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笨拙又顽固的人。
喜欢一件事,就坚持到死。喜欢一个人,就喜欢一辈子。
秦见月这一生两腔孤勇,一腔留给京剧,一腔留给她的爱人。
很庆幸她的孤勇发挥出最后一点余热,没有在遮天蔽日的山前,卑躬屈膝地倒下。
藏红花的茶一口没喝,秦见月觉得她和程乾也再无话可谈,她迈步走出这间大院。打道回府的中途,忍不住回头望去,夕阳之下的府邸庄严而巍峨,那里有着她攀不上的高墙。今后怕是也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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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见月回到兰楼街住了一阵子。程榆礼知道了她和程乾见面的事。
她说想清净清净,程榆礼没有多问。许多的默契与感情,恍惚就在这一方隐藏,一方躲避的僵持之中被消耗掉了。
她照常工作,看着秦漪忙碌。远香近臭的道理,刚回来那一阵子,秦漪亲手给她切西瓜,天天送到书桌上。秦见月被她的殷勤弄得想笑。
蝉鸣带来了夏天。秦见月睡在家里的小床上,说是想清净,清净时刻,想念的竟然全是她和程榆礼相处的点滴。
几天后,接到他的来电,程榆礼在电话里只说三个字:“回来住。”
秦见月啃着西瓜,不为所动。
又是几天后,终于闲暇的程榆礼从外地赶回,第一时间到她的楼下,发来消息:我到了。
秦见月挪到窗口,微微掀起窗帘,看下去。
男人穿件轻薄的衬衫,西裤腰带束着精瘦的腰身。身躯干练笔直。许是觉得热,西服被他脱下挂在臂弯,程榆礼立在她的屋檐下,看向她的窗。时间一瞬倒流,犹记他曾从工作单位步行到这里来请罪。
电话拨过去,秦见月问:“你来做什么?”
他的呼吸声都是轻柔的:“接你回家。”
秦见月不再往下看,将窗帘盖好,百感交集,说道:“你先上来坐坐吧。”
半晌,他应了声:“嗯。”
她在房间里,凝神听着外面大门被打开,有人走近院子,走进大堂的声音。没再往上走,程榆礼在站在厅前。微微倚靠堂前的餐桌,面前是一副巨大的老虎上山的水墨画,程榆礼抬眼看着这幅画,眸色平静,也许不是在看画,他的眼神转而有几分复杂。
想到,第一次,他就是在这里见到了她的家人,喝了她父亲准备的女儿红。
此刻堂前的灯灭着,因为客厅四下都是厢房与楼梯,不透光,显得格外昏暗。
人只被敞开的门外的日光笼着,身体像被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
秦见月站在二楼阁楼,看了他很久,才开口道:“怎么不上来。”
程榆礼站得微微松弛,手闲散地插在裤兜里,淡淡地说:“我等你下来。”
他的面庞在潮湿昏暗的厅堂里显得清隽透彻,一尘不染,十年如一日的美好洁净。利落的发茬,宽阔的肩,挺直的腰脊,修长的腿,处处彰显着成熟男性的气质和魅力。少年的他,青年的他,都轻而易举便让她深陷。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秦见月是真的会为之深深着迷。
一边不肯上,一边不肯下。最后秦见月轻声说了句:“程榆礼,别让我为难。”
他垂首细思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迈开腿,款步往楼上走。
西服被随意丢在她的床上,他扯松领带,休憩姿态在床沿坐下。
秦见月问他:“去哪儿出差了。”
“广东。”
“好玩吗?”
“有点热。”
“……”忽然想到卧室里空调年久失修这回事,秦见月是心静自然凉,她不想怠慢程榆礼,翻箱倒柜弄出来一个手持风扇,冲着他额头的汗在吹。
程榆礼也没拒绝她的好意,他低头浅浅笑着,慢条斯理地解开腕口的袖子。
“那个……空调坏了。”她举着小风扇,尴尬解释。
“猜到了。”视线环视一周,眼尖瞄到旁边的风扇,程榆礼指过去一下,“吊扇怎么不装?”
秦见月说:“我不太会。”
“就这么热着?”
“修空调的师傅明天过来。”
程榆礼淡眸微垂,轻道:“和他说不用来了,明天我们回家。”
“……”她没吭声。
他捏一下她的下巴,质问的眼神:“怎么?”
