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遇立马加快脚步,走到近前,面向妈妈,这才喊了声,妈妈正盘腿坐在地上,闻声抬起头,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惊喜。齐遇则注意到这惊喜的目光出现之前那茫然掺和着淡淡哀伤的眼神,望着远方,充满了让人心痛的无助悲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以至孩子都来到身边也不曾注意。不过,年幼的齐遇并没多想,只不过这眼神还是深深烙进了她的记忆。妈妈正在啃大饼,问她怎么来了,吃饭了没,而后分了点饼给齐遇,娘俩一起吃了起来。那个下午,齐遇没再去上学,痛快地玩了一场,之后和妈妈一起步行回家。走在路上,时不常地就会有同样在附近地里劳动完的村人骑着车经过,他们高声说笑着,丝毫也不理睬这独自拎着农具往家赶的母女,在这些人里,齐遇看到了自己的姑姑和婶子,她们都骑着自行车,可以把铁锨锄头之类的农具绑在车上,轻松地带回家,为什么妈妈没有呢?爸爸怎么不给妈妈买辆自行车呢?不是说爸爸是村里数一数二挣钱多的人吗?
齐遇也问过妈妈,妈妈说,爸爸每月给的钱都是寄给奶奶的,那笔钱齐遇妈并不经手,也没有说话做主的份儿,她也绝不好意思问奶奶要钱花,当然,要了奶奶也只会骂她,说她掉到钱眼里了,光想着花他儿子的血汗钱!所以,她手里可以支配的钱就只有自己养鸡卖蛋的那几个小钱,完全不经花,买自行车,做梦去吧。
多年后,齐遇都对这事深有印象,以致她还做过这样的梦,梦中,她又回到了村里,和妈妈在这块地里,她玩,妈妈劳动,完事后她们回家,妈妈居然骑上了自行车,把她放在大梁上坐着,她们一路直冲下去,两旁的青纱账呼啸而过,好痛快啊!
除夕夜到了,爷爷家包了很多饺子,姑姑婶子们都来帮忙,吃完后哥哥去外面放烟花,爷爷给他买了很多,烟花的种类很多,很少有家长给孩子买那么多烟花,因此,哥哥去放的时候很快招来不少半大孩子围观。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齐遇就被叫醒,村人拜年都很早,要抓紧准备,齐遇穿戴好,穿上新棉鞋,这棉鞋是二姑给她做的,红色的绒布面,用麻线一针一针缝起的底子,是几年前小时候穿的样式,齐遇试了一下,感觉还挺合适。到了堂屋等了一会儿,就见哥姐也穿戴好出来了,都穿着几天前奶奶在集上给买的新棉袄新裤子。
正吃着饭,姑姑婶子叔叔他们来了,大家寒暄了一阵,饭毕,长辈们给孩子们发压岁钱,虽然只有五块,但孩子们还是很高兴,发钱的时候,他们就都不客气地围着,见钱眼开地盯着那长辈,专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们从兜里掏出一个叠起的手绢,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的票子,噗,手指伸到嘴边接过喷出的口水,点出票子,挨个分发,接到票子的孩子便都喜滋滋的,商量着用这钱买啥吃的玩的,一旁的大人便都笑起来。
家里爷爷奶奶留守,伺候着有人来,齐遇他们就跟着爸妈各处拜年,齐遇很喜欢拜年的气氛,村里的主道上,一片红的白的碎纸屑,厚厚的一层,空气里也尽是硝烟的味道,不知怎么的,齐遇竟觉得还怪好闻的,那都是昨晚今早各家各户放鞭炮的成果,间或一些烟花筒子火药灰。齐遇每到一家,那家的主人都非常热情地欢迎他们,尤其是女主人,每一个都是笑容灿烂,唤着她的小名,忙不迭地给她递各种吃的喝的,茶水,瓜子,长生果,糖果。齐遇谢过后,一边嗑着一边听大人们闲聊,然后起身准备去下一家拜年,而这时,往往有新来的拜年者到访,他们便也是借机离开,而离开时,女主人又会再次热情地从桌上的吃食盘里抓起一捧捧瓜子长生果,在齐遇妈一再阻拦下,强烈坚持往齐遇的口袋里塞,直塞到口袋简直要被撑爆,再也塞不进一颗还会掉出来几颗为止。
