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被关在箱箧里的乃是十二个活生生的人,田兴壬向来重视栽培幼苗,怎么可能放任那十二个孩子待在船家的货舱里不管?
难不成,他们察觉了什么?
辛益狐疑,不由又朝福船看去一眼,齐岷屈指在桌面上一敲。
辛益警醒,满脸赧然。
茶铺里间或有行人离开,辛益为免被怀疑,又借着等林十二的由头骂骂咧咧了一阵。
秋天的落日悄然而来,眼看海天交接处的那一轮红日逐渐西沉,码头上也开始人影寥寥,辛益难掩失望,低声道:“头儿,那帮人该不会不来了吧?”
齐岷喝着那一杯早就凉了的茶,眼底同样掖着失意,便在沉吟,忽听得一人道:“要我帮忙吗?”
齐岷抬眼,看见对面的虞欢。
虞欢背对着大海而坐,周身被斜射而来的余晖镀着一圈柔光,眼眸亮亮的,双手托着腮,本就巴掌点大的脸庞更显得小了。
“他们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性命,我帮你引出来便是了。”
齐岷极快反驳:“我在你眼里便如此不堪?”
“你之前不都这样?”虞欢回得也很快。
齐岷一瞬间被锁住喉咙,说不出话。
虞欢微微挑唇,调侃:“怎么,舍不得了?”
齐岷没回答,眼底光影涌动,撇开脸,下颌收着,似在隐忍什么。
“真不要?”虞欢声音蛊惑。
齐岷脸色更沉,辛益坐在旁边,首当其冲,忙解围道:“王妃,前两次冒犯实属迫不得已,再说那两次劳驾王妃配合,大人也都受了伤,这次平白无故的,何必劳王妃大驾?”
虞欢看着齐岷,不客气道:“我又没问你。”
“……”辛益一噎,黑脸开始涨红,像极一口烧热的锅。
春白在一侧偷偷捂嘴。
虞欢冲着齐岷:“喂,问你话呢,要不要?”
“不用。”齐岷总算开口,声音有点闷。
“为何?”虞欢深究。
齐岷看着码头外的大海:“舍不得。”
虞欢微怔,继而唇角上翘,越翘越高。
春白默默喝茶,辛益扭开脑袋,似一口烧糊后灌入冷水的锅,开始冒起烟来。
戌时,苍苍夜幕覆压下来,清冷的码头被海风席卷着,落叶在半空里簌簌翻飞,打烊的船舶挤挤挨挨地停靠在海岸边,周家的那一艘福船原地不动,始终无人光临。
辛益叹气,心知这一计是成不了了。
茶铺外传来马蹄声,乃是张峰从城内赶来,旋身下马后,张峰进来汇报道:“头儿,查过了,今日知州大人没有出城,更没有碰见林小旗,信上所言确为杜撰。至于林小旗一行,暂时没有下落,应该是被什么困住了,所以没能进城。”
辛益心又凉一截:“肯定是被田兴壬派人牵制住了。”
东厂那拨人既然要借船家掳走虞欢、春白,肯定就要拦住前来接人的林十二,现如今,观海园疑点重重,他们这边却连个帮手都没有,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东厂那一群阉狗从眼皮底下逃走?
辛益不甘心,向齐岷道:“头儿,眼下是直接上报官府,要求知州派人彻查观海园,还是另做打算?”
前来接货的人没有现身,但失踪的十二名孩童就在船上,只要齐岷上报官府,衙门必然要派人彻查。
可问题就是,以知州跟程家的关系,会不会立刻派人通风报信,让观海园里的罪证顷刻消失无踪?
齐岷思忖少顷,向辛益做了个“靠过来”的手势。
辛益靠近,听完以后,眼瞳一亮。
*
夜幕低垂,密密匝匝的星辰爬上天幕,翻涌在起伏的波浪里,一艘福船离开码头,航行向夜幕深处。
船家跟在辛益身后,悬心吊胆:“大人,回观海园一趟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可是那解药……”
“放心,毒发前会给你。”
“大人说十二时辰后便会毒发,如今都过去四个多时辰……”
“那不是还有八个时辰?”
“可是大人……”
辛益掏着耳朵,不厌其烦:“再跟着我,解药喂鱼。”
船家哆嗦,愁眉苦脸应是。
甲板上,夜风拂面,二人并肩站在栏杆前,背影成双。
齐岷凝视着远处的星辉,问身边人:“又看什么?”
