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能得到答案,如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沉默不语。
车子一路平稳地开到锦苑,陈时迁泊好车后,才转过头看向他,语气生冷:“宋云生,我告诉你,读书这事靠你自个,你爱学不学别人管不着。拿自己前途博关注度这种事是蠢人才会干的。”
陈时迁不知道自己那几句话对宋云生能起多少作用,只知道短短几分钟里手机跳出好几条微信消息,最新一条来自桑酒。
“忘了跟你说,中秋快乐,陈教授!”
第6章
中秋之后是桑知远的忌日,桑酒照例是要去普宁寺住上两晚的,今年也不例外。
当初桑知远意外去世,桑酒的母亲没有随桑家二老去澳洲,反而是留在了申城,这些年也一直住在普宁寺。
孟画青在普宁寺有自己的宅院,桑酒去的时候她正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桑酒的长相随了母亲,典型的江南美人,但偏偏眉眼英气十足,生生弱化了身上的温婉。
孟画青看到她,停了手里的动作,问道:“去看过你爸了?”
桑家几代人的灵位都供奉在普宁寺,桑知远的也是,所以她入寺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大殿祭祀。
桑酒点头,上前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瓜瓢,“嗯,今年的香火钱也已经捐过了。”
她办事孟画青是放心的,捻了捻身上的披肩,说:“一大早就赶来估摸着你也没吃早饭,屋里给你煨着银耳粥,赶紧去喝一碗去去身上的寒气。”
知女莫若母,桑酒听完立马扔了手里的瓜瓢,往屋里跑,“还是老妈心疼我。”
孟画青在后头哭笑不得。
佛门重地忌荤,午饭母女俩随意炒了几盘素菜。
孟画青自小出生书香世家,家世好长相好,又画的一手好画,年轻的时候也是申城炙手可热的名媛千金,可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却还是抵不住生离死别。命运给了她重重一击,折断她的翅膀,叫她硬生生忍下这般疼痛独自舔舐伤口。
桑酒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吃饭的时候半开玩笑着,“妈,要不你给我找个后爸吧?”
孟女士从前在家里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后来嫁给了桑知远更是没干过重活,哪怕这些年也是跟着寺里一起吃斋饭,也就桑酒来一趟才难得下一次厨房。此刻她手里汤勺一丢,眉头蹙的老高,“说的什么瞎话!”
别看孟画青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但若是发起火来连桑酒这个亲生女儿都拦不住。
桑酒不敢造次,连忙埋头干饭。
不过她这一提倒是让孟画青想起来一茬,“江家那孩子结婚了吧?”
“嗯,对方人不错,江伯父和然姨都挺满意的。”
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人家成家立业,孟青画瞧着自己女儿一副不上心的态度,没好气地问道:“那你呢?过了年就要二十六了,也没见你带个人过来让我瞧瞧。”
“先说好了,我可没催你哟。”像是怕她多想似的,孟画青说完紧接着补了一句。
自从丈夫离世,她除了吃斋念佛也就只剩下女儿的终身大事要考虑了,但她向来主张的是恋爱自由这一说法,自然也不会把自己归到催婚那一队去。
原本陈时迁的事,桑酒也没打算瞒着她,如今孟画青这么一问,她索性八九不离十地和她讲了一遍。
桑酒是什么样的性格也只有她这个当妈的清楚,从小到大眼光挑剔不说要求还高,不然以她的条件不至于单身至今。眼下听到她这么说,孟女士有些意外,但她从来不干涉女儿的恋爱,只交代了几句:“喜欢就去追,追不追的到是你的本事。女孩子家固然要矜持,但过分扭捏吃亏的还是自己。再说了,追人又不犯法。”
女儿难得遇到喜欢的人,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高兴,但也不忘提醒她:“不过,这追人也得有个度。倘若人家真不喜欢你,你就是把金山银山搬到他面前也白瞎,一定要当断则断。就算最后做不了伴侣,那就当是交个朋友,多份人脉总归是好的。”
孟女士苦口婆心的把毕生经验传授给她后,就进了偏堂礼佛去了。
桑酒帮她收拾完碗筷后,顺道在附近逛了逛。
-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相遇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当然算!