齐遇对此很满足,也很快乐,不是因为人家给她满满当当的零食,这些零食她其实并不稀罕,她贪图那份热情,并且,在那份热情里,体会到了一份与以往不同的美妙感觉,以往在自己家,自己总是被忽视甚至漠视的那个,除了妈妈,好像谁也不想搭理她,更不会关照她,可在这些婶子这里,她不再被忽视,反倒成了三个孩子里最受重视喜欢的那个,她们还夸她长得俊俏,成绩好,性格也好,将来肯定有出息。这话,哪个孩子听了不开心哪,何况,齐遇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这些夸奖的话,人家都没说错啊。
第16章 大年初二
大年初二的习俗是闺女回娘家,齐遇便跟着爸妈全家一起出动去了姥爷家。
姥爷家离得不算太远,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一路上,齐遇边走边回忆,慢慢觉得这路也是越发熟悉,当年,妈妈带着她去姥爷家时就走得这路,有时带她去赶集也会走这条路,路的两边是庄稼,现在当然已是一派萧条,能看到裸露的大地。
几年不见,姥爷家也换了新居,窗明几净,墙壁刮了瓷,摸着滑溜溜的,天花板都是雕花的很美观,地上还铺了浅黄色的大理石砖,家具也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齐遇觉得姥爷家比爷爷家豪多了。人也多,有两个舅舅两个姨,再加上两个舅妈两个姨父,还有数个表兄弟表姐妹们,再加上姥爷姥姥和齐遇一家子,居然坐两桌子还有点挤。
齐遇很快发现,姥爷家里的人还普遍比爷爷家的穿戴得更时髦体面,也难怪,亲戚们混得都挺不错,大舅舅在县里的地税局上班,舅妈是中学老师,小舅舅自办预制板厂,年入丰厚,大姨在县医院当妇科大夫,姨父则是同医院的外科大夫,听说还是院里有名的一把刀,红包能收得手软,小姨中专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一家当红大国企,家也安在了那里,找的也是当地人,和她一样,工作体面收入很不错。
发红包的环节到了,亲戚们果然出手大方,上来就给每个孩子一人十张大团结的压岁钱,当老板的小舅舅更是豪气,一人愣是给了三百,客厅里顿时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妈妈觉得太多,要阻止,大舅舅发话了,孩子们这么多年头一次回来,给多些是应该的,以往我们可不给这么多,这几个孩子,也是沾了他们的光,你要拒绝,孩子们头一个就不答应,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就要抱怨你这个当姑当姨的了。
本来齐遇还觉得坐在这里有点尴尬,大红包一来,立马兴奋了,这可比从爷爷家得到的多多了,感觉自己一下成了小富婆,发了笔横财,心里盘算起怎么花这笔钱来。
酒席上来了,是从镇上最好的餐馆叫的,席间,大家时不时举杯畅饮,说得热火朝天。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舅舅提议要敬齐遇妈一杯,“我们家之所以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二姐,要不是她下了学在家里操持家务,忙了地里的忙家里的,我们哪能安心上学?不上学,哪有今天?二姐当初也是念过书的,上学的时候成绩挺好,尤其是数学,十回有八回能考一百,老师都看好她,说她将来能考上大学,可是家里人口多,穷得很,长辈又身体不好,爷爷还瘫痪在床,爹妈想让至少两个孩子下学帮着照顾家里,可谁想啊?后来还是二姐主动提出自己下学,保证自己能干两个人的活,不需要另外一个兄弟姐妹下学回家,有她一个人就够了,这样,我们才能照旧念书,才能考中专的考中专,上大学的上大学。现在,我们都有出息了,都混得不错,这里可有二姐很大的功劳。我是真心觉得愧对二姐,那么多兄弟姐妹,只有她文化程度最低,不像我们,有文化有知识,要么自己开厂挣钱要么有体面工作收入稳定旱涝保收,将来退休了也有退休金,根本不用愁养老的问题,想想这也都是拿二姐的前程换来的,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们对不起二姐啊,敬你一杯,二姐!”
