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岷的指腹上长着粗厚的茧,擦过面颊时,触感温热而粗粝,他大概是第一次为女人拭泪,力道有一些重,大刀阔斧的,却又像在揩拭着一件珍品,不容许蒙尘分毫。
“我不是阉人。”齐岷忽然解释,惊得虞欢瞳仁震颤。
“不必为我难过,”齐岷眼神认真,补充道,“如果是的话。”
虞欢愕然,看着齐岷离开舱室,久久不能回神。
*
福船已驶入海域中段,四周不时有帆影穿梭,糊弄完那一艘同样隶属于周家船行的商船后,辛益松一口气,看向齐岷。
“头儿,大概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岸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弄?”
甲板上海风正大,齐岷眺望登州的方向,道:“叫船家来一趟。”
船家先前被扔在舱里,又是给齐岷揭穿罪行,又是被辛益踹踢恫吓,早吓得浑浑噩噩,这厢被揪来,立刻又开始求饶。
齐岷道:“交货地点是哪儿?”
船家答道:“登州码头!”
“接货的人有多少?都是什么人?”
齐岷继续审问,船家却再答不上来,坚称自己跟那拨歹人并非同一伙,甚至连那十二口箱箧里藏着这半年来失踪的孩童一事都一无所知。
辛益低声道:“田兴壬一向狡猾,肯定不会轻易透露身份,船家应该没有撒谎。”
齐岷不否认,略微思忖后,吩咐道:“把货舱里的十二口箱箧复原。”
辛益一愣后,道:“头儿打算将计就计,引出接货的人?”
齐岷嗯一声。
观海园涉嫌勾结东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当务之急,乃是抓获人证。程家在登州势大,如果不能现场逮住几条尾巴,州府衙门恐怕不会答应协助查案。
辛益了然,却又犹疑道:“可是林十二现在也不知人在何处,咱们人手不够,万一寡不敌众……”
“小人愿效犬马之劳!”船家一直跪在旁侧,听及此处,仰首请缨。
辛益耸眉。
齐岷神色淡然,似早料着会有这一遭,瞥向船家。
船家激动道:“小人船上还有十来个弟兄,后舱里也都藏着弓*弩,届时一定能助大人拿下奸贼!”
辛益呵一声,似笑非笑:“想将功折罪?”
船家磕头:“只要大人愿意网开一面,饶小人和弟兄们一条贱命,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绝不推辞!”
辛益扯唇,看向齐岷。
齐岷下颔微动,辛益领会,上前揪起船家,把一颗褐色药丸塞进其嘴里,扣紧颔骨,待其吞下后,叮嘱道:“事成以后,给你解药,懂我的意思吧?”
船家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敢去计较被服毒控制,承诺道:“大人放心!”
*
处理完公务后,齐岷返回后舱,不及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虞欢、春白二人的声音。
原本被困在货舱里的十二个男孩已被接来后舱休息,手里拿着春白去厨房里找来的面饼,正啃得狼吞虎咽。齐岷走进来,看见虞欢坐在一六岁大的稚童面前,耐心地哄道:“你喝奶茶吗?甜甜的那种。”
那稚童脸蛋很圆,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正是啃饼啃得满脸碎屑的毛毛,听得有甜甜的奶茶喝,用力点头。
虞欢便从春白那里拿来茶壶。
齐岷走过来,虞欢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抬头,把倒好的一杯奶茶拿给毛毛。
毛毛放下面饼,拿起来喝了一口,嘴角顿时上翘。
“好喝吗?”