虞欢靠着栏杆,以手支颐,侧首看着他:“你说,你每次都送不走我,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什么缘分?”
“孽缘呗。”
海浪在船底“哗”了一下,齐岷眉峰微动,看向虞欢,月光笼罩着彼此的脸,眸底的倒影朦胧又深刻。
齐岷看着她,没有反驳。
虞欢唇角微翘,看回大海。
月光皎洁,海浪里裹着的光像一片片剔亮的鳞,夜风里透着熟悉的水腥气,虞欢搭着栏杆,借着夜色掩映,聊起今日一直困压于心底的话题。
“你今天跟何隽说,人不能认命。”
齐岷淡淡“嗯”一声。
“所以你认冯敬忠做义父,帮东厂杀人,然后再取而代之?”
“是。”
“那,我要是也不想认命呢?”
夜空灿烂,海里揉着漫天繁星,浮沉卷涌,虞欢像个想要在海浪里捞星辰的痴人,天真道:“我要是不想去皇宫,不想做皇帝的女人呢?”
虞欢问这句话的时候没敢看齐岷,只听见浪声喧耳,男人久久沉默,再开口时,嗓音比平日更低沉:“那你想要什么?”
虞欢顺着他所问想,眼眶莫名发热:“住一所可以看海的房子,找一个心上人,生一群胖娃娃。”
“还有呢?”
“够了。”
虞欢想起年少的憧憬,涌泪的冲动更强烈,不敢再细细描绘那些遥远的梦想,仰起脸庞,让海风吹干眼里的水光。
齐岷目光凝在海浪里,道:“不后悔吗?如果,是以至亲为代价?”
虞欢一下想起昨天的噩梦,苦笑:“不知道。”
齐岷默然。
“你后悔过吗?”这次轮到虞欢反问,“你走到今天,也是付出代价的吧?”
齐岷回答很斩截:“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虞欢微讶。
“你呢?”齐岷问。
虞欢自嘲:“我一直在做后悔的事。”
后悔没有在十五岁那年遇见想要的人,后悔走上那一顶前往燕地的花轿,后悔在燕王府里蹉跎掉的每一寸光阴,后悔把这一生活成囚笼里的雀鸟。
“那就想清楚。”齐岷声音很平静,却又像藏着什么汹涌的力量,“想清楚以后,再来问我。”
虞欢转头,见他目视前方,眉目深邃,眸光坚毅,心头蓦地震动。
“我若问你,你……会给我答案吗?”
潮声澎湃,齐岷声音清晰,没有一声被掩盖:“会给的。”
作者有话说:
某人快撑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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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他……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舱室里, 男孩们挤在船窗前,茫然又焦急地发问:“不是要回家吗?家还没到吗?”
“我家是住在海边的,应该很快就到了。”
“我家也是,我爹爹还有一艘船。”
“春白姐姐, 什么时候才到家呀?”
春白坐在一旁, 正不知该怎么哄,舱门处人影晃动, 齐岷、虞欢进来了。
灯火烨烨, 趴在船窗处的一群小脑袋齐刷刷回头,看见齐岷, 不约而同收敛声息,倒不是害怕, 而是类似幼猫之遇狮虎, 天然地惮于强者的气场。
齐岷走上来后, 便照旧揉一揉一人的脑袋, 众人绷着的神色松动,挤回船窗处, 固态萌生。
何隽仍是坐在角落里,齐岷来后,他肩膀微展, 背脊像伸展的稻苗挺直,不等齐岷发问,便主动道:“我们是要回观海园吗?”
齐岷坐下, 淡声:“你知道那个地方叫观海园?”
何隽点头,小声道:“他们有提过。”
“他们还提过什么?”
何隽放在腿前的双手微蜷, 似在克制着某种抵触或恐惧:“……掌班大人。他们一直在说‘这是掌班大人的意思’、‘当心掌班大人瞧着不顺眼’、‘掌班大人有令’……”
齐岷凝目, 原东厂的掌班太监, 正是田兴壬。
“你可见过这个掌班大人?”
何隽摇头,说道:“他们用黑布蒙着我们的眼睛,无论黑夜白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齐岷不语,在箱箧里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是被蒙着双眼的。田兴壬生性多疑,行事缜密,用这样的手段并不奇怪。
齐岷微叩桌案,确认:“是看不见他的脸,还是没有在观海园里碰见过他?”
