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池金鱼——沈不期
时间:2022-09-02 06:51:56

  “我回戏院。”陈子夜见他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小声开口说,“林叔送我就行。”
  “林叔五十多岁了。”
  “嗯……”
  梁季禾没好气地等在门边,“现在是零下两度的冬天。”
  陈子夜听不明白,没有出声。
  “还要林叔送么?”
  “……不、不好意思。”陈子夜反应过来,平时也没见你心疼林叔晚上出车啊,当然没有说出口,她从小就知道再有道理,也没必要往别人动气烦闷的枪口上撞,“那就麻烦您了。”
  车开进巷子深处,停在戏院门前,收发室开着刺眼的白炽灯,不同于以往只留一盏昏黄台灯。
  陈子夜道了谢,眼神已经飘到远处,正欲开门,发现门还锁着。
  不敢乱按,也完全不懂,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梁季禾,“那个……梁先生……门……好像锁着了。”
  梁季禾没理她,车内的暖气正好对着陈子夜的脸吹,红润白净,显得气色与隆冬不符。
  他莫名烦躁,一直沉默着,片刻,不耐烦地伸手替她把车门解锁。
  “咯噔”一声刚响起,陈子夜赶忙道谢,“谢谢您,注意安全。”
  没等他回应,陈子夜已经在车门外微微弯了下腰,而后径直往收发室方向小跑。
  如同跨年那晚,就好像慢一秒带着初雪的祝福就传不到菩萨的耳边。
  “嘀——”
  思及此,梁季禾一只手咚一声重力拍到方向盘上,猛然发出一声鸣笛,吓得正在小跑的人脚步一顿,缓缓转身往车里看,她逆着光,什么都看不清,轻轻抬手挡眼。
  梁季禾透过车玻璃看出去,像是在失明的人眼前展示暗沉的玫瑰、沉静的积雪、无声的荒地。
  隐秘而没有穷期。
  除了不属于自己,没有任何的不恰当。
  梁季禾伸手调小车灯,发动离开,骤然生长的嫉妒和烦躁让他不想多停留一秒。
  —
  陈子夜跑到收发室前,余樵立即伸出食指在嘴上嘘了一声,“杨叔睡了。”
  “观妙呢?”陈子夜着急问。
  “她打车走了,说自己会去医院的,让我别告诉其他人。”余樵想到,瞥了她一眼,认真说,“你应该不算外人。”
  “嗯……”对观妙来说,确实不是。
  余樵把之前的事情简要叙述,他原本在台灯下刷题,见观妙在等车就没多注意,抬眼时已经发现她晕倒在地,扶她进收发室休息了几分钟,清醒过来说是没事了,叮嘱他不要告诉范师傅他们。
  当时观妙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歪歪倒倒没半点精神,强撑着上的出租车。
  余樵斟酌了一下,不便多问她要去哪里,但又隐隐觉得不妥当,便给子夜打了个电话。
  “哦……谢谢你!”陈子夜说完便往外走。
  被余樵拉住胳膊,“这么晚了,你知道去哪里吗?”
