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只觉得耳中一阵轰鸣。
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棠棠自幼在山野里野惯了,力气哪里是这些在深宫长大的小丫鬟能比的,她又只一味地往外跑,一众丫鬟居然拦不住她。
眼见她就要跑出去,她们纷纷跪在她面前,“姑娘,求求您,饶我们一条命吧!”
这位姑娘是太子殿下亲自抱回来的,一得了空,便要来长宁殿守着。
她们一众丫鬟也是殿下身边的福喜公公亲自挑选的。
若姑娘今日跑了出去,出了什么差错,她们还有什么活路。
棠棠有些迷茫又觉得委屈,她不过是要回去,怎么就像要了她们命似的。
她们就这样僵持了一瞬。
外面突然一阵细碎的响动,那门帘一动,进来一个穿着金黄色衣袍的男人。
棠棠似是找到了主心骨,小跑到他身边,仰着小脸,鼻音浓重,“阿宴。”
季宴淮看着她泪眼朦胧,眉头紧皱,下意识瞥了一眼地下跪着的宫女。
“阿宴,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得有些焦急。
见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季宴淮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了看她雪白的脚趾,“棠棠,你没穿鞋子,小心又着了凉。”
棠棠缩了缩脚趾。
由着季宴淮牵着,到了旁边的榻上坐着。
她刚坐下,一个小宫女便低着头将她的鞋子拿过来,正要跪下替她穿上,就被一旁的季宴淮接过去,“给我吧。”
那小宫女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季宴淮,瞥见他毫无波澜的凤眼,又慌忙低下头,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季宴淮接过那双坠着珍珠的蜀锦绣鞋,坐到棠棠的身边,将她的腿捉起来放在他腿上,如珍宝似地替她套着袜子,然后再是鞋子。
棠棠自刚刚醒来,就猜到了一些,只是不愿意相信,此刻见到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又瞥见他金黄色的蟒袍,哪里还不明白。
“我该叫你什么?”
季宴淮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看她,她眼眶发红,神色却十分平静。
“季宴淮。”他说。
“季宴淮,我想回家。”棠棠不甘心地再次说道。
季宴淮慢悠悠地替她穿着鞋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棠棠。”
“你知道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棠棠看着他。
屋内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底下跪着的一众宫女瑟瑟发抖。
可他并未生气,替她将鞋子穿好,便坐到了她的旁边,吩咐一旁的太监,“福喜,传膳。”
“我要回家。”她站起身定定盯着他。
季宴淮与她对视一瞬,忽的一笑,“棠棠这般想要回去,想来是今日的人没有伺候好。”
他含笑的声音就如催命的鬼索,让一众宫女抖得如秋风中的叶子,“福喜。”
“奴才在。”一个面白无须的圆脸公公走近福身。
“今日在长宁殿伺候的,都拉下去杖毙。”
“季宴淮!”
她喝道。
“怎么,棠棠后悔了,不回家了?”他语调温柔,却让人心肝直颤。
棠棠看着底下跪着的小姑娘,娇娇嫩嫩的,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与她年纪一般,她要怎么才能说出口,她要回家。
想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语不成调,“不,不……回了。”
季宴淮满意一笑。
可她哭得实在伤心,他又有些心疼,走过去想要将人拥在怀里。
谁知,棠棠扬起手便是一巴掌,他动作虽快,仍被她硬硬的指甲划过了鼻梁。
霎时间,一条红痕从他右眼下一直延伸到挺直的鼻梁。
连着他那颗红痣,更添了几分妖冶。
候在一旁的宫女听见动静,又纷纷跪了下去。
棠棠眼睛愤怒地瞪着他,脸上却是一点恐惧都没有。
季宴淮低声一笑,朝身后跪着的人挥挥手。
福喜连忙低声让她们下去,自己也躬身退了出去。
他食指轻柔地挑起她的下巴,慢慢凑近,在离她红唇不过一指的距离时停下,欣赏了她愤怒地表情一瞬,轻声说道,“棠棠,以后,你便只是我的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棠棠皱着眉头别开脸。
季宴淮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和她说着话,将刚刚进来屋内传膳的宫女吓得头也不敢抬。
第7章 笼中鸟
长宁殿,奢华无比。
每日镶金带玉的珠钗,一寸斗金的蜀锦,还有各色软缎织纱衣裙,如流水般送进这里,可棠棠却从未笑过。
因为,她连殿门都踏不出去。
每日一和季宴淮见面,除了摔东西就是吵架,虽然常常是棠棠单方面的,可就是这样,季宴淮每日都要来长宁殿陪着她。
时间久了,她自己都觉得无趣。