哪怕唯物主义如桑酒都不得不怀疑月老真给他们绑了红线。
普宁寺在申城有百年历史,每年来寺中的香客数不胜数,恰如此刻佛殿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然而她隔着人山人海还是看到了偏殿那个跪在蒲团上的男人。
佛殿阴暗,长年燃着酥油灯。
陈时迁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那,酥油灯泛着的暖黄光调漏到他身上,像个一尘不染的佛子。
偏偏有人要拉他入红尘。
陈时迁起身转头时恰好看到殿外的人,眼里闪过片刻诧异。
与此同时,桑酒朝他走去,一如之前的从容自信。
“陈教授,我敢确定我们上辈子不是宿敌就是情人,要不然今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纠葛。”
过度频繁的相遇让桑酒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陈时迁声音依旧疏冷,但相较于前两次,态度倒是温和不少,“概率学上把这称之为偶然事件。”
桑酒耸耸肩,心里腹诽工科直男,于是岔开话题,“陈教授也信佛?”
“不信。”他回答的很干脆,继而象征性的解释了一句,“我母亲信,我替她来的。”
听江添屹提起过,陈时迁的母亲是陈老爷子后娶的,比起陈老爷子足足小了十八岁,只可惜红颜薄命。
桑酒没兴趣打听对方的隐私,倒是被一旁卦签的小沙弥引起了注意。
陈时迁见她突然蹲下,下意识看过去。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下面配了一条红色山茶花国风旋裙,在这古朴的佛寺中隐约有一种“烛影摇红意缠绵”的别致韵味。
对面小沙弥问她求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染笑意,声调上扬,“那就求姻缘好了。”
陈时迁平静地偏过头,视线落在殿外一棵老槐树上。
桑酒跪在蒲团上,手里摇着签筒,一起一落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偏殿回荡着。她停下,抽出其中一支,起身凑到他身边。
“陈教授,你觉得签注是什么?”
耳边尽数是她的气息,绵长温软。
一瞬间,陈时迁仿佛觉得耳后有羽毛轻轻拂过,莫名泛起痒意。
他低头看了眼她手里的签注,片刻后,神色淡漠:“看来桑小姐心愿要落空了。”
撂下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桑酒顺势看了眼签注。
下下签。
签文上写着——两意未合,宜于待时。
她眉毛微微上扬,把签筒重新递给小沙弥后也不着急出去追人,慢条斯理地起身往佛殿外走。
穿过绵长幽静的古道,看到院子里的人才心满意足地停下脚步。
青灰色的院墙里,苍绿色的参天古木下,桑酒的视线穿过光影斑驳的回廊曲巷,直勾勾地盯着院子里的男人。明明是最冷情的人,此刻却侧耳听着住持的讲述,脊背微弯,恭谨谦良。
男人被色相诱惑,女人又何尝不是。彼此沉沦间,究竟哪一方胜出,当事者不知,旁观者不明,那么随心就好。
两人视线交错间,她想起方才的签注,忍不住笑了笑,下下签又如何,人活一世,遇到一个皮相性情皆合自己意的人已是不易。
桑酒收回视线,转身进入旁边的小殿。
不一会儿,一个小僧从里走出来,将桑酒留下的纸笺交到陈时迁手里。
浅黄色的纸在佛寺经年累月的熏染下,透着浓厚的檀香味。纸上简简单单写了一句话——
“纵使结局不如意,遇见便是上上签。”
陈时迁敛眉看着那行字,能想象出它的主人在写下这句话时的神情,张扬且坦荡。
看完后下意识想扔进垃圾桶,突然脚步一转,收回手将纸叠了两层塞进裤袋里。
总不能把佛寺里的纸当做垃圾扔掉。
作者有话要说:
“纵使结局不如意,遇见便是上上签”出自圣罗兰广告语
第7章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桑酒意外收到陈家的邀请函,准确地说是陈老爷子亲自邀请,傅音代为转达。
彼时她正躺在沙发上和郁青聊着那天在普宁寺遇到陈时迁的事。
电话那头,郁青越发好奇,“话说那位陈教授究竟长了张怎样的皮囊,竟然能让你这么赞不绝口!”
认识桑酒十余年,郁青自认为对这个唯一的好友还是有一定了解。顶着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行的却是离经叛道的事,眼光挑剔不说,嘴上功夫也是不饶人。
“难不成向来对感情不屑的桑小姐这回也认真了?”