  如果观妙半夜身体不适,那陈子夜大概猜到去了哪里,“我知道她去哪里了。”
  “那我陪你一起吧。”余樵松开手,低声说了句抱歉。
  “没事,你继续复习吧,抓紧时间。”陈子夜目光投到桌面的试题上,“什么都没高考重要。”
  “真不用吗?我复习不差这几个小时。”
  陈子夜微微摇头,“真不用,谢谢你……我是去医院,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余樵不做勉强,只说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两个人相视一笑,算作答应。
  去城西私人诊所的路上,陈子夜给观妙发了很多微信,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她心里有点空荡,但什么都没多想。
  如同医生告知她情况一般,只是静静地听,垂着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手术很顺利,患者还很年轻,好好调养几个月,对她以后的生育目前看是没有太大影响的。”女医生快速说完,安慰了几句,“也不要太难过了,你先进去看看吧,患者已经清醒了。”
  “好……谢谢医生。”
  站在病房外,陈子夜背靠着门,没敢往里看,她盯着对面的蓝白色的墙壁看了好久。
  直到眼神失焦,她才吸了口气,推门进去,柔声问观妙:“现在感觉还好吗……”
  观妙冲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没事……”
  陈子夜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把医生说不影响生育的情况转述了一遍,“会好的。”
  观妙撑着眼皮,力气很弱,“我其实没想好怎么办,是洗澡的时候失神摔倒了……”
  “老天爷不忍心看你吃苦,替你做了决定。”
  “嗯,是吧。”观妙手抚在小腹上,眼里有水光,“我现在觉得在戏院待着也挺好的,虽然师父这个人抠门又偏心,还古板传统……但是想来这么多年,人善心细,从未苛待过我们……”
  陈子夜心里温热,“嗯,等你身体好了,都过去了……师父还会让你唱主角。”
  观妙扯着嘴角,看着陈子夜苦笑了一下,“过不去的。”
  陈子夜着急靠过去,“……你还想干什么。”
  “既然已经这样了……”观妙扶她起来,摸了摸她的脸说,“路上我给张老师和他老婆发了短信,孩子保不住我心里有数,与其丧失一个砝码,不如就卖个乖把这件事了结了,拿他们一笔封口费。”
  “……你拿了他们多少钱。”
  “我想要一百万,他们现在只给了一半。”
  陈子夜立即拿起她手机,催她解锁,“还回去,现在就还回去。”
  “……”
  观妙甩开她的手,表情吃痛,勉强说道:“不给钱,我们就鱼死网破!”
  “就此了结,他永远欠你的,这件事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声张。”
  陈子夜不敢用力,想摇醒她的春秋大梦。
  “人和钱我总得捞一头吧?!”
  “你拿了钱,就是两清。”陈子夜控制情绪,压低声音说,“下次呢……是不是谁砸钱就能买我们的尊严?”
  “你以为现在我们就不是吗?”观妙心如死灰地说,“艺术家才有尊严,我们说好听点叫戏剧演员,说白了就是个小戏子,你没听一中那些学生家长都是怎么说的,下了课就快回家别往戏院那边走,是怕谁招惹谁啊……”
  陈子夜一瞬间想到余樵,笃定说,“有人不会这么想。”
  “你在说谁?余樵吗?”观妙冷笑一声,“他倒是想,但是他有钱砸你吗?学习再好,也不过是个穷学生。”
  “……怎么好好的说到他。”
  “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一直想去读书,人都是缺什么就羡慕什么,难免会高看成绩好的男生。”
  陈子夜沉默了,不愿与她争辩,委屈地垂着眼。
  观妙知道这话伤人,懊恼自己嘴快,摸了摸陈子夜的手背算作求和,“我也没瞧不起他的意思……反正你别跟我似的被男人骗,这个世界上有权有势的男人,什么都有,就最不会拿真心来哄人。”
  “会有的”卡在陈子夜的喉咙里,眼前的教训让她执拗的信念变得无力。
  但她还是扶正床头柜上蔫儿的一株小白花。
  —
  新年伊始,梁季禾的行程安排得比往年更满,连晚上时间都穿插着视频会议。
  陈池羽费劲通过她女儿的小天才手表,才打通梁季禾的电话。
  约他出去喝酒,梁季禾没有语调,淡淡回:“没空。”
  “有绝世大美女你来不来?”陈池羽喊说,“酒吧又不是只能喝酒!我这新盘的酒吧能算命——”
  “挂了。”
  “别别别——我有公事!”陈池羽扬声,“我真有公事!”
  “说。”
  “就我们公司不是有个流量小花,拍电竞恋爱偶像剧一夜爆红的那个,清纯挂的,特别像新垣结衣。”
  梁季禾不耐烦地打断,“没重点我挂了……”
  “有重点!就是她背着公司跟电影学院的同学谈恋爱了,不符合给她制定的清纯元气的营销路线,给人拍到当街热吻,粉丝觉得塌房了大面积脱粉,现在品牌代言口碑也受到影响,偶像剧资源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她还跟我们公司另一个成熟男演员炒着CP,本来大叔配少女的营销搞得热火朝天,现在愁怎么办呢,好好一孩子自毁前途。”
  梁季禾顿了一下,皱眉没好气地留下一句:“不知道,封杀吧。”
  直接挂了电话。
  之后陈池羽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但梁季禾也没继续工作,莫名烦躁,去了一趟陈池羽说的酒吧。
  坐在雅座,林叔替他跟现场负责人打过招呼,座位附近很快没有人再靠近搭讪。
  这是陈池羽新盘下来的,所谓的可以算命只是请了一些美女心理师驻场。
  跟陪酒陪笑没半点关系,走的是真心交谈那一挂,据说开业没多久聊哭了好几个。
  梁季禾既不感兴趣,也不信这些,自问没有人可以猜到他的心思。
  有人独身来试,梁季禾摆了下手放她过来,她穿了身粉色西装,雪纺质地的白衬衫扎在半身鱼尾裙里,整个人气质姣好干练,束了整场少见的马尾,跟陈子夜一样,留着黑色长发。
  她直勾勾盯着梁季禾问,“不想聊点什么?”
