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支着脑袋,懒撒姿态。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你想问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娶我?”
“机会、缘分、运气,”说完这几个词汇,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喜欢。”
秦见月擦净眼睛,抬头看他:“婚姻不是儿戏,对吧?这是你自己对我说的。”
程榆礼隐隐预感到什么,他眼皮轻坠,敛下来看她,狭长眼眶缀着浓密的睫,那双淡若无物的眼看起来像是闭上了。他淡淡应一声:“嗯,怎么?”
“如果只是这样,那好像,也不会有很稳固的保障。”
程榆礼这回是真闭上眼了。他手仍然支撑着脑袋,清浅呼吸。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梢。
秦见月接着说:“程榆礼,我看不到我们七老八十、长相厮守的未来。如果有哪一天,我走到一半走不动了,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他睁开眼,严肃问:“是因为夏桥的事?”
秦见月不语。
思虑少顷,他轻描淡写开口:“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
秦见月打断他的话:“我最不想看到你感情用事,最担心别人说的一句话是‘我为了你’。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我承受不起你没道理的好意给你带来的代价,我不希望你的任何重要决策和我有关。”
她说完,二人之间陷入漫长的沉默。尔后,程榆礼轻轻揉着她的颊,淡声问:“你后悔了?”
要说后悔,的确有那么一件事。她非要去参与的那个“一脸扑相”的破节目。让它被诟病成他哄老婆开心的工具。
但这后悔不包括嫁给程榆礼。
“我不后悔。”秦见月不假思索道,“我只是觉得遗憾,我很努力了,但是好像还是……留不住那个冬天。”
那个干净得像刚刚落下的雪的冬天里,发生着没有一点杂质的爱恋,那才是他们真正不受干扰的初恋时节。
程榆礼开口,语调伴着一点无可奈何,“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这么胡思乱想。”
他俯身拥住她,轻吻她的额头,低声说:“见月,再勇敢一点。”
秦见月微微撇过头,不再接受他的亲吻,也没有说别的话。
又过很久,她才慢悠悠开口:“你之前告诉我,沟通很重要。对吗?”
程榆礼平静地看她,并未发言。
秦见月继续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第48章
倾诉欲是迂回的。秦见月说完这句话, 几分后悔。
呼之欲出的秘密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因为明知无济于事,还会加重他的负担。
明明刚刚才说过, 不要“为了我”。眼下是他最该公私分明的时候, 秦见月走进了一个僵局。
“嗯,”程榆礼表示同意, 却又揉了揉她的发,柔声说, “我先出去抽根烟。”
秦见月不置可否,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卧室的阳台门被拉开,外面是一个露天大花园, 程榆礼在芭蕉的叶影中坐下。他是挺拔的, 即便坐着,肩也开阔舒展。猩红的烟头明灭, 肉眼可见的滚烫,而他清隽面容与身影之上一层淡薄的寂寥, 又中和掉火点的温度。
整幅画面,仍然是冷的。
程榆礼不像秦见月是个爱好记录的人,他不写日记。唯有几处摘记, 她曾在他大学时期的专业书扉页上见过, 一首北岛的诗:对于世界, 我永远是个陌生人, 我不懂它的语言, 它不懂我的沉默, 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 如同相逢在镜子中。
秦见月无意翻看到, 问他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程榆礼告诉她, 这是他见过对存在主义最好的注解。
他于这个世界,仿若置身事外。
从一开始,程榆礼选择结婚的意图,就是逃避。纠纷,撕扯,争执。他想远离这一切。
他对她的喜欢,不是源于心动,而是恰如其分的登对。
他的心是避世的荒原。她是在荒原里温和淌过的,不痛不痒的溪。
于是,她在隐藏,他在躲避。
如果某一天,溪水逆流,触痛他的根骨。
秦见月不再能够满足他的清净,他便温和地碰一碰她的头发,说给我一根烟的时间,让我享受一下最后的冷静。
秦见月挪开眼,不再看他。她盯着那盏雾气腾腾的壁灯。
要不要说呢?
有没有必要说呢?
