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倒是想讲,她有一肚子的感想要说,可是兰斯在旁边,她没办法说体己话。
她只能含糊地说:“我做的事情可多了,一时半会说不完,晚点儿再说吧!”
“好吧。”艾德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但因为她在场,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我开始好奇起来了。”
莉齐总觉得父亲好像看出了什么。
就在这时,男仆走了进来——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对莉齐通报来访者的消息。他原本不想打搅女主人用餐,但莉齐已经两天没举行宴会了,那些艺术家逐渐变得骚动不安,有闹事的趋势。
这些艺术家当中,有的是熟客,比仆人还要熟悉府里的路线,他们要是闹起事来,还真不好阻拦,毕竟仆人能去的地方有限,有的仆人只能在屋外干活儿,有的仆人只能在厨房、起居室或盥洗室做事,只有管家和高级仆人才能在整幢住宅走动。
所以,男仆想也没想地走进餐厅,想跟莉齐通报此事,又因为男女有别,他不能凑到莉齐耳边低语,便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太太,卢瓦索先生和奥尔森先生喝多了,一定要见您。他们叫我转告您,说那幅香槟美人图已经画好了……”说到这,男仆面露难色,“您快去看看吧!那幅画足有两米那么高……就那么放在花园里,影响……不太好。”
话音落下,莉齐一脸迷茫——她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在一片起哄声中,在香槟酒水上跳舞的事情了;兰斯默不作声,他对这种事已经反应麻木,而且在埃里克的冷眼下,他也不敢作出什么反应,尽管那是他身为莉齐丈夫的基本权利。
埃里克没有说话。
莉齐却在余光里,看到他的下颌像要遏制住什么般,一下子绷得很紧,眼神也变得可怖之极。
很明显,他嫉妒了。
莉齐虽然颇为心虚,但还是趁机抽出了自己的腿。
最后,是艾德勒打破了寂静。
他饶有兴味地扫视了一周,对男仆说道:“带路吧,我想看看是哪两个勇敢的小伙子,居然敢当着别人丈夫的面求爱。”说着,他仰头大笑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招呼莉齐,“走,宝贝儿,去看看那些年轻人把你画成了什么样,要是画得不好看,爸帮你出气。”
莉齐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画得是美是丑。她只希望那群敢画人家老母的艺术家,别画得太出格,不然她真的没什么信心,控制住旁边这位焦躁的幽灵。
作者有话说:
这章掉落100个红包,么么哒,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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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Chapter49
◎即使他是天才、疯子和野兽的混合体。◎
看到画像的一瞬间, 莉齐只能庆幸,还好不是《维纳斯的诞生》那样的画像。
但也差不多了。
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幅画极为出色, 笔触细腻而栩栩如生——她醉眼蒙眬,神态冷漠,拢着黑裘皮大衣, 卧倒在金黄色的香槟河上,衣襟半敞;在肉红色的月光下, 她的脖颈、胸脯和小腿均呈现出甘美的玫瑰色,如同置于艳丽灯火下的熟透了的水果。
但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莉齐只想使劲一跺脚,怒火冲天地训斥那两个艺术家——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那天她明明穿了胸衣和裤子的!
当然,训斥的主要原因还是, 他们让她在父亲和埃里克面前非常尴尬, 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哪怕是昨天,他们让她看到这幅画,她都不至于这样生气。
莉齐忍不住望了埃里克一眼。
他倚靠着廊柱, 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那两个得意洋洋的艺术家, 眼神凶狠无情, 犹如一头流着口涎的野狼,似乎下一刻就会将他们撕成碎片。
莉齐心乱如麻地收回了视线。
“完了,都完了。”她痛苦地想, “这才两个, 他就这样了……他要是知道, 我这段时间招待的艺术家远远不止这两个——”
这时, 艾德勒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我的宝贝儿,他们是你的情人吗?”