大家纷纷举杯,齐遇妈眼眶都红了,“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住的,有你们这句话,我那时再辛苦也值。你们也不用愧疚,谁让我那时最合适呢,反正学也只念了不到三年,你们呢,要么已经升了学,要么就年纪太小,下学不再念都太可惜了,比我可惜得多,大姐那时再过几年就能毕业分配工作了,年纪最小的就算回家连半个劳力也顶不了,那不是两头耽误?我一看,还真是我最合适,书读得少,下来了也不可惜,年纪也不小,都快顶上一个整劳力了,再说打小干活也已经干习惯了,这样挺好,挺好的。”
小姨听齐遇妈这样说,也感慨道,“我有时觉得二姐挺倒霉的,记得小时候爹和爷爷奶奶对二姐都不太待见,因为娘生二姐时难产,大姐是爹娘结婚后三年才出生的,虽然是闺女,可却是盼了三年的头生孩子,爷爷奶奶还是高兴的,就挺宠的。结果一年后生了二姐还是闺女,他们就不太乐意,后来过了快三年才又生的,爷爷奶奶还怀疑是因为生二姐难产弄得娘不好再怀孕了,一直担心咱家会断香火,而且,二姐出生那年爷爷又偏瘫。所以,那时长辈们对二姐都不太好,看她不顺眼,还老骂她是灾星扫把星,才几岁就开始干活,干不好干慢了还挨骂挨打的,都快十岁了才上小学,就算上学也不轻松,不能耽误干家务,早上都要摊了足够的煎饼才能去学校,摊不完爷爷都不让走,所以经常迟到,放学一回家也是先干活,几乎没工夫看书,作业也是见缝插针地做,爹看见了还常骂她偷懒,二姐觉得委屈一哭,爹骂得更凶,就是这样二姐也没上几年就被迫辍学了。记得二姐老师还上咱家来找爹娘说,让二姐继续学业,哪怕不上大学过几年考中专呢,一出来就能吃公家粮了,不上学实在太可惜,非要让一个孩子下学的话,也不能让二姐下。可爷爷和爹都不乐意,爹说不让她下让谁下?老大已经在读中专了,大儿子再过两年也要考中专,下学那才可惜,小儿子就算回来也没用,再说哪有让男孩子留在家干家务的?小女儿更小,而且也不会干家务,还有,下学也是她自愿的,谁也没逼她。老师走了后,我看到灶房里二姐在默默烧饭,眼睛肿得跟什么似的。唉,我们呢,要么是头生的金贵,要么是最小的,要么就是让老一辈重视的男孩,所以长辈瞧着我们都喜欢,也不让我们干活,成天除了上学就是玩,不论家里的还是地里的,都没出过什么力,现在我们有学上的都有了好工作,你文化浅,也没工作,结婚后只能下地劳动,后来进了城也不过是干临时工,现在自己开面包坊收入不错,可比起我们还是太辛苦了,别人是结了婚才成了家庭主妇,二姐是三四岁起就当起了家庭主妇,二姐,其实这个家里,上上下下,我们谁都对不起你呀……”
这话显然勾起齐遇妈痛苦的回忆,她鼻子一酸,泪下来了,齐遇一见,赶忙掏出手绢递过去,喜庆日子不好哭得太厉害,再说还有爸妈在跟前呢,齐遇妈使劲擦了擦眼,内心不知怎么劝的自己,这才算把泪憋了回去。
齐遇第一次知道这些往事,她心疼地看着妈妈,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如此追求公平,他们三个,不论男女,不论大小,有好吃的时候,都是被妈妈分成均等的三份,谁也不能多一点,谁也不能少一点,一碗水要端平之类的话也常被妈妈挂在嘴边。原来,妈妈小时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在自己娘家遭受过这样的不公平对待,怪不得她老是责怪爸爸偏心眼,对自己不好呢。想想妈妈还总爱在饭桌上叫自己多吃好的,而自己却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并不理解她的行为,有时妈还会使劲夹好菜到自己碗里,但那更是在赌气,吃进肚里,心里也是不舒服不痛快的。现在看看,妈在这丰盛的酒席上自己也是不怎么去夹那些好菜贵菜,别人劝一劝,她才夹一筷子,然后就把筷子放下了,一点不像舅舅姨妈他们,偶尔放下筷子也只是为了腾出手来干别的,倒个茶添个酒什么的。想必是因为妈妈成长阶段常年呆在家里,总受长辈嫌弃的缘故,少和同龄人打交道,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那些大人在一起,耳濡目染的那些糟粕思想太多太根深蒂固了。