毛毛“嗯”一声,声音软软糯糯的,充满兴奋。
齐岷在虞欢身侧停下,虞欢仍然没有反应,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奶茶,拿给毛毛旁边的男孩。
那男孩生着一张瓜子脸,肤色很白,单眼皮,眼尾微翘,乃是这批男孩里年纪最大的,从获救起,便一直郁郁寡欢,饼都不啃。
虞欢点点茶杯,哄道:“很甜的。”
男孩看来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眼眶发酸,倔强地转开脸,紧咬的腮帮透露着一丝愤恨。
虞欢知道他在恨什么,他是这批男孩里最年长的,大概已有十岁,别人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可是他知道。他能明白自己已变成了什么。
虞欢心里一下涌起一种愧怍和无力,不再强说什么。
“那,毛毛再喝一杯吧。”虞欢试图缓解尴尬,把茶杯推给毛毛。
毛毛受宠若惊,更大声地“嗯”一声,声音像只振翼飞起的麻雀,旁的男孩相继看过来,不约而同流露出歆羡的眼神,有的已把手里的面饼啃完,犹不果腹,偷偷地舔着嘴唇,想吃又怯懦。
虞欢身侧响起脚步声,转头,见齐岷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棕竹钵,里面装着香喷喷的果脯。
男孩们的眼睛齐刷刷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岷,齐岷走过来,分发果脯,每发完一人,便揉一揉他的脑袋。
虞欢讶异地看着他。
发完一圈果脯后,齐岷来到虞欢身侧,棕竹钵里的果脯还剩三块,齐岷示意毛毛拿一块,小家伙嘴角咧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后,笑弯眼眸。
齐岷照例揉一揉他的头。
虞欢佯装整理茶具,垂目不言,齐岷向她看来,送上棕竹钵。
钵里还有最后两块大大的果脯。
虞欢没动。
“生气了?”齐岷开口,为先前在船舱里的事——他并非有意欺瞒她,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阉人。
虞欢五味杂陈,本来是有些气恼的,被他这样一问,忽然间又有些酸涩,特别是当着这群无辜稚儿的面,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齐岷把棕竹钵再往她面前一送,催促她拿,温声道:“甜的。”
虞欢看着那块饱满的果脯,拿起来,放进嘴里一咬,果然是甜滋滋的。
心头的阴霾被淡淡一扫,虞欢咀嚼着这份甜,两靥梨涡一跳一跳,衬着微噘的嫣唇,格外娇憨。
齐岷看在眼里,克制着去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放下棕竹钵后,坐下来,挨着那十岁大的男孩。
男孩瘦削的双肩瑟缩,似想躲避,齐岷不给他回避的机会,把棕竹钵放在他面前:“多久没吃饭了?”
男孩绷着嘴唇,仍然不肯说话。
齐岷道:“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登州下船。”
这句话像是火种,一下把男孩的眼睛点亮,闪过希冀的光芒。
“你家在何处?”齐岷耐心地问。
男孩看着他,终于开口:“……何家村。”
“叫什么名儿?”
“何隽。”
“离家多久了?”
“四十八天。”
“想爹娘吗?”
男孩点头,眼圈被泪水洇湿,倔强地抬起胳膊擦掉。
齐岷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话听过吗?”
男孩双肩微颤,忍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边打转,含着悲痛和不甘。
齐岷道:“人,不能认命。”
男孩隐忍着问:“我……还是人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阉人是怪物,阉人……没有当人的资格!”男孩想起这些话,眼底恨意、痛意交织。
齐岷看着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毅然道:“那就活出个人样。”
海浪在舱外奔涌,水声喧天,安静的舱室里,十来个残缺的小男孩捧着手里的面饼、果脯,茫然又认真地看着齐岷。
虞欢也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大海,波澜壮阔,奔腾嚎啸。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一个温柔的齐大人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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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舍不得。”◎
天空明亮, 白云浮在大海尽头,底下墨画似的铺开一座连甍接栋的城,码头处船舶熙攘,一派繁忙景象。
辛益看一眼码头, 在甲板上下令, 让船上众人做好泊岸的准备,并再三叮嘱船家记得配合演戏。
船家自是应承。
货舱里, 原本用来运人的那十二口箱箧已被塞上其他货物封箱, 有船工趁着检查的档口,偷偷问船家:“大哥, 咱真要听那锦衣卫的?”
先前在甲板上的交锋,致使他们一共损失了包括李四在内的三个弟兄, 要说不恨是不可能的, 这会儿屈从, 委实是情势所逼。
可齐岷等人毕竟就三个锦衣卫, 寡不敌众,要是泊岸以后能联络上前来接货的那批人, 那他们自然就可以反戈一击了。
船家碍于颜面,不便提及自己被服毒控制一事,朝隔壁舱室示意:“那帮娃儿什么情况, 你小子不知道?”
船工想起那十二个被施了宫刑的男孩,脸色微变。
船家鼻孔发出一声冷哼:“先前我接这笔生意,还以为就是寻常的杀人买卖, 谁知道竟然是帮这种叫人断子绝孙的阉党做事,拿这种钱, 以后在阴曹地府投胎, 猪狗都不收的!”