何隽微愣,继而说道:“碰见过的。”
叩在案上的手指一顿,何隽抬起脸庞,看见齐岷深黑锐亮的丹凤眼,回道:“他就在观海园里。”
齐岷静默少顷:“什么时候碰见的?”
“最后一次,应该是四天前。”
“不是不见日月,如何记得住时间?”
“一日有三餐,我都记着的。”
齐岷颇讶异地看他一眼,想起先前他坚定回答离家四十八天的事,眼里掠过些微赞许。
何隽收拢着拳头,半是紧张,半是隐忍:“每次有人被……那个后,他就会来看一眼,亲自检查伤口,再塞来一块饴糖。他说,要我们好好听话,长大以后为圣主做事,杀尽天下奸臣,到那时候,我们便可衣锦还乡,爹娘都会为我们骄傲。”
虞欢在一侧听着,简直要发出冷笑来。这是田兴壬栽培杀手时一贯的说辞,齐岷见怪不怪,交代道:“今夜我们会下船,你们留在船上,天亮以后,会有人来接你们。”
何隽看着齐岷,道:“你们是要去抓他吗?”
“是。”
何隽深吸口气,目眦涨红:“我也想去!”
齐岷自然不会同意,道:“做你能做的事。”
何隽失落。
齐岷环视舱内,看着周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道:“算你在内,一共是十二人,我回来时,一个都不能少。能做到吗?”
何隽抿唇,反应过来这是齐岷交代的任务后,神色一肃,点了点头。
*
海风呼啸,黑夜凝墨似的裹缠着浪涛声里的一座孤岛,灯火通明的阁楼里,程义正坐在上首,阴着脸训斥底下的扈从庆安。
今日送别齐岷、虞欢一行后,程义正忙着哄辛蕊,及至用完晚膳,才有功夫来算林十二派船家来接人一账。
庆安伏跪在底下,满腹委屈:“少爷,小的当真联络了府里的护卫,以齐大人的名义去阻拦那叫林十二的小旗,昨天也收到了府里的信,说是一切都没问题,小的真不知道林十二为何会突然赶来登州啊!”
程义正似笑非笑:“用府里的护卫去拦锦衣卫,你可真是我程家的好家奴。”
庆安忙解释:“少爷放心,小的交代过要乔装打扮,那帮锦衣卫不会查到府里来的!”
“呵,人家能查出燕王在封地谋反,却查不出你派人乔装打扮,你可真是……”
程义正气急败坏,抓起桌上的一盅茶摔在地上,庆安吓得哆嗦,便喊着“少爷息怒”,一仆从忽然从外进来,禀报道:“少爷,齐大人他们回来了!”
“不回来难道泡在海里喂鱼吗?!”
齐岷、辛益、张峰三人本就是护送虞欢离开,送完人后,自然会回来,程义正想都不想,张口便呵斥。
来人却道:“不止齐大人,燕王妃也回来了!”
程义正一愣。
阁里众人皆意外,庆安惊喜地抬起头,哑叔看过来。
“所有人都回来了?”程义正犹自不信。
来人摇头:“不,有一名锦衣卫没回来,齐大人、辛大人、燕王妃及其侍女都回来了!”
阁里一时安静,程义正惊疑不定,沉吟少顷后,说道:“哑叔,随我去看看。”
哑叔眉睫一垂,压住眸底神色,颔首跟上。
*
天幕乌黑,深夜的海岛刮着凉飕飕的风,程义正领着哑叔、庆安等仆从赶至海岸时,辛蕊也已闻讯而来。
程义正见她如此急切,多少有点郁闷:“你是属猫头鹰的,大晚上不睡觉?”
“差不多,比你这只臭蝙蝠好。”
“你!”
辛蕊不同他再怼,加快脚步朝前方跑去。
齐岷一行已下得船来,正在礁石前等候,两厢见面后,程义正道:“齐大人不是要护送燕王妃回登州,怎么又一起回来了?”
齐岷道:“林小旗在路上出了些状况,未能如期抵达登州,王妃不便久候,是以去而复返。”
程义正耸眉,庆安听得林十二果然在路上受阻,没有赶来登州府,眼底不由焕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