以前妈妈就经常跟他们说在饭桌上要有礼数,不能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夹菜,让人笑话,不能眼里只有好菜只吃好的,不能不管旁人,争着不足让着有余什么的。那时,听了妈妈说的这些话,自己还觉得好笑,在自己家吃饭,没必要像去生人家做客一样拘谨,有时也会暗自抱怨正是妈妈这样经常的耳提面命,润物细无声地影响了自己,才让自己放不开手脚,现在再一想,妈妈小时候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家里说了算的长辈都那么厌恶嫌弃她,她怎么敢像其他受宠的兄弟姐妹那样放得开呢?她怎么敢夹那些好菜好饭呢?以至结婚成家做了女主人,还是没怎么改变这样经年养成的习惯,潜意识里是怕被说闲话呀。
而自己,其实不也和妈妈是一样的?从小就被奶奶爸爸嫌弃甚至憎恶,爷爷对自己虽然应该是喜欢的,可他又经常不在家,即使在,也是妻管严,或者说,他终究还是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孙女去和他的老伴发生争执。不论是爷爷家还是自己家,奶奶和爸爸都是各自家里说了算的人,他们不喜欢自己,那自己就真的只能忍着了,齐遇突然发现自己很能理解妈妈了,在饭桌上自己就是这样,因为怕爸爸嫌弃自己,拿白眼瞪她,搞得自己对好吃的都是绕道走,轻易不夹一筷子,不好吃的倒是会使劲夹,可爸爸也不会因此夸自己,也不会因为哥姐只争抢好吃的,不喜欢的碰也不碰就责备怨怪他们只知道吃好的,反倒很欣赏似的。
齐遇心里一酸,怪不得最近这些天,那些亲戚街坊见了自己,一阵热烈的夸赞后,总是会再来上一句,说自己不像哥姐那样放得开,到谁家都跟到自己家一样,给她什么她都不太好意思拿,到最后就说她很像她妈。而且说过这话后她们往往就都沉默不语了,表情还不再欢快反有点严肃沉重起来。之前自己还傻呵呵地以为她们是在说自己的模样长得跟妈妈很像,现在想来怕不是这样简单,她们更是在说自己和妈妈的命相似吧(那天一个和妈妈很要好的大婶见了妈妈后还很感慨地说,妈妈是个苦命人,不过现在总算是熬出头了什么的),一出生就是不受长辈待见的,妈妈的长辈因为她是难产出生,出生后爷爷就瘫痪了,就骂她是灾星,而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是女孩,一出生就被奶奶骂是口猪,还差点被送人,因为妈妈坚决反对才留了下来,后来又因为妈妈不同意再生做了绝育手术,奶奶想再要个孙子的愿望成了空,妈妈也就被奶奶彻底记恨上了,便总是看她娘俩不顺眼。自己和妈妈都是被嫌弃着长大的,被嫌弃着长大的人大概都像妈妈和自己这样吧,总是怕人说自己不好,总是小心翼翼顾虑重重,总是习惯看别人脸色行事,付出再多也不觉得怎样,不怕人得罪就怕得罪人。
又想起订点心的风波来,在刚给了点心费后,爸爸又很快跟自己哭穷,想把掏出的点心钱再抠出来,自己没遂他的愿,还从此不再给他尝了,只和妈妈平分。那时,她很有赌气的意思,可是当自己吃得正开心的时候,冷不丁看到爸爸瞧她们娘俩时那厌恶不耐烦的目光,她心里还是会一下变得苦闷不堪,发狠般大口吞下点心,却再也品不出让人愉快的味道,有时就会赌气地走出家门,一扬手,剩下的点心就驾着她心中的那团怒火飞了出去,那时,是觉得自己卑微低贱的,也骂过自己怎么那么馋?好像把点心扔掉就能证明自己并不馋,并不在乎一样。那样胡思乱想着,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这个爸爸怎么这样,让女儿吃块点心都能吃得这样不痛快!后来,情况虽改变了不少,但一遇到不好的事,人还是很容易产生低落的情绪,伤心难过烦躁,也很容易想起从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以至情绪变得更糟,总要花一段时间才能说服自己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