想起前一阵子,程母送给她的那块宝石,回家后她将其转赠给了秦漪。而妈妈说她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执意还给女儿。秦漪的原话是:“一辈子没戴过这么好的项链,走出去都不安心。还是你留着吧。”
秦见月当时心头苦涩在想,她又何尝戴过?何尝不是这样忐忑。
忐忑地每一天,在程家,走着如履薄冰的每一步。
夏霁的声音,撕开她的旧伤。而爷爷的警告,是敲骨吸髓的利器。
家人的尊严被钱财凌驾,程榆礼疲累斡旋,她只能忍气吞声微笑一下。
秦见月不知道眼下的一切,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现了问题。
也许自求婚开始的每一步,她走的路都踩在刀尖。只是这刀口的路被鲜花铺陈装点过,血不太会那么快的溢出来。
从前看新闻,女星嫁入豪门为争夺财产没完没了地生儿子,她当个乐子看过去,只觉不齿。而她秦见月清高至今,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情话说的是“永远”,真相却是,僚机也只能庇护公主三十年。
“说抽一根,你抽几根了都。”秦见月在程榆礼身边不动声色地坐下,托腮看他,笑着揶揄,“我可数着呢。”
程榆礼将烟圈吐尽,没吸完的最后半根被丢进烟灰缸。他捏一下烟盒给她示意:“没了。”
围坐在一张青石棋盘桌。
月影洒在朦胧网格,秦见月将手放在上面,纯白的腕上覆着薄薄的纤弱筋脉。
程榆礼握过来。
十指紧扣。她问他:“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程榆礼眼眸清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平平看她,不答反问:“真的后悔吗?”
秦见月说:“真的不后悔。”她摇一摇头,“因为还有止损的余地。”
“啪”一声,烟盒坠地。他没去捡,看她许久,缓缓地从她的脸上挪开视线。
秦见月有几分好奇,问道:“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突然呢,什么时候开始有预感的?”
程榆礼眉间有点倦意,嗓音微哑道:“有一回你说梦话。”
她问:“说了什么?”
“你和我说再见。”他重新看着她,语气是轻淡的,“没事的话,为什么说再见?”
秦见月不由在心里笑了下,她何止和他说过一回再见。
她如实说:“有一些事是可以沟通,有一部分是我说了也无力转圜的。”
他问:“因为我爸妈?因为你不喜欢夏霁?你介意我和她父亲来往。对吗?”
程榆礼是敏锐的。他看得懂她的失落跟困惑。
同样,他也看到了,横陈在他们之间那条巨大湍急的河流。
谁会率先鼓起勇气抬脚去迈呢?
秦见月想了想,“这样好了,下一局棋吧,让它定夺。”
程榆礼揉着眉心,并不动弹。只听她摆棋盘的微小声音。
她说:“谁赢了听谁的。”
象棋的棋局,她在棋牌游戏上永远是菜鸟。然而在今晚的比赛中,两人居然僵持不下,程榆礼棋逢对手,果然人一有了胜负心,战斗力就会下降。他在这局棋里表现得谨慎而倔强,最终,还是秦见月心慈手软让了一步棋。
她打了个哈欠,用他逼近的棋将了自己的军,懒倦道:“不行不行,我太困了,不下了。”
程榆礼看着凌乱的棋盘,辨别不出是疑问还是肯定的语气:“我赢了?”
她没有接茬,起身要走,下一秒被勒紧在他怀中。程榆礼什么也没做,只是轻拥着她,薄唇擦过她的脸颊,似有若无一声轻言:“月月。”
“嗯?”
“不要说再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秦见月笑了下,“顺其自然吧,这也是你教我的。”
她话音刚落,楼下客厅传来一阵剧烈的动静。
二人皆是一怔。
她惊诧问:“什么声音?”
下楼探查,是咕噜又在闹了。
程榆礼替它洗完澡,忘了把它放归院子。
秦见月跟程榆礼只好一道给熊孩子收拾烂摊,幸好它闹腾一阵没打碎什么东西,一切完好——
等等,秦见月眼尖瞄到一团碎片,她忙蹲身去看。原来是那个星座水晶球,碎在了茶几之下。这玩意之前就被她摔过一回,导致球心有裂痕,程榆礼想办法修复了,他是如何修复?在外面能看到那条缝隙的角度贴上一个小星星的标签。
秦见月笑他是掩耳盗铃。
这下好了,摔成这样,只好统统丢进垃圾桶。精致的装饰品终于迎来等待焚毁的命运。
-
《遇伶》第一期节目播出,秦见月跟程榆礼一起在家里看,她窝在他怀里,咕噜躺在她的腿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第一出戏是昆曲《西厢记》,男主角是一贫如洗的书生,女主角是大家闺秀,二人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走到一起。一则简单的故事,放在元朝的文化语境下,王实甫原作的思想内涵可谓惊世骇俗。
演到崔母赖婚,张生失望得要悬梁自尽。
秦见月偏头问他:“你说古代人是不是比现代人更痴情一点?”
