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池金鱼——沈不期
时间:2022-09-02 06:51:56

  “资产完整性?”梁季禾冷漠地笑了下,“偿还债务能力?还是经营风险?”
  李洵无法自如应答,尽管梁季禾的语气再寻常不过,他也被强大讶异的谈判气场镇住,急着说:“法律上的事情只能交由法务来给您解答,以后我会多多学习,我主要负责业务线相关的发展规划。”
  “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来学习的。”
  “是……”
  “业务线。”梁季禾拿出iPad,点开几张图片,逐一跟李洵确认。
  梁季禾问:“所以市场是分国内和国外?”
  “对。”
  “投入比例。”
  “……应该是以国内为主,但是国外市场也不能忽视。”
  梁季禾严肃正色,“这种套话你愿意说,我不是很有空听。”
  片刻,梁季禾皱眉问,“主要贸易方式?”
  李洵没想到问得这么细,在想他是不是只是诈自己一把。
  却被梁季禾先说:“以离岸价格作为货物出口。”
  梁季禾盯着他,眼神冷冽,“连这个都不清楚,还能让你站到我面前,看来是我的问题。”
  没有人敢接话。
  大概是觉得不用再问,梁季禾站起来,双手撑在会议室圆桌上,勾着腰探身向前也比站直的几个负责人还要高,“报关和抽检都是客户完成,一式两份。”
  以李洵为首的负责人面面相觑,互相点头说是。
  “国联水产分直营和经销两个模式,B端审查更严格,C端主要是大型餐饮、工业客户、大型连锁超市和电商直营,一般情况,公司不经过经销商,直接与这类型客户建立业务关系,双方磋商货期、数量和送样等事项。”
  “是……”
  梁季禾哂笑:“主要采用单、双船围网捕捞,少量用流刺网,设备上谈不上最新,但是非深水地带适应性极强。”
  “对……对的……”
  李洵惊讶得微微张口,从反垄断条例、经销模式到船舶重工冷冻船技术,他居然比各业务线负责人还要清晰……短短几分钟就能把他们加班赶了快一个月的尽调材料和反垄断申报书看透。
  他企图与梁季禾对话,却发现根本跟上他的思路,开口只能单调说“是”。
  梁季禾轻笑了一下,寻常语气那般:“如果只会说是,那我想各位明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梁氏集团的名单上。”
  李洵面如白纸,但毕竟混迹职场多年,直接以结果担保,“梁先生放心,我们会尽快处理好,如果涉及行业垄断,一定稳妥向政府做好申报,如果涉及诉讼,会配合公关重点维护公司口碑。”
  梁季禾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还带着冷夜的凉远,“我刚接手,一件一件来。”
  像是宽慰,更像震慑,“也许你还有点时间准备。”
  —
  当晚,梁季禾闷在书房翻材料,直到陈池羽敲门进来。
  陈池羽刚离婚不久,不敢回家怕被梁陈两家的老人打断腿,赖在梁季禾家里不肯走。
  “你别告诉我,你又一个人加班到现在!”陈池羽往沙发上一摊,边玩手机边数落,“你说你,大好的周末时光你在这里加什么班?你这种人不是随便勾勾手就能撩到一大片漂亮妹妹?”
  梁季禾随意指了下门口,“你很闲?那我不介意看看你们今年的财报。”
  “别别别,没必要这样对待你的姐夫。”
  “前姐夫。”梁季禾纠正。
  陈池羽不当回事,很认真凑近打量他一眼,“不是……我看你有点不对劲,怎么?总不能是为情所困吧?”