  “不想。”
  “那就直接走?”
  梁季禾笑了一下,眼神确实冷的,“去哪儿?”
  “当然去成年人该去的地方。”
  梁季禾没缘由地想起楞次定理,他高中很不喜欢上课全程一个声调的物理老师。
  但此刻他觉得老师说得对。
  回路中感应电流的流向,总是使感应电流激发的穿过该回路的磁通量,反抗回路中原磁通量的变化。
  ……美则美矣,没劲,甚至排斥。
  灯光暧昧,梁季禾漫不经心问,“你平时听什么歌?”
  “《You Belong To Me》。”女人凑近一步。
  梁季禾转头,面色没有波澜,“听过《思凡》吗?”
  “……京剧?”
  梁季禾一直看向前,手里握着一杯气泡水,摇晃出水涡,话却是对负责人说的,“请这位小姐喝酒。”
  “嗯……就这样?”
  “不送。”
  都将万事,付与千钟管不管用他不知道,但憋屈买醉这种事,梁季禾深觉自己是做不出来的。
  他站起来,松了下笑意,摸了摸袖口,喊林叔送他去范家戏院。
  有意思的不在这里。
  —
  车开到戏院门口,杨叔已经能准去而认出他的车牌,披着军大衣赶紧从收发室出来。
  他赶忙走到窗边,弯腰问好,“梁先生好,您这么晚来,需要替您通知范师傅吗?”
  “不用。”梁季禾坐在后排,客气地靠前坐正,与他平视说话,“门也不用给我开。 ”
  杨叔想起前段时间他来找陈子夜,顿时反应过来,“您今天也是找小子夜吗?”担心梁先生觉得他多嘴,忙补了一句,“您别怪我多嘴,我是怕您跑错地方。”
  “她不在戏院?”
  “嗯。”
  梁季禾微微皱眉,停了几秒说,“那你帮我找到她。”
  “她在沉雪浦,就在我们戏院后面,护城河那边您知道吧?”杨叔伸直了胳膊指路,“就那边——”
  “戏院活动?”
  “不是活动,今天是一月二十七,是子夜外婆的忌日,她每年都去水边烧纸。现在这不是不让明火烧香祭拜,城西这边管得不严,十点以后就能去了,她这会儿应该在那边。”
  “嗯,多谢。”
  杨叔局促摆手,“客气了,您客气。”
  梁季禾嘱咐林叔,如果天气冷,就进戏院等他,劳烦杨叔带个路。
  他记得陈子夜之前带她去过沉雪浦,绕过戏院车库后门走个几分钟就能到,一路穿过去,视野从狭窄的院落逐渐开阔,护城河的水还是缓缓流动,桥河远阔,来时隆冬,但眉梢风止。
  陈子夜正蹲在河边,有风吹乱她拆开的黄纸和红烛,她捡了几颗石头压上。
  她动作很慢,像平时说话一样慢条斯理,她沿河点香,拿着三根对着月色祭拜,嘴里念着“这是给外婆的”、“这是给妈妈的”,担心灰烬乱飞,她还特意带了个铁盆,黄纸在手上点燃,烧了一半才放进去。
  火苗跳跃在她的脸上,清晰印出她的脸庞。
  世界安宁。
  梁季禾倏地觉得,他的这些烦闷就像火山上的雪,当火苗闪烁时,他就会温柔的消融。
  她安静地倾诉。
  ——外婆,妈妈,不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马上就要新年了,我多烧一些纸钱给你们买新衣服。我最近过得很好,每天都有按时吃饭和睡觉,练功也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委屈。
  ——我们食堂的饭菜现在可好了,有我爱吃的羊肉,我特别想念外婆做的羊肉汤,想放好多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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