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倒霉的事情,我好像把前年新年回家,二伯塞给我的四百块钱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放在哪个大衣口袋里了,我还得把行李箱翻出来找找,这肯定是二伯偷偷背着伯母攒下来给我的……
——但是我最近哭了一场,去年一整年都没有哭过呢,是因为很糟糕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在戏文里看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担心被师父知道会被赶出戏院……
梁季禾无意窥探她的秘密,偶然撞在一起,如琥珀拾芥,陷入默契不提的尴尬。
“会打扰你吗?”梁季禾轻咳了一声,示意存在。
陈子夜转头,怔了一下,腿蹲麻了差点摔在地上,“……梁先生,您这么在这里?”
“找你。”
“……找我?”陈子夜站稳,手里还拿着几张没烧完的黄纸。
梁季禾走近,接过她手里的黄纸,不提来意,只问她,“来了是不是得烧几张?”
“……没这个讲究吧。”
梁季禾拿话逗她,“我迷信。”
他蹲下身,卷好一张,冲陈子夜伸手,她愣愣地又递了一张。
梁季禾手没放下,无奈地笑了下,“打火机。”
“哦哦……”陈子夜双手递上去,“给您。”
她又迟疑地看了一眼,梁季禾觉察得到,笑着说,“怎么?很奇怪?”
“我以为……”
梁季禾开始点火,慢悠悠说:“我不习惯烟味,酒味也一样。”
“这样。”陈子夜想起他初试那天请自己在黄雀湖边吃饭,还教过自己蘸盐的喝法,“我以为您很爱品酒。”
“我不喜欢,只是看跟谁吃饭。”
陈子夜不接话了,梁季禾也没继续说,学她的样子边烧纸边说话,“这个给子夜外婆。”
“……”
梁季禾拿起新一张点燃,“这个给子夜妈妈,她一切都好。”
“那个……我外婆和妈妈不认识你。”陈子夜委婉说,“可能收不到……”
“谁定的规矩?”梁季禾被她气笑,“收不收得到你都知道?托梦跟你说的?”
“……那行吧。”
梁季禾扬了扬手里的黄纸,突然问,“你是只有忌日才会来祭拜么?”
“也不是,除了忌日、节日这种,想来也会来的。”
“哦——”梁季禾把剩下的一把点燃,“那这些烧给我妈吧。”
“……”
梁季禾沉默片刻,开口说:“妈,这是小子夜,长大了的子夜。”
陈子夜闻声,也乖巧地蹲下去,挨着梁季禾的肩膀,挪了挪没烧完的部分,认真说:“送给姜阿姨,祝您新年快乐,生活顺意,要是您认识我外婆和我妈妈的话,可以跟她们当朋友,她们很爱聊天,都很善良。”
梁季禾就这样看着她,突然问:“你叫子夜,是因为十二点出生?”
“嗯,应该是。”
“那有破晓的意思。”
陈子夜点点头,“您呢?是四季青禾起的意思吗?”
“嗯,我爷爷取的。”
陈子夜清甜的笑了一下,“那都是新开始的意思,是好的寓意。”
梁季禾眼神扫到她的小腹,停了几秒,伸手扶正她的肩膀,两个人一同站起来。
盯着她不明所以的眼睛说,“不知道戏文里有没有唱过,女子未婚怀孕的故事。”
陈子夜反应到,他可能已经知道些什么,摇摇头没有开口说话。
梁季禾一字一顿说:“怀孕的事,我在,你就有解决的底气。”
“……”
陈子夜听糊涂了,迅速联想起那日一起看电影时被他偶然看到的病历单,“不、不是我!我怎么可能……”
“怀孕”这两个字陈子夜都没说出口。
陈子夜叹了口气,解释说:“……我不能说是谁,但不是我,只是借用了我的身份证。”
只几秒梁季禾就恍然过来,他并不关心是谁。
泄愤似的直接敲了下陈子夜的额头,“你们去的什么破医院。”
作者有话说:
什么破医院。
我小沈的误会不会超过1天。
第14章、胆小
“啊……”陈子夜吃痛, 有点委屈的眨了下眼睛,揉了揉额头,“谁知道您会这么想我……”
“这还怪上我了?”
