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县没有升起炊烟。
只有这块郊外的平地有着生机。
“太子殿下要将死者全部焚烧!”
突然,一道带着惊惧的声音如同一颗石头猛然被扔进了他们这潭死水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渐大的声音吵醒了靠坐在稻草上的棠棠,她先还有些迷糊,不过见着这些人脸上带着惊惧和愤怒就往外冲,骤然反应了过来。
她试图将人拦下来,可昨日还对她感激不尽的伤者此时只愤怒将她推开,不过眨眼之间,便走光了,留下几个大夫面面相觑。
听着外面的动静,棠棠连忙跑了出去。
晋朝虽民风开放,可也秉持死者入土为安的观念,若执意将尸体焚烧,他们便觉得这是挫骨扬灰。
季宴淮应当是担心夏日炎热,尸体腐败,发生疫病,可百姓这般激动,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将人挫骨扬灰啊,他们是投不了胎了!”
“是啊,殿下,您不能这么做啊!”
棠棠远远就见季宴淮被他们团团围住,而身旁的百姓神情激动。
季宴淮神色淡然,他抬眼看了围着自己的一众百姓,他们衣衫脏污不堪,神情哀痛愤怒。
“如今夏日炎热,尸体腐败恐要发生疫病,那些尸体定是要被焚烧的……”
“您别吓唬我们,哪里有疫病?”
“对!根本没有疫病!”
“这次地动本就是因你们皇家行事不端,上天降下的灾祸,凭什么要将我们奉新县的百姓挫骨扬灰!”
“对啊,凭什么!”
一众百姓神色激动,挤挤攘攘,似想要上前拉扯,季宴淮身边的士兵立马握紧手中的佩剑,一脸警惕。
季宴淮没有立即开口,而是静静看着他们,他眼神就如那深不见底的湖水,沉静得毫无波澜,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刚刚还吵吵闹闹的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看着那个被一众穿着铠甲的士兵护住的男人,心底生出一丝惧怕。
看着底下的人群,季宴淮目光一一与他们对视,这才高声道,“孤知晓,那地上躺着的都是你们的家人,可你们看看周围的人,这都是活生生的人!难道你们要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不顾众人的安危了么!”
周围的人?他们下意识地看去。
“婶子!”
“阿宝,你娘呢?”
“孟叔……”
都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哪怕那抹笑容带着令人鼻酸的苦涩,可却也是活生生的,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失去亲人的悲痛在这一刻,有了寄托。
见他们神色有些松动,他继续道,“如果你们不相信孤所说的话,可以问问那些大夫,自你们被救出来之后,就是他们,日日夜夜照顾你们,替你们救活了你们的亲人,朋友……”
“他们,你们总会相信吧。”
棠棠就站在那里,望进一双双信任明澈的眼睛里。
她下意识地看向徐冀。
徐冀本就是奉新县的大夫,他,是他们最相信的人。
光辉终于从高天漫射而下,落在奉新县的每一寸土地之上,落在这一群静静等待答案的奉新县百姓的脸上。
也落到了并肩站着大夫身上。
他们衣摆上占满了血迹,神色憔悴,眼睛却仍明亮如星。
“殿下所说是真的,若不及时处理那些尸体,可能会发生疫病。”
徐冀沉声道。
虽从徐冀那里听到了答案,可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焚烧,的确难以让人接受,他们仍十分抵触。
况且,奉新县已被夷为平地,半生的积蓄一分没留下,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既然没了生的希望,又何必在乎会不会发生疫病。
季宴淮将眼神从那并肩站着的两个身影上收回。
望着他们又渐渐麻木的眼神,高声道,“此次天灾,朝廷定不会坐视不理,等今日的事情解决,每家每户可领一两恤银,减免赋税诸事宜待孤返回京都,再与陛下商议。”
听了他这话,众人脸上才有了其他的神色,似有些不可置信。
一两,若省吃俭用些,也够一家人用上半年了。
再加上减免赋税,他们定能撑过去。
一双双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孤定言而有信。”季宴淮一字一句道。
他们日日踩过的土地,此刻成了他们长眠之地。
一具具尸体被放进了大坑之中,他们的脸上,血迹与灰尘混杂,脏污不堪,有的甚至面目全非,哪怕他最亲近的人在这里,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他们不过是睡了一觉,却再也醒不来了。