“可是我还没考虑好。”
程榆礼静静打量着秦见月,少顷,又偏头看向风扇,说道:“我帮你装。”
他说着便起身,取出安装的支架和风扇。又拿来一张说明书,站在被窗帘过滤的昏沉暮色之下看。而后很快上手安装,秦见月踩在床上够着手臂,装了半天都没摆弄完成的东西,被他几分钟解决掉了。他甚至不用踩高,轻轻松松。
秦见月笑眼崇拜看他:“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语气淡淡的,不乏嘲弄:“这哪儿用上数理化了?不是有手就行?”
秦见月被噎了一下,折过身去。程榆礼含笑,过来揉她的脸轻哄。
秦漪今天不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洗过澡在床上云雨一番,很快又热得汗涔涔。
微风吊扇的力度显然不够,而尽管热气蒸腾,两个人还是拥在一起,并未分开。各怀顾虑地沉默几分钟,是程榆礼先开口,声音严肃深沉得都不像他,问道:“爷爷说什么了?”
秦见月并无隐瞒,把程乾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表达看法。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传达一件事。
程乾说程榆礼给她办节目是在赔本买卖,说夏霁对他来说更好的选择。
程榆礼:“信了?”
她说:“怎么会啊,我们两个之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吧。”
他“嗯”了声,没再说话。出乎意料的静默下来。
很快,风扇的作用起效,秦见月叹一声:“我发现你作为老公还是蛮好用的。”
她听见他用气音笑一声——“是吗?”
秦见月赶忙指着头上,红脸解释说:“比如装吊扇很在行。”
“知道了,我好用。”他笑着,把后面几个字咬得重,语调竟还有点吊儿郎当的气性。
秦见月撇红脸,不说话。
取来纸巾帮她擦汗,他的固定流程。解释过原意:出汗吹风容易着凉,谁叫我们家月月体弱多病。得小心惯着。
秦见月揶揄了一句:“你究竟是想给我擦汗还是想吃我豆腐啊?”
“想吃你豆腐我还用耍花招吗?”程榆礼逗了她一下。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秦见月被他捏了一把痒痒肉,笑着弹开。程榆礼也漫不经心笑了下,放开戏弄她的手。
汗湿的身子不再紧贴一起。
身上便很快凉了下来。
只剩风扇嗡嗡在转。
他终于开口问:“你怎么想?”
秦见月温吞道:“我觉得爷爷说的话有一点道理,我确实是在拖累你。”
长指贴过来,覆在她的唇畔。他打断道:“换个说辞。”
秦见月合下眼,唇贴在他的肩骨,唇瓣一开一合,如梦呓的姿态,慢悠悠开口说:“说实话,我现在不是难过、失望,只会觉得有点无力空洞。大多数空闲的时候,我坐着放空,想起这一些事情,我的大脑好像在受到很严重的损害,甚至会耳鸣。你可以很潇洒,认为日子是两个人过,不去计较你家人的意见,我可以跟你一样潇洒,但我不能够忘记我身后的人。我不想让我的妈妈,我的哥哥生活在影子里。”
“你告诉我要一起修炼,和阴暗面共生,我已经学会把虚荣从我不够光彩的一面里拉扯了出来。我可以正视我的家境等一系列问题,我不再把我脾气暴躁的哥哥,腿脚不好的母亲当做我的弱点,但我终究还是没办法阻止很多现实问题的发生。在你的爷爷看来,我们的婚姻是你布下的一盘棋,我是可以随意挪动的棋子。而我的家人能不能得到尊重,更是无足挂齿。这些都是我无法克制的外力。”
程榆礼摇头说:“你太把我爷爷的话当回事了。”
秦见月说:“这不是爷爷三言两语激怒到我的问题。换言之,我无法进入你的阶级。我们之间,难以平等。”
他仍然不解:“进入?为什么要进入?身外之物而已。”
秦见月抬眸看他紧蹙的眉:“是,这是身外之物。如果没有被坚定选择的自信,难道不要去考量这些身外之物吗?我总不能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吧?”
“坚定选择?”程榆礼捕捉到这四个字,“你认为我会背叛你?”
“我不这样想,只是……”
话音未落,他俯身咬了一口她的唇,皱眉道:“好了,可以不去想这些问题吗?”
秦见月反问:“像你一样逃避?”