老实说抛开其他,陈时迁除了模样出挑外,没什么值得好说的,性子傲慢且不绅士,放在以前,这样的人桑酒是绝对不会搭理的。
但江家酒宴上的那一眼,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惊艳。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桑酒不是没有过,但大多止于开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大一,离了学校不得早恋的束缚,少男少女对恋爱之事一面好奇大发一面跃跃欲试。
青葱校园里,漂亮的女孩总是最先拥有追求权的。
桑酒这任追求者,无论从模样家世还是品行都没得挑,对方认认真真追了三个月就在她要松口时突然放弃了。
摊牌的那天晚上,两人坐在高档西餐厅里,对方表情复杂似乎还在纠结如何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绅士地说出接下来的话,但又觉得不甘心,试着再次挣扎。
“桑酒,你觉得我怎么样?”
盘子里的牛排不多不少刚好煎到七分熟,汁水多,色泽润,肉质更是不在话下,不用尝就知道绝对美味。
她抬头看着他,莞尔一笑。
“你很好。”
“哪里好?”
对方不死心地追问下去。
哪里好?桑酒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对方却迫不及待地替她回答了下去。
“你看,我追了你这么久,虽然谈不上知根知底但好歹对你也有一定了解。我知道你不爱吃香菜,嗜甜吃不了辣,工作学习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平常最喜欢去的餐厅在建宁路......”
“可是,”对方罗列了一串她的喜好,“那你有试着了解过我吗?”
答案当然没有。在桑酒的认知里,除了顶好的朋友,她从来不会主动了解一个人。
对方显然早已料到答案,形容苦涩,“桑酒,在你眼里,我和你面前的这盘牛排其实没有任何区别。这三个月来我自认对你还算认真,可我在你这里感受不到你对我的任何炽热。”
“这么说吧,我激不起你的心动。”
说到最后他已然无话可说。
最后的最后,牛排纹丝不动,而桑酒难得萌生出的恋爱想法还没开始就被湮灭。
大学毕业进入职场后也不乏有佼佼者追求,但也仅仅止于皮相,再没有后话。
所以说心动这玩意是个玄学,以桑酒目前的认知高度还没办法回答这个伟大的哲学问题。但男欢女爱不就是用来调剂这枯燥乏味的生活。
-
挂断电话后,桑酒想也没想直接给傅音发的那条邀请信息回了个“好”字,又多此一举地特意问了一嘴陈时迁关于陈老爷子平日里的喜好。
郁青瞧不得她这副做派,在微信里骂她没皮没脸,高粱杆点火,顺杆往上爬。
可谁叫某人乐意呢!
“叮”
桑酒的手机进来一条新微信:
老爷子平常爱喝茶。
时间间隔五分钟。
和前两次相比,这次的回复速度简直堪比火箭发射。
收到消息后,桑酒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走进衣帽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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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桑酒按时赴约。
陈家今晚宴客,一为傅音新婚,二为陈老爷子康健出院。来的人多多少少都和陈家沾亲带故,唯独桑酒一个局外人。
好在她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和人打招呼,总之里子面子都没落下,见到陈老爷子的时候还是和头一次一样喊了声“老爷子”。
里头的宾客没见过桑酒,但冠了个桑姓又得陈老爷子亲自介绍,面上也还算客客气气。
屋子里的人推杯换盏,屋子外的人姗姗来迟。
陈时迁风尘仆仆地从外进来,“抱歉,来晚了。”
陈老爷子今晚多喝了几杯,这会儿心情不错,倒也没指着他迟到这事说教,喊了阿姨再多添一副碗筷。
今晚客人多,只剩下桑酒对面的位置还空着,他也没在意,直喇喇地坐下。
甫一落座,方才还热闹的席面瞬间安静了下来,满座宾客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只顾着自己碗里的饭埋头干。
话一少,饭就吃得快了,桑酒趁着还没散宴的空档去了趟洗手间。
陈家一楼的洗手间是专供客人使用的,再往边上是一道和花园相通的玻璃门。从古至今,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尤其是大门大户里。
昏暗的花园角落里,陈家的几个婶娘凑在一起絮絮叨叨:
“私生子就是私生子,你瞧瞧,废了一把劲把老二拉下来有什么用,老爷子还不是不让他进公司,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又刻薄,“好在他那个妈死的早,要不然呦,这蛮好的公司要是落入她儿子手里,那还了得。再看看那小赤佬,哦呦,一副穷酸读书人的样。”
这种所谓的豪门秘辛从前也不是没有听到过,但这样直白地在主客家里说出来,桑酒还是头一次碰到。
偏偏有人习以为常,只当看戏。
楼梯口的转角,陈时迁懒洋洋地靠着,领带系得松松垮垮,衬衫一角从裤子边缘滑落,廊道里的声控灯恰巧隐灭,借着客厅的光虚虚晃晃地散在他身上,满是惫懒与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