陈子夜笑说, “我哪敢,只是除了您……也没别人会当真。”
梁季禾拿眼神问她。
“要是其他人看见那张病历单,第一反应肯定是——搞错了, 肯定是搞错了,陈子夜就是借她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做这种事。”陈子夜模仿杨叔的语气, 用搞怪的声音讲话。
逗笑了梁季禾,但笑意却转瞬即逝。
一钩淡月, 梁季禾的眼睛里像是罩上了一层玻璃,他在想,细说起来,连朋友都只能算是勉强。他只有戏院投资人这一种身份,可以供他说出“我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底气”。
但偏偏这一身份,是最没有立场容他改变规则的。
如果不是陈子夜,这件事只需要一通电话他就能拆解始末。
甚至不用一通电话, 他对此并没有任何兴趣,只会交由旁人秉公处理。
他可以为自己的破例找到恰如其分的理由, 却不能成为萤火虫、字句、流水和心动的仇敌。
但见她敞亮澄澈的眼神,梁季禾反应过来,她只是在变相拿话挤兑自己。
跟他想的并不一样。
梁季禾不跟她计较, 语调慵懒, “敢情是怪我不太了解你。”
“没,是我胆小。”陈子夜笑着耸了下肩, “从小出了名的胆小。”
梁季禾沉吟片刻, 低着眼勾笑问她, “哦……那某人能在别的方面也出点名吗?”
陈子夜收敛笑意,觉得事情讲开了就好,再贫嘴下去就有些逾矩了,她抿了抿嘴负责任地答复,“我会认真训练的,就算不能唱成角儿,也会认真对待每一场演出……”
像是习惯了她这样无声的割离,却还是不免皱眉。
过了片刻,梁季禾无所谓地笑了下,“我又不是你师父,不用给我写保证书。”
“但师父说了,您是我们的老板。”言之谆谆,“……而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只是老板?”
沉默了几秒,得不到回应,梁季禾有些恼了,目光沉沉地说,“只是老板。”
陈子夜认真地在想答案,她看着梁季禾的神色,第一反应其实是“朋友”,但又觉得身份悬殊,这样回答显得有些不自量力,更怕有套近乎之嫌,声音里带着犹豫,“……是很尊敬的人。”
梁季禾不高兴地扯了下嘴角,“我看你对谁都挺尊敬。”
“那不一样。”陈子夜说不上来,但梁季禾的眼神盯过来,强势的气息让她觉得还得继续作答,“……长辈?”
“你有我这么大的长辈?”梁季禾险些气笑。
陈子夜却重重点了下头,掰着指头细数,“有的,我小姨、姐夫和小叔叔应该都跟您差不多大。”
梁季禾挑眉,有点无语,“小叔叔?”
“……嗯。”陈子夜联想到前年回家过除夕,光她这辈分的就能坐两桌,今年添上新一辈的小朋友,还得拿小板凳再拼几桌,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家在县城,每家人都挺多的,年纪差得就比较多……”
梁季禾下意识又伸手想敲她的额头,什么事情到她嘴里都变得正经起来,他倒像个欺负小朋友的坏人。见她皱着眉微微闭眼一副慷慨就义不打算躲的样子,停下手,有点无奈地说,“行吧,梁叔叔总比梁先生顺耳。”
“其实梁先生听起来也挺不……”
没等她说完“不错”。
梁季禾再一次低下头凑近,眼睫近到可以看清颤动,陈子夜想后退一步,却被他拉住衣领。
往自己身前一带,近到陈子夜只能微微后仰才能听不见呼吸声。
拉链锁紧领口,他挡住所有凉风。
嗓音低到最暧昧的地方,“认了这么大一个侄女,是不是得发个红包……”
“……不、不用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风吹过,鼻尖似触非触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梁季禾臂弯中被松开,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巴,“……对、对不起,我没忍住。”
梁季禾站定,倒也没嫌弃,耐心等她拿纸巾擦了擦脸。
趁空挡想到什么,掏出手机。
同时亮起的却是陈子夜的手机屏幕,她点开一看,梁季禾给她转了四百块钱。
“……真有红包啊。”她双手按住手机,却没有点。
梁季禾笑说:“省得你丢了几百块钱,还跑来跟外婆哭。”
陈子夜羞愧地瞟他一眼,小声嘀咕,“您都听到了啊……”
“嗯,你要是多许几个愿,搞不好也能实现。”闲聊时,两人并肩往回走,影子一前一后摇晃,时不时交叠,梁季禾不经意地问一嘴,声音像砂糖橘那般带点酸甜的诱哄,“不试试?”