他视线微顿。抬手缓缓揉搓着眉心,不再吭声。
齐羽恬说,他们这样应有尽有的人,天生冷情。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秦见月的弦外之音。她想要,即便不以婚姻的囚笼为捆绑的羁绊,也能矢志不渝的爱。
她不想听“我不强求”,她想听的是“我只要你”。
他给她呵护,给她温柔,婚姻里一切尽心周到的布置。
但总是差一点火候,总是差一点。
秦见月要到处寻找那一点去填补她的八年,太辛苦了。
她爱得太多,溢出来的这一部分被细化扩张,压得她无法喘息。
如果不是程榆礼,她根本就不会嫁入这样的家庭,不像他那般精打细算,她舍弃那些千丝万缕的考量,秦见月从头到尾为的是一个情字。
程榆礼会听不懂吗?他可能真的听不懂,甚至还会困惑。因为爱不是靠机缘巧合的捡拾,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来,要经历与体验。
他是得天独厚的公子哥,兴许在他的看法里,一段礼貌体面的婚姻就等同于爱。相敬如宾、一生一世,就是对爱最好的表达。
也没有错,也没有错。
他能够给她的都竭力给了,这就是至多了。
夏夜热浪灼灼,秦见月很高兴他们此刻还能贴在一起说几句体己真诚的话。
“在一起这一年时间给我很大的力量,你再问我一百遍我也不会后悔嫁给你。只是到今天,我已经走得很累了。”
他给的勇敢和底气,一分不会少。落实在她人格的深处。她说着,又徐徐重复一遍,“程榆礼,我不能两手空空。”
很久,他才再度开口问了一句:“你想清楚了?”
“嗯。”
尔后,他又道:“我想不通,再说服一下我。”
她沉吟一刻,徐徐摇头,说道:“不喜欢了。”
或者,不是“不喜欢了”,而是“不能再喜欢了”。
秦见月继续道--------------/依一y?华/:“已经很不快乐了。程榆礼,你给我自由吧。”
如果得不到足够多的爱,足够多的安全感。
那她想要自由。想要换回健康正常的身体和人格。
他□□干净的肩,盛着一抹月色,像是冷凝的霜雪。
程榆礼撩一下她在肩膀里扯成团的头发,轻轻地顺,轻轻开口:“节目去录完,不要有压力。”
徐徐地,她应一声:“嗯。”
他挽留过,两次。一次是“不要说再见”,一次是“回来住”。
第三次,彼此沉默了有十分钟的时间。都猜不到对方在思考什么,最后的最后,他说的是:“房子留给你。”
沉寂的夜色里,秦见月闭眼听着自己的呼吸。心爱之人拥着她,他俯身,与她颊面相贴。
极度的难受之时,只觉得呼吸阻塞,一口气进,一口气出,这样简单的行为都无比艰难。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于是她沉默。
静默无声处,将早已渗透进身体的他,连同骨骼一起斩断。
古老的星光跌落苍穹,破不了的棋局里,心甘情愿做你败将,僚机在三十年后寿终正寝。
燃烧完的火山只剩下熔岩的烬,雪国列车总有一刻会开到尽头,浮出海面的独角鲸戏水一周,终会回到海洋深处。
她是赴汤蹈火的崔莺莺,却遇不到一个为她悬梁的张生。
这就是大多数故事的结局。
她留不住的,又岂止是冬天呢?
兰因絮果,月斜星落。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程榆礼,我永远爱你。我所说的永远,以爱之名,没有期限,热烈如故,永不荒废。
而这一次,也是真的再见了。
第50章
程榆礼为离婚做过为数不多的一点权衡。但拿主意的人不是他, 所以他的考量只能是为数不多。他带了玫瑰在车上,想是送不出去了。他有着一肚子迂回曲折的挽留,但她提到“自由”, 一切都顷刻间尘埃落定了。
他想象不到秦见月的殚精竭虑、伤痕累累, 能让她这样说,眼下的生活一定是令她痛苦的。
他不想做让人窒息的人, 不会选择步步紧逼的策略。更何况,她已经从他这里受到了伤害。
她变破碎, 碎成一团他抓不住的流沙。
男人云淡风轻的眉目之下也有一道分崩离析的裂痕。
合上眼, 伤口就成鼻息之下的凝重倾吐,与握住她肩膀的最后一点力度。
“见月。”程榆礼浅浅唤她的名字。
“嗯。”
他睁开眼, 看着悬在窗户之外的两只闪烁流萤, 莫名想到:“侧舟山上有一处凉亭,听说到了夏天会有很多萤火虫, 本来想着六七月份,有空一起遛狗, 可以去看一看。应该很奇妙。”
他说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秦见月也笑起来,她闭着眼, “那我就这样想象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