可除了这样,她似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长宁殿的宫女一问三不知,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摇头,她刚走到门边,她们就纷纷跪了下去。
棠棠都有些后悔了,那日她们见着季宴淮用她们的命威胁她,如今她们也学会了用自己的命来绑架她了。
每日呆坐在窗边的榻上,看着院外那棵长青的桂花树,棠棠突然想起自己院子里那棵杏树,也不知道花落了没有,是不是结了青绿的小杏子,吴爷爷的病有没有好,还有村子里的人,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想着想着,她便趴在榻上的小几上睡着了,眼泪顺着眼角滑到耳后。
御书房。
永安帝将一本折子递给季宴淮,“这是吏部今天刚呈上来的官员调动折子,你看看。”
季宴淮站在御案前,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父皇……”
“叫你看你就看。”永安帝道。
季宴淮这才上前恭敬地接过了折子,今年的官员调动并不十分明显,倒是有一个叫黄升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次刺杀虽找到了些证据,可都是无关痛痒的,老三轻而易举便能脱身,可也不能便宜了他,既然黄升是他的人,自然就不能在这份名单上。
他将折子递给皇帝,“葛仲这人一向对父皇忠心耿耿,这折子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永安帝看着眼前的儿子,心中莫名升起了一丝伤怀,他和惊月是越长越像了,特别是那双眼睛,好似里面蕴含了无数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对上他有些怀念的眼神,季宴淮心中却尽是排斥,他对永安帝的情感是复杂的,从前作为皇后的儿子,他并没有得到一丝父爱,哪怕一次注视也没有。
可笑的是,当深宫里的秘密被揭开,他又成了那位早逝宁贵妃的儿子,父皇又不顾一切将所有的偏爱给他。
他幼时所遭受的,如今所得到的,皆因那位宁贵妃而起。
可与她的接触,也不过是那次午后,他从皇后宫里罚跪出来,遇见她神色温柔地牵着大皇子的手,两人欢声笑语,仿佛那一刻所有的光都照在了他们身上。
而自己,不过是那颗角落里刚刚被人嫌弃踩踏过的野草。
他眸色一冷,假装疑惑地轻声提醒,“父皇?”
永安帝回过神,笑道,“没有太大的问题就是有小问题了?”
季宴淮点了点头,“黄升任青州知府还未满两年,如今就要升为河东道刺史,按理说是有些不妥。”
还未等永安帝细想。
他又说道,“况且这黄升的家眷在青州颇为张狂,去年腊月,他那侄儿竟当街掳走民女,黄升不但不秉公处理,还出面给那知县施压,最后闹出了人命。”
永安帝眉头紧皱,“怎么没人提及此事?”
季宴淮道,“恰逢秦州雪灾,夏人在边疆虎视眈眈,便将这事搁置了。”
天色将暗,不知何时,小太监们已将烛台点燃,满室烛光。
“这事就交给葛仲处理,今日天色不早了,你就留下来陪朕用饭吧。”烛光映在永安帝脸上,让他威严的脸上透出一丝慈祥。
季宴淮刚想出声拒绝,就在此时,王海垂首从殿外进来,他便静静立在一旁。
“陛下,柔妃娘娘求见。”
永安帝看了站在一旁的季宴淮,正要开口,他就适时开口,“父皇,儿臣改日再陪您用膳。”
永安帝只能点头,朝他摆了摆手。
长廊水榭,宫灯纱幔,在夜里如同一副水墨画,浓墨淡笔,意境悠长。
一众人垂首跟在季宴淮身后,两个提着美人宫灯的宫女在他之前,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永宁殿去了。
刚进了门,一旁的福喜便扬手止住了她们的高呼。
“兰芽,今日她怎么样?”季宴淮问着站在最前的一位宫女。
她身量高挑纤细,面容清秀,端庄稳重,突然被季宴淮问话,也不慌不忙,“午时按照殿下的吩咐叫厨房做了些辛辣的菜式,可姑娘仍是没动几筷子,夜里也常常枯坐着,也不休息,还是今日下午在外间的榻上睡着了,奴婢想着姑娘许久没睡好了,便也没叫醒她,只是替她披了衣服。”
屋内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衬着花影,朦胧静好。
棠棠睡得有些不安,她梦见自己站在一间金屋子里,手背上长了许多羽毛,她惊恐地扯着那些刚刚长出的绒毛,将自己的手弄得鲜血淋漓,不但一根没少,反而越长越多,渐渐的,那白色的羽毛就长满了全身,她的手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对翅膀,她亲眼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那也不是什么金屋子,而是一个金色的鸟笼……
笼子外,季宴淮正拿着一根银筷逗弄似的戳着她的翅膀。
棠棠生生吓醒。
一睁眼,正对上了季宴淮的眼睛,和梦里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猛地退后,直到背抵上了冰冷的墙。
“你来干什么!”她撑在榻上的手,紧紧攥着底下铺着的软缎,质问他。
季宴淮看着她戒备的眼神,眼神一冷,长腿一跨,便跪坐在她的身前,勾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说我来干什么?”