“许愿么……”
“嗯。”
陈子夜轻松地笑了下,想得明白,“戏文里说了,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顺其自然便好。”
梁季禾转过头看她,恍然间有点明白初次见她时,觉得她与旁人不同的那一点“惊艳”。
可能是常年与孤寂无人的戏曲为伴,虚浮的礼与欲,赠与了她三分淡而有意的自洽。
—
观妙只在城西的私人诊所里住了三天,到第四天她就赶着回戏院。
医生嘱咐她多休息,小产跟坐月子无异,电子产品少碰,多睡少想。食补为主,另外开了一些中药,都是些常规药材,医生体谅观妙卡里的余额,便直接开了药材,教她拿一般的煲汤紫砂罐、花茶壶煮开就行。
就是味道大一点,药效都一样。
陈子夜去接她出院,回到院里,正好撞上去练功房的一行人。
余樵也在其中帮忙,他抬着几张椅子,匆匆与陈子夜对视笑了一下。
联轴训练应付复试的日子像是按停了的时钟,始终指向目标日期。
沈时亦喊了一声:“小子夜,你还不去准备!今天所有人可就指望你了,要知道,好的对手戏演员才能激发自己的现场表演欲,尤其是感情戏,你要是哭不出来,我这边可就进不去情境……”
陈子夜赶忙摆摆手,“……大家的竞演选段我都背熟了,我一定会尽力的。”
“别紧张!我逗你呢!”沈时亦跟观妙打过招呼,关切地让她有什么事就喊自己一声,先别操心训练了,转向陈子夜也叮嘱一遍,“你也别花太多心思给我们搭戏,多练练自己的唱段,明天就到你复试了!”
陈子夜点头答应。
观妙让她们先去忙,自己能回宿舍。
复试定在下午三点,场地在新搬过去的剧院,台上灯一亮,观众席便黑黢黢一片。
幕布之下只剩场上诸位假面演绎他人喜悲,无情似有情。
今日复试选的是女主角。
由于唱段里的丫鬟戏份多由陈子夜扮演,没人比她更熟悉全剧,故而被范师傅喊来搭戏。
他姗姗来迟,伴随梁季禾左右,范先生亮嗓开场:“来晚了,我们刚刚有个会议。难得梁先生、陈先生有空,他们会跟几位戏剧学院的教授、电视台的导演老师一起,见证我们女主角终面人选的诞生。”
说完不忘往人群里找化了妆的陈子夜——她眼睛朝下,也不知道在盯着什么看。
范师傅怒其不争地睥了她一眼。
梁季禾公事公办的语气,“以你们的专业意见为主。”
“哎,您这就过谦了,既然要用新方式推广国潮,那除了戏剧功底,表演能力,‘观众缘’也是很重要的参考标准。”范师傅像是有个模板,对着说,“不得不说,长得漂亮确实就更容易吸引大众的关注。”
梁季禾没有耐性戳破他那点小心思,敞亮地说:“少铺垫,台上容不了假,要选就选最好的。”
“哎,那是肯定的……”
给不同的人搭戏,是件苦差事。
梅汀唱《孽海记》里的《思凡》,七情六欲不在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里,平平开场,悠然山野却锁不住一颗红尘女儿心,百转千回梦不断,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灯光达到最暗,两人同唱“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泪雨姗姗,声音不大却痛及撕心裂肺,夜夜问天——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河两岸流沙佛?
下了台,梅汀还陷落在刚刚思凡的情境里,眼泪还是缓缓渗出。
但陈子夜已经没有时间哀伤回味,回到后台立刻脱了袍子,解扣的功夫化妆老师已经开始替她重新补妆。
连口水都顾不上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