程榆礼不明问道:“何以见得?”
她笑说:“你都没为我悬梁欸。”
他若有所思,推一下眼镜:“原来痴情要靠悬梁来体现?”
秦见月嘟一下嘴巴,不说话了。程榆礼微微笑着,戳一下她鼓胀的腮帮子,泡泡瘪了下去。
犹记大学时看《西厢记》,老师让他们一边看一边分析张生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荧幕上曲子在唱,秦见月在纸上写着:“志诚”、真诚、执着、痴心。
一句“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让她抬起头凝神去看。
她突发奇想问同桌:“你说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那为什么眷属又有离婚危机呢?”
同桌答:“因为自古拆不散的是爱情,不是婚姻。”
经得住考验的是坚固的爱情,不是合适的婚姻。
秦见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西厢记》唱罢,轮到他们的京剧戏团,这一出上演的是几则经典曲目,秦见月的脸在电视机里一出现,她“啊”的惊叫一声,“怎么拍这么丑?!”
她一边嚷嚷一边去遮程榆礼的脸。他笑着,也不反抗,就任她遮着。悠悠道:“38分钟是吧?嗯……一会儿截下来细品。”
他被一拳打倒在沙发。
节目播出结束,程榆礼按时去给狗狗喂粮。
秦见月还在看片尾的花絮,一些零零碎碎片段播完,最后是滚动的人员名单。
她定睛去看,看到自己的名字,看到出品人,监制,导演,摄制……直到结束,也没看到程榆礼的名字。
秦见月又调回去看了一遍,确认,还是没有。
找完第三遍,她纳闷地去到程榆礼跟前。
他蹲在门口屋檐下,手掌心里放着一捧粮,咕噜伸舌头在舔。见她气势汹汹走过来,程榆礼看她,问道:“怎么?”
“那个……”秦见月欲言又止。
“嗯?”
“你不是投钱了吗?人员名单怎么没看到你啊。”
程榆礼嗯了一声,淡淡说:“是我提的,不要署名。”
秦见月惊讶:“为什么啊?”
他拍拍湿漉漉的掌心,起身说:“怕让人抓住把柄,说我不务正业。”
不务正业?秦见月愣了下,而后轻轻一笑:“确实哦。”
他怎么会是烽火戏诸侯、千金博一笑的周幽王呢?程榆礼可比那昏庸皇帝机敏多了。
“又乱想了?”程榆礼看她这假意笑容,一眼拆穿,哄她说,“这叫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知道我知道,理解得很。”她总是懂事,让人省心的。
他揉着她的头,两人一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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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见月抽空找了一次秦沣。秦沣在外面工作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约他也是不容易的。这回的契机是她想剪头发,男人常理发,秦沣认得整个生活圈里最便宜、手法最好的师傅。就像儿时带她穿街走巷,秦沣骑个摩托,带着秦见月在小巷里穿梭。
突突了一路,秦见月在初夏的烈日之下晒得差点要脱皮。
坐摩托的不爽感觉真是十年如一日。
终于到了一间破旧理发店。
秦见月率先下车,踢了踢发麻的腿。秦沣在一旁停车。
门口两个小孩在玩一个玩具。白色的水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填充物。
“这是什么啊?”秦见月躬身往前,童心未泯,好奇去看。
一个小女孩抬头看她:“这个东西叫抓不住。你看——”
水袋被捡起,又在她的手中吧唧一滑,掉地上。
换只手再去抓,又吧唧一滑,掉地上。
旁边小男孩也去抓,吧唧,吧唧,吧唧,抓一次掉一次。
秦见月觉得好玩,也动手去抓,她右手握住水袋。
果真,吧唧一滑,掉下来了。
下一秒,用左手接住,这回她变聪明,用手指紧紧抠住,狡猾的水袋总算被她拧在掌心,里面的液体在她指缝间鼓胀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