莉齐又恼羞,又尴尬,脸涨得通红——爸居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会找情人,甚至没有表示一下疑问。
但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等下跟爸坦白的时候,就不必纠结怎么开口了。
“不是,”她悻悻地回答,“只是普通朋友。”
“唔,也是,你的艺术品味一向不高。”说着,艾德勒自然而然地转头,对埃里克说道,“我年纪大了,不方便处理这些事情。兰斯去处理,又会坐实一些不好的传闻。你能去帮我处理一下吗?记得下手轻点儿,这些年轻人细皮嫩肉的,重了可能会闹出人命。”
见父亲支开了他,莉齐暗暗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很纳闷,他们什么时候熟到这个地步了——爸简直把他当成自家人使唤,
埃里克“嗯”了一声,朝花园走去。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草墙之后,不知他做了什么,那群骚动的艺术家居然立刻安静了下来。
兰斯看得胆战心惊,马上借口离开了。艾德勒没有阻拦。
终于,莉齐身边只剩下艾德勒一个人。
艾德勒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她:“憋坏了吧?穿上外套,我们出去走走,我真的非常好奇,我的小羊羔是如何变成一匹恶兽的。”
原来父亲都看了出来,莉齐心里的石头倏地落地了。
她一边穿上女仆递来的裘皮大衣,一边故作气恼地说道:“哦,爸,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你也得足够低调才行呀,我的心肝儿。”艾德勒拿过女仆手上的手套,帮莉齐戴上去,“我们过来的时候,基本上人人都在议论你呢,说你庸俗鄙陋,奢侈浮浪,聚集了一堆不三不四的人,通宵达旦地举行宴会,败坏了整座城的风气。我都听呆了,这还是我那个乖女儿吗?”
莉齐使劲儿晃了晃他的胳臂。
艾德勒看着她羞愤的表情,笑了笑,揽住她的肩膀:“走吧,出去再说,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坐车吧,风挺大的。”
艾德勒就让仆人去驾了一辆轻便马车过来。轻便马车只能坐两个人。他坐在驾驶位上,一只手拿着缰绳,另一只手拉她上来。
莉齐靠在父亲身上,回想起埃里克野狼一般的眼神,心乱得像一锅粥,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许久,还是艾德勒先开口:“好了,现在只有我们父女俩,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吧。”
莉齐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想跟父亲说,她变了好多,名声也变得很坏很坏,但她不在乎。她也希望父亲不在乎。禁锢住她的牢笼,拴在她手脚的铁链子,已经被她挣脱开了。回头一看,那些上流社会视之如立足之本的道德,简直是滑稽而又可笑的恶德。
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误以为只要约束自己的天性,就能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淑女。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多难为情呀!
她想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来,然而摆脱枷锁的过程,着实有些沉重,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怎么将其化为幽默的言语。
“你不说话,那我来说吧。”艾德勒用缰绳抽了一下马,“埃里克——那个神秘又可怕的幽灵,是你的追求者,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惹上这么厉害的追求者——你答应他,只要他从古巴救我出来,你就离婚嫁给他,对吗?”
说罢,他侧头瞥了莉齐一眼,见她满面震惊,但并不显得苦恼,就明白了:“看来我猜对了一半。所以,你尽力败坏自己的名声,以便我回来后,顺理成章地嫁给他,对吗?反正你已经声名狼藉,我们又不是天主教家庭。只要你想离婚,我绝对会同意,甚至会帮你说服兰斯。可是,女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同意你嫁给一个需要自己败坏名声、才能娶你的人呢?他在战场上,的确无往不胜,”艾德勒轻蔑地说道,“但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实在有些无能!”
“啊,不是这样的,爸!”莉齐连忙说道,“不是我为了嫁给他,才故意败坏名声,而是我的名声一直就这么坏。”
“嗯,怎么说?”
莉齐只好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她跟他说,当她得知他失踪后,她是如何惶恐紧张,又是如何孤独害怕,为了掩饰内心的无措,她喝烈酒,两腿叉开骑马,当众跟男人辩论,反驳他们粗浅可笑的观点。
一开始,她做这些事,只是想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姿态,但渐渐地,她就真的把周围人的看法置之度外了。
以前是她错了,居然以为走进金鸟笼,虽然会失去自由,但会得到数不清的好处。现在她才发现,所谓的好处其实是一条条的铁链,一层层的枷锁,她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像蜡一样柔软,主动钻进去,被捆绑,被固定,被塑形,才能得到那些人轻描淡写的认可。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释放天性呢?
尽管她的天性粗鲁、暴躁、一触即怒,有时候还有点儿贪慕虚荣,但这确实是她自己。
人是无法改变本性的。
与其活到五六十岁,再接受自己的本性,后悔年轻时的种种行径,不如现在就随性而活。
“这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了。”艾德勒说道,“可是,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随性而活’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呢?”