船家骂得粗鄙又犀利, 船工一时哑住,想着最近半年登州城孩童走失一案,心里多少唏嘘,便不再反驳什么,点头应是。
潮声起伏,福船靠近码头,虞欢在舱室里看见那艘挂有寻子启示的渔船,趁着毛毛还没往外面看,关上船窗。
齐岷要用那十二口箱箧引出前来接货的人,所以这批男孩暂时都被关在舱室里,不能外出,不能露面。
春白又从厨房里拿了一些蜜饯过来,哄着孩子们吃,何隽得齐岷开导后,虽然仍是不说话,但不再绷着张脸,开始埋头啃饼。
春白给他递蜜饯,男孩略一迟疑,伸手接住,并低声说了句“谢谢”。
春白一笑:“客气什么,想吃还有,跟姐姐说一声便是!”
何隽听得这一声“姐姐”,鼻头微酸,抿唇点头。
虞欢看着舱里的一堆孩子,目光朝紧闭的舱门看,不知道齐岷现在在做什么。
先前喂完果脯后,齐岷陪着她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后来被辛益叫走,想是要去前面处理要事。虞欢知道他们是要商量如何抓住前来接货的东厂余孽,顺便再考虑怎么把她交给林十二。
想到要走,虞欢心里仍然很难受。
齐岷在开导何隽的时候说,人不能认命。齐家当年获罪坍塌,齐岷因为不肯认命,一步步从罪囚变成今天的锦衣卫指挥使,所以他坚信人可以不被所谓命运打倒,可以自强不息,百折不挠,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人样。
那他是否知道,她也是不想认命的呢?
她也是很想活出个人样来,而不仅仅是被男人囚禁在金丝笼里,做一只美丽却腐臭的雀鸟。
这些,他都知道么?
虞欢默然,想起昨天齐岷在海岸上说的话,他说对女人而言,宫墙也是城墙,有人是为家族而战。他提醒她虞家还有四十三条人命在万岁爷手里,所以,他的意思是她也该和那些为家族而战的女人一样,去皇城里厮杀?
难道她对抗命运的方式,就是从一只囚鸟变成一只困兽吗?
虞欢低头拨弄着手里的茶盏,越想越有些郁邑,春白看出她走神,唤道:“王妃?”
虞欢嗯一声,声音无甚精神。
春白自知虞欢有心事,想到一会儿要离开齐岷、辛益,多少猜出几分,心里无端也落寞起来。
舱里一时被沉默裹缠,直至舱门被人推开,来人竟是辛益。
春白看见他,心里蓦然一慌,像是被抓住什么秘密似的,低下头。
辛益瞥见,黑脸微燥,低咳一声才道:“王妃,登州到了,下船吧。”
*
浪声喧耳,齐岷站在甲板上,待福船泊岸后,回头看向虞欢。
虞欢今日穿的是那次去永安寺进香时所穿的衣裳,上着直领大襟短衫,下着樱草色提花马面裙,头绾挑心髻,因被海风吹掠,鬓角贴着凌乱的绒发,发尖擦着鼻尖和唇瓣。
齐岷一眼看见那双嫣唇,想起先前在舱里轻薄时的触感,眸底顿时一暗,移开目光。
虞欢走上来,往码头上看。
“林小旗到了?”
“没有。”
虞欢疑惑。
齐岷示意码头上的一间茶铺,说道:“先在那儿等等。”
虞欢顺着看过去,不说什么,跟着齐岷走下船。
午后的码头日头正盛,茶铺里坐着不少休憩的行人,齐岷进来,跟摊主点了一壶茶后,与虞欢等人在靠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前坐下。
辛益为演戏,让可能潜伏四周的东厂余孽误以为船上并没有发生冲突,以按照计划跟船家交货,便故意道:“都巳时了,这林十二怎么还不来?”
说着,颇烦躁地啧一声,向齐岷道:“头儿,你说这厮该不会是上哪儿玩野了,赶不过来,所以故意派船家送一封书信来观海园,诓咱是抽不开身吧?”
齐岷接过茶博士送来的茶,淡漠道:“不知道。”
辛益哼道:“我看八成便是了,得亏是头儿明智,知道送来一趟,不然啊,还真就被这厮瞒天过海了。”
码头嘈杂,有船舶陆续靠岸,又或是扬帆起航,齐岷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余光瞄着船家所在的那艘福船。
福船已泊岸一盏茶的功夫,船家就守在甲板上,然而从他们下船至今,没有一人接近那艘船。
辛益也看在眼里,又等了一刻钟后,心里开始有些焦躁。按照船家的说法,他原本是该掳走虞欢主仆后,再来登州码头卸货的,难不成因为齐岷的护送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所以那拨人干脆就不再来接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