第30章 回京
“姑娘……”
棠棠刚刚替一个伤者换了药,倦霜就过来了,她脸色为难。
“怎么了?”棠棠将东西收拾到木盘之中,一边问她。
“姑娘,殿下让我带您过去。”倦霜道。
棠棠端着木盘的动作一顿,而后点了点头,“走吧。”
季宴淮这人,十分奇怪,好似他想让自己成为什么样,别人就会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如此刻,他静静坐在简陋的几案后,垂眸把玩着一个圆润光滑的小石头,一言不发。
棠棠就觉得他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好似以往他对她无限的宠溺和包容都是假象。
她心中叹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有些脏污的绣鞋。
“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京了。”
他终于开了口。
棠棠听见他的声音只点了点头。
这几日,两人冷战,前些日子被他蛊惑的心似乎又清明了些。
这次出宫,是她逃脱他的囚笼,最好的时机。
“不说话?”季宴淮眼神沉静。
对面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由一根木簪高高绾起,一身青色衣裙,明明已经染上了脏污,看起来不仅不狼狈,还多了一丝韧劲儿。
他不喜欢。
“殿下要我说什么?”棠棠抬起头与他对视。
她的态度似乎让他有一瞬间的恼怒,不过也只是一瞬。
他忽地又轻笑一声。
“说什么?就说说,你为何要违背我的意思,执意到了奉新。”
棠棠被他略有些嘲讽的语调激得有些生气,可他懒懒靠在椅背上,一双凤眼淡淡的看着她,又让她觉得他是故意的。
偏偏就不如他的意。
于是,她平静地开口,“殿下并未说过,我不许来奉新。”
季宴淮看着她平静的眼睛,觉得好笑,的确,他没有说过不让她来奉新。
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来这里。
“棠棠,你知道,我不让你来,是为了你好。”似是不想两人起争执,他又软了语气。
刚刚他咄咄逼人的样子倒能让棠棠冷静,可偏偏他软了脾气,棠棠越发生气。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眉目精致,如一副画一般。
画师赋予画怎样的情感,那副画便是什么情感。
季宴淮就是他情感的画师。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桐花村那个温顺可怜的阿宴是他?
那个高高在上,将人玩弄于股掌的太子是他?
还是那个温润,对她事事宠溺的季宴淮是他?
他时不时变化一种模样,让她心惊胆战。
“你为了我好,便不会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带到东宫了。”她眼神淡漠。
一股怒火从心中冲撞而来,似要将他的理智
烧成灰烬。
原本懒懒搭在椅背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他似乎什么都记不起,只想将人禁锢在自己身边。
“棠棠……”
他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眼角通红。
与他相处了几月,棠棠反应过来,她闭了嘴,不再和他争执。
刚刚还浑身竖起尖刺的姑娘,此刻柔顺地站在营帐门口,她身后是如水般的月光。
莫名升起的躁动又奇迹般地被她乖巧的模样压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
起身渐渐走近她,将人拥在怀里。
不像以往只知一味地掠夺,他此刻只感受着她轻柔的呼吸,刚刚的剑拔弩张似乎被这个拥抱治愈。
“棠棠,我只是担心你。”
季宴淮轻声道。
帐外很安静,似有火星噼啪的声音。
棠棠的脸挨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
“我知道。”
她开了口,声音轻柔。
季宴淮将人拥得更紧了些。
“季宴淮,自那日到了这里,我一共替三百个人处理了伤口,其中有二十多个是重伤。”
她声音轻缓,像只羽毛,轻飘飘的,却让人忽略不了。
季宴淮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在常义县,我听见那老大夫说,奉新县可能缺药缺大夫,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么?”