“我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能随性而活的人。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接受人们的审视和评判。你看,你不过是举行了几天宴会,就让一整座城的人都在议论你。人们不希望你活得独树一帜,他们希望你跟其他女孩儿一样,当一只可爱的小鸟,而不是一只凶恶的老鹰。”
“老鹰”对于女孩来说,显然不是一个美妙的形容。
仆人在私底下议论她时,就经常说她发起火来,像老鹰一样蛮横,而别的女主人娴静文雅,几乎不会对身边人动怒。
但在父亲的口中,“老鹰”似乎变成了一个褒义的形容。
艾德勒继续说道:“也许别的‘小鸟’里,也有‘老鹰’的存在。可是,她们为了不被议论——要知道,人言可畏,流言蜚语是可以杀死人的——只好把自己伪装成小鸟,她们也许过得不快乐,但周围人一定不会议论她,说她不守妇道,不配当天主教徒,永远讨不到丈夫等等。你选择暴露本性,也许一时是快乐的,但紧跟着就是难以忍受的孤独。没人理解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活得这么与众不同。你确定你能忍受成为‘老鹰’的孤独吗?”
她当然不能。
她是如此害怕孤独。父亲刚失踪那会儿,她竭尽全力地掩饰内心的孤寂,假如那时,兰斯能给予她支持或鼓励的话,她一定会对他产生好感,然而他没有。
即使后来,她喜欢上埃里克,还是会忍不住招惹其他男人来追求自己。她爱极了众星捧月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父亲那么爱她,那么包容她,她却还是渴望被更多人关注、追捧和纵容。
就在这时,她忽然记起了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当时,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梦的内容,现在却神奇地回想了起来。
在梦里,她非常迫切地想要打开埃里克的笼子,却怎么也赶不到他的身边。转眼间,置身于牢笼的人又变成了她。
她被孤独、惶惑和流言蜚语包围,怎么也看不到出路。
如果不是他帮她惩戒了那个朝她扔石头的老太太,以及在聚会上嘲讽她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将兰斯和交际花来往的信件,寄给了奥丽娅娜,让她在巴黎有了第一个朋友,她可能就屈服于孤独,自愿待在笼子里了。
她知道很多人都这样,为了不寂寞而随波逐流。
她也这样过。在女子学校,她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特别,曾偷偷让女同学给自己束过腰。要不是那一整天,她都喘不过气来,肋骨要断了似的疼痛,她可能也会把自己腰束成十几英寸。
她粗俗,她叛逆,她意志坚定,但她也有软弱和爱虚荣的一面。
假如真的让她一直孤独逆行,她也不太清楚,最终获胜的究竟是她叛逆而坚强的一面,还是她软弱又虚荣的一面。
当然,她爱上埃里克,并不是因为他帮她惩治了几个人,而是因为在他的面前,她始终能做自己,不会感到寂寞。
尽管在父亲的面前,她也能做自己,可是父亲始终是父亲,不是同辈人,她不敢太过放肆。
在埃里克的面前,她却能把自己的本性完完整整地暴露出来,甚至将灵魂都拿给他看。
因为她知道,即使她粗鲁、暴躁、一触即怒,即使她鄙俗、叛逆、爱慕虚荣,他都爱她。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坏很坏。
相较于埃里克给她的安全感,她给他的安全感是那么少,还经常故意惹他吃醋,就为了自己能享受粗暴的快乐。
她明知道他今天情绪不佳,看到那幅画以后,嫉妒和烦躁更是写在了眼睛里,她却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居然没想到过去安抚一下他。爸支开他以后,她甚至还暗暗感到庆幸。
唉,她真是个坏蛋。
之前每次她生气,他都会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
他嫉妒心发作时,她却把他丢在了一边——
莉齐突然夺过父亲手上的缰绳,往后一勒,调转方向,朝夏洛莱府邸赶去。
艾德勒没有阻拦。他靠在轻便马车的座椅上,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想回去当鸟了?”
“不,”她答道,语调轻快,眼中却闪出恶狠狠的锐芒,“我决不会再做一只鸟。”
既然埃里克在她的身边,她就不会感到孤独,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了廉价的热闹,而去当一只养在金鸟笼里的鸟呢?
“嗯,我就爱看你这韧性十足的模样,”艾德勒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宝贝儿,既然你决心当一只老鹰,那你那么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是为什么呢?”
她那副粗脑筋很少作出细腻的思考,但这时候,一个柔情似水的想法却自然而然地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