  “没事就给我出去。”
  陈池羽哎哟一声,挥挥手说他没劲,“想问点你的私事比知道你账户密码还难。”
  梁季禾头也不抬,翻材料的动作却是一顿,他从不在心绪烦躁的时候做无用功。
  没兴致就放下,挑喜欢的习惯让自己放松。
  他喜欢泡茶,也喜欢摘草养花,平时再忙也会抽空打理。
  更喜欢在静谧的夜晚泡茶看书,大多时候是看《中国法制史》,这是读书阶段梁季禾最感兴趣的课,不同于其他部门法的理性和肃正,历史承载了太多关于人和时间的悲欢与恍惚。
  他的时间自有意识开始,就像一首四分五十秒的钢琴曲,精妙优雅,行云流水,却也相对静止。
  当人不值一提的竟是圆满时,残缺和厚重反倒成为了生命的指针。
  梁季禾从专门保存茶叶的玻璃柜里拿出一罐金骏眉,配的是禹州产的玫瑰紫色钧窑茶具,釉面窑变色彩,釉层浑匀一致,重浑调境,适合用来搭他喜欢的清透微甘的茶品。
  红茶多用中投法,偏温偏润,洗茶多次的过程比清茶更容易让他静心。
  杯壁注水,恰恰好的95度,第一泡、第三泡、第五泡所用的温度和时间均不相同。
  梁季禾习惯泡六次,颜色比味道更淡,澄澈亮丽,像是眼里水汪汪的灯色。
  落杯盖时比预想重了一些,碰触出钧瓷的淳厚声响,让他更是烦闷,想端起尝一口,目光投到茶面,顿觉茶色较平时更浓郁,偏柿色,让他不由得想起系在头上、戴在手上的头绳……
  这个夜晚,没劲透了。
  —
  梁季禾再进戏院,已经是两周后。
  戏院要搬家的好消息陈池羽早已经分享给所有人,原本“旧梦新颜”项目复试定在1月底,也顺延到年后。地方是陈池羽选的,按经纪公司的习惯选在了距离市区不远的剧院附近,被梁季禾否决。
  他亲自选了另一处地方,仍在城西老片区。
  空闲的人民剧院不外借场地,所幸买了家电影院,增添了舞美和灯光,改为了中小型剧院。
  这跟范家戏院的风格相似,但布局上更具现代化设计的精巧。
  梁季禾派人加班加点,仅用了2周就已经隔出了卧室和练功房,乔迁宴赶上梁氏集团的年会,主要负责这块的陈池羽就把两个饭局合二为一,正愁最关键的场子没有漂亮女士参与。
  当夜,员工们的饭局定在国宾馆大厅,一轮又一轮的抽奖和表演引发阵阵喝彩。
  戏院单独坐满三桌,将张沅祈和陈惊蛰两位师叔和一众文戏师傅都喊上了。
  后半场全看个人意愿,现场拉群,KTV、密室逃脱、德州、王者荣耀、喝酒局都有,离开戏院,所有人跟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很快便能打成一片,三三两两各自散了。
  只有范师傅、张沅祈他们很早就没了人影。
  陈子夜对这些没有兴趣,拉了拉坐在她旁边的观妙,问她:“你去哪里?还是我们先回戏院?”
  观妙今晚打扮得格外精致,穿着浅色羊绒长裙,连续两周的调休也让她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整个人也温柔了许多,“我先不回去了,我有点事情要解决,你先回去。--------------/依一y?华/”
  陈子夜一怔,想到她先前所说的谈判,不免四周回顾。
  这样的场合,灯光熄灭,像能容纳秘密暗暗发酵。
  “……要不要我陪你?”
  观妙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公众场合不会有事的,我不离开酒店。”
  陈子夜放不下心,“那我先去酒店里的KTV吧,等你结束一起回去。”
  “也行,我应该……肯定会顺利的。”
  “嗯。”
  看着观妙离开,陈子夜心里有点不踏实,但也不便跟上,握紧手机给观妙发了一条微信。
  ——注意安全,聊完立刻找我。
  —
  她慢吞吞去了KTV,沈时亦也在,梅汀也在,她们几个戏曲唱得好,流行歌曲唱得更好。
  见到她们俩,陈子夜心里踏实了一些。
  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应该是梁氏集团的员工,很殷勤地要为陈子夜点歌。
  她摆手拒绝。
  隔了几分钟,那个男生又问她是哪个部门的。
  陈子夜也如实说,“范家戏院。”
  “哦……可能是陈总管的什么影视部门吧?”年轻的男生还想问点什么,但见子夜总是回复一两个字,实在搭不上话,只好作罢,只是时不时点一些独唱的情歌,故意朝着陈子夜那侧唱。
  借要去洗手间为由,陈子夜打算离开酒店,在附近随便沿街走走。
  刚站起来,低头查看沙发,担心落下东西。
  门先打开,她一抬眼正好对上梁季禾。
  陈池羽站在他身边,热切得冲她挥了下手。
  原本是陈池羽提议借此机会,让梁季禾见一下后续具体跟进戏院运营的负责人,也顺带聊一下像沈时亦、陈子夜这样面容出众的演员其他商业活动的规划。
  谁知门一开,梁季禾丝毫没有要见新负责人的意思。
  直接往陈子夜那边走。
  陈池羽倒也不尴尬,招呼新负责人喝两杯,遥远地同梁季禾点了下头,算作招呼。
  “梁先生……”
  “嗯。”梁季禾往她旁边看一眼,“坐过去一点。”
  “哦。”陈子夜照做,空出一个位置。
  被梁季禾纠正,指了一指最里面,“你靠墙坐。”
  “……好。”
  吵到不行,梁季禾看了一眼旁边乖巧看手机的人,她正在背单词,好奇地问:“你不唱?”