不过,她没有等他回答,“我想过来帮忙。”
“我也是大夫,我能帮忙,我来不是给你添麻烦的,为什么你总是想将我送回去呢?。”
“在遇到你之前,我既能徒步去四雁山采药,也能独身一人去县里和人交易,可你为什么要将我像一只鸟儿一样囚在你身边呢?你好像觉得我什么都不能做,时时刻刻需要人保护,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
草丛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虫鸣,尖锐刺耳。
季宴淮松开了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扶正,微微弯腰与她对视,“你要离开我了么?”
他眼尾微微翘起,在烛光下,有些鬼魅。
“我……”
她正要说话,就被季宴淮捂住了嘴巴。
他的手宽大,将她半张脸盖住,只留下一双眼睛。
薄薄的眼皮被突如其来的唇瓣触碰,留下一点温度。
她下意识地闭上闭眼睛。
“棠棠,不要离开我。”
季宴淮的声音有些轻,又带着一丝惧怕,像是要被风吹走。
棠棠叹口气。
“棠棠,你不是说你和殿下不认识么,怎么今日又要和他一起走了?”徐冀忍不住问道。
虽然他们认识还不到三日,或许是因为这个特定的情形,两人倒也熟悉了不少。
看着棠棠垂眸整理手中的东西,徐冀以为她是不想回答,便有些不好意思,“要是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棠棠抬头,“因为,他威胁我了。”
……
徐冀尴尬一笑。
“你不信?”
棠棠挑了挑眉。
徐冀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仁德,怎么可能会强抢民女。
棠棠便朝外一指。
“看见没有,外面那两个冷面人还有那个冷面姑娘,都是来监视我的,以免我逃跑。”
徐冀看过去,对上六只冷冰冰的眼睛,忍不住抖了抖。
棠棠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好笑,“你这回总信了吧?”
徐冀仍摇了摇头。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哼。”
棠棠看着他将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冷哼一声,看吧,就算她告诉别人,太子殿下强抢民女,人家也不信啊。
昨夜,她原本是想悄悄溜走的。
谁知季宴淮根本不给她机会,刚从他帐里回去,南营这边就多了一队士兵,还时不时从帐前走过。
昨夜又被他装模作样的可怜骗到了,才脑子一抽和他说了那些话。
如今一想,季宴淮是将她打晕掳回东宫的人,怎么可能被感化!
如今一想,只恨不得将自己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塞回肚子里去。
“棠棠,你是不是京中哪位大官的女儿啊?”徐冀瞧着她那双嫩白的手,突然开口。
看棠棠的手,便知道她是个娇娇,又能同太子殿下一同回京,定是身份不凡。
此次太医院的考试他虽有些把握,可若再有京中的官员举荐,便就是万无一失了。
棠棠对上他炙热的眼神,觉得莫名其妙,“不是。”
“哦。”
宛若一盆凉水兜头而下。
离奉新县地动已过去了六日。
启程回京。
夜色还未完全褪去,晨光仍是熹微,连成一片的营帐此刻还有些模糊。
可在帐外,密密麻麻的人群静静站着,看着马车渐渐和不甚宽阔的道路融到一起。
“太子千岁千千岁。”
“太子千岁千千岁”
人声如潮,瞬间将他们马车淹没。
马车前后跟着的士兵,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豪气。
棠棠听见动静,悄悄瞥了一眼对面坐着的男人。
他微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似乎睡着了。
“看什么?”季宴淮突然出声。
棠棠撇了撇嘴,原来是装睡。
“怎么了,吃醋啊?”他声音里带着愉悦。
“我吃什么醋?”棠棠觉得莫名其妙。
“你也救了他们,他们此刻却只记得我。”
季宴淮逗她。
“我是帮他们处理了伤口,可也谈不上救,是徐大夫,张太医,还有一众士兵夜以继日地才救下了他们。”
棠棠说道,抬头看见季宴淮戏谑的目光,她又道,“可他们都是你带来的,身上的伤治好,你又给了他们生的希望,所以不论怎么算,他们的确最该感谢的是你。”
季宴淮看着她头头是道,突然想起她在南营时,为伤者包扎的模样,眼神坚定认真,虽满是血污,她却毫不在意,还温声安慰,偶尔伤者被她说的话逗笑,她也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