他身上的气味如同高山雪,叶上霜,冷得不近人情。
棠棠被迫与他对视,看着他那双凤眸,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个冷漠强硬的男人会是桐花村里那个会在雨天撑着一把伞去接她回家的少年。
也是,他如今一身金黄蟒袍,头发由玉冠束起,哪里还有半分少年的模样,分明是一个成年男人。
她不回答他的话,只偏头闭上眼睛不看他。
季宴淮越发生气,周边的气息如同要冻结了一般,他捏着棠棠下巴的手暗暗使劲,身前的姑娘只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吭。
春意渐浓,天气也渐渐暖和,就算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衫,也是不冷的了。
可此时的室内,却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呼呼冒着凉气,冻得宫女们垂首瑟瑟发抖。
福喜自幼就跟在季宴淮身边,自然知道他对棠棠有多看重,可两人谁都不让步,棠棠姑娘又是个女孩子,哪里经得起殿下那般重手,事后殿下后悔自责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想着,便上前轻声提醒“殿下,时辰晚了,姑娘想来也饿了。”
季宴淮回过神,渐渐松了力气。
小巧雪白的下巴上赫然有一个指印。
“棠棠……”
他果然又后悔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被棠棠一把甩开。
“走开!”
刚刚她闭着眼睛没说话,他还没察觉,此时怒瞪着他,才发现她泪眼朦胧,带着浓重的鼻音。
季宴淮心中自责,看她那般生气,只能坐到了对面。
晚膳十分清淡,一份清蒸鲈鱼,一盅酸笋鸡皮汤,还有一碟炝芦笋,两碗碧粳粥。
棠棠有些提不起胃口,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碗里的粥。
季宴淮看得心疼又恼火,用旁边的筷子替她的小碗里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
谁知这就如点了火炮一般,棠棠“啪”地将勺子扔下,便要起身不吃了。
“好好好,我不给你夹菜了,你自己吃,成么?”他连忙搁了那双筷子,离得远了些,示意自己不再碰它。
棠棠这才又坐了回来,虽腹里空空,可她怎么也吃不下,只盛了一碗鸡汤喝了,便搁了碗。
季宴淮看着,欲言又止,又怕惹了她不开心,只能让人撤了下去,招招手,福喜立刻上前,“去吩咐厨房做些不易积食的糕点来。”
福喜立马去了。
她仍不和他说话,只自己一个人靠在引枕上看着外面出神。
以往的她就像是一朵丰润的牡丹花,鲜嫩多汁,如今小脸瘦削苍白,没了一点鲜活的气息,宛若要枯萎了一般。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心中一突,将她榻下的鞋子捡起来,不容分说地就捉住她的脚腕,往上面套着。
“放开我!”棠棠奋力蹬着,一点也不配合。
“我带你出去走走。”他抓住踹在胸前的一只脚,看着她说道。
棠棠一愣。
他居然让她出去了?
“我自己来。”虽心中有些开心,可她表情仍是淡淡的。
手中脚腕纤细滑腻,他其实有些舍不得放手。
不过,他也不想再惹怒她。
“那你自己来吧。”他放手,然后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
夜风将她的裙角轻轻扬起,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在桐花村时,她连金子都未见过,如今穿的裙子都绣上金线了,想着,唇角自嘲般微微勾起。
“棠棠……”
季宴淮轻轻叫了她一声,声音温柔缱绻。
棠棠突然停了脚步,仰头看他。
廊下灯笼里的光落在他眼里,她有些看不清自己在他眼里的模样。
“季宴淮,能放我回家么?”她问。
突然一阵凉风从长廊穿过,将一排灯笼吓得微微颤动起来,里面的烛火也被晃得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