠点头,顺着刚刚那个士兵指的路而去,刚一到东营,她便察觉到了这里的不一样。
若前面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生机,那东营只剩下了和阎王博弈的险意。
□□,痛呼,惨叫……
宛若人间地狱。
她刚跨进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腐烂的味道。
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掏出怀中的面纱系好,深呼一口气,坚定地踏了进去。
“姑娘,这里可不能随便进!”
男人神色憔悴,嘴唇干裂,暗色的衣袍上都沾满了血迹,看见她,连忙挥手让她出去。
“我是大夫。”她道。
男人一愣,然后迅速将手中的止血药和绷带塞进她怀里,“那边,进门左手边的第二个,两只腿都被砸断了,你去处理!”
棠棠没想到这男人竟什么都没有问,便将东西塞给了她,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去啊!”
男人满是血污的手将她一推。
棠棠连忙转身去了。
她见过最严重的伤是在她十岁那年,白马村的韩大叔为了追那头发疯的小黄牛,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腿。
当时白马村的人将韩大叔抬进他们的小院子,一向斯文的韩大叔嚎得整个桐花村都能听见。
爹爹将他的裤腿剪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腿,有的地方还见了骨,她甚至能看清那肉里面细细红红的肌理,将她吓得生生往后退了两步。
可爹爹将她唤到跟前,还一本正经地教着她,“棠棠,你看,你韩大叔的裤子和血肉粘连了,不能硬拽下来,要用剪刀剪开……”
棠棠白着一张脸仔细看着爹爹手中的动作。
“棠大夫,您能不能快些帮我处理好了,再教棠棠?”韩大叔疼得都要哭出来了。
“我教棠棠了没耽搁给你治腿。”爹爹只是白了他一眼。
看着爹爹手中麻利的动作,棠棠也深以为然地点头,“韩大叔,我爹动作快着呢。”
“……”
被韩大叔一打岔,棠棠心中的害怕消了不少,仔仔细细看起来。
自那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伤,爹爹便让她来处理,他只在一旁纠正她不对的地方,开始,村中的人看着她还有些担心,可后来,随着她越来越熟练,大家倒愿意让她来处理了。
“姑娘,你别怕,我疼得都不知道疼了。”那躺着的大叔看见她呼了一口气,反倒是来安慰她。
棠棠朝他一笑。
而后便蹲下身将他的裤腿剪开,用甘草水将周围的血污洗净,仔细查看伤口内部,见没有碎骨,洒上药粉,便将一旁的木板竖在他腿部外侧,用布固定住。
将两条腿包扎好,棠棠额头起了一层汗,裙边也占满了血迹。
那躺着的大叔脸色煞白,额角豆大的汗珠,却一声不吭。
棠棠心中有些难受,“大叔,等会儿我去给您拿些止疼的药来。”
“姑娘,多谢你啊。”虽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他仍抖着嗓子朝她道谢。
自知他此刻最需要的只是休息,她便只点了点头。
“不错啊。”
那男人刚处理好一个被砸了脑袋的病人,走过来看见大叔的腿,朝棠棠说道。
“还有么?”她问。
男人先是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下意识看向她。
对上她乌泱泱的眼睛,立马反应了过来,“跟我来。”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可因为大夫太少,许多重伤的人都还未得到救治,更别说南营里那些轻伤的人了。
棠棠先是跟着徐冀处理东营伤重的人,到了酉正十分,去了外面的大夫回了营地,棠棠便又去了南营。
虽是轻伤,可若拖太久,也有些麻烦。
棠棠刚刚踏出东营,便看见季宴淮迎面而来,她脚步一顿。
对面男人一身黑色劲装,头发由玉冠高高束起,明明与在桐花村时的装束一样,却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
她有些不明白,当初奉新县地动,他不顾危险也要前来救灾,为何偏偏她就不能来。
两人都停在原地,冷冷看着对方。
“棠棠,你在这里做什么?”徐冀一出来,就见着她在门口发呆,问道。
抬头又见着不远处的季宴淮,连道,“太子殿下。”
季宴淮看着并肩站着的两人,忽地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徐冀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以往殿下虽也冷漠,可不像今日这般对人不理不睬的。
“你和殿下认识?”他迟疑地开口。
棠棠收回眼神,摇了摇头,“不认识。”
徐冀看她一瞬,真的不认识?
她也不再解释,朝南营指了指,“我先过去了。”
奉新县地动第四日清晨。
曦光还未破出云层,东方只泛着一层鱼肚白,远处的山,近处的草都还浸染着朦胧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