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你家村子里,住在七排