  声音仿佛就快贴到耳垂。
  陈子夜微微偏头,把手机合上,看着他回话:“我很少唱歌,经常听。”
  “喜欢听什么?”
  “……唱《思凡》的梁谷音老师。”
  梁季禾顿了一下,“流行歌呢?”
  陈子夜想了一下,“听莫文蔚。”
  “哦……”
  应景似的,灯一亮,嘈杂之中陈子夜的眼睛像是无人般的空旷。
  梁季禾突然发现,她不是个不合群的人,她会时不时地抬眼听别人唱,大多是一些慢歌。
  但她也不是非常合群,坐在人堆里常常出神,安静地吃着水果,背着单词。
  像是月牙湖畔一株昙花,比绽放更美的是一种未知的期待。
  两个人都不是很习惯这种吵闹的场合。
  尤其是当陈池羽几杯下肚以后,扬着声调喊要不要玩“ten seconds zipper”,一秒钟点燃气氛,酒杯里开始摇晃只属于成年人借酒装醉的情调。
  梁季禾想起她刚刚好像正要走,只是礼貌地陪他坐下,凑近问:“要走么……送你一程?”
  “我想在附近走走。”
  “嗯,走。”
  陈子夜还在反应“ten seconds zipper”的意思,她最近每天睡前都会背单词,但还是没听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总不能是十秒钟的拉链。
  她想,这应该是个游戏的专有名称。
  跟着梁季禾往外走,碰到凉风的那一刻呼吸都敞开了许多,两个人的步伐也落入一致。
  走到已经只剩地灯的喷泉水池边,陈子夜还在想刚刚的词句。
  抬脚差点避不开满地的蝴蝶兰。
  “看路。”胳膊被梁季禾及时拉住,因为惯性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陈子夜回过神来道歉,“……对不起,差点踩到花。”
  “差点踩水里。”梁季禾见怪不怪地扶她站好,“回回见我都要摔一跤,跟我外甥女一样。”
  陈子夜想到那日在缝叶厅陪席,狼狈撞见他时,怀里好像抱着一个小女孩……
  “是上次在国宾馆见过的吗?”
  “嗯,刚满五岁。”
  “您说我像五岁小女孩……我听出来了。”陈子夜低头看花。
  梁季禾低笑,“可不就是小朋友才不好好走路……”
  陈子夜不好意思地笑笑,盯着地上用黄铜片刻字的标识看——Phalaenopsis。
  她不认识这个单词,只认识下一栏刻着“pure love”。
  纯洁的爱,陈子夜猜想,这应该是花语。
  梁季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最终落在她的眼角上,沉缓开口:“Phalaenopsis。”
  “……嗯?”
  “蝴蝶兰。”
  陈子夜点点头,蚊子哼一般的声音默念了一下。
  她蹲下身,手指摩挲这几个英文单词,水光映入眼眸,轻轻问:“那……zipper是拉链的意思吗?”如实说出心中所想,神色带怯,“……我没有听懂刚刚陈先生说的单词。”
  “那个。”
  “嗯。”
  梁季禾一言难尽地挑了下眉,“那个不用知道。”
  “……哦。”
  无法具象联想,也搜索不到,陈子夜立即想起余樵,下意识地笑了一下。
  这种笑容梁季禾并不是第一次见。
  却从没见她这样对自己笑过,她的笑容里总带着矜持和敬意。
  同样真诚,却如同温柔的日光和凉薄的暮色,而他属于此刻的夜晚。
  笑容消失在不经意间,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这种静谧的吸引力,梁季禾倏然觉得——
  年年岁岁的白昼寄寓光芒万丈的明天,轻则成为祝福,重则化作理想。
  但春生冬灭的每一个子夜沉入惶恐与恍惚,才是终其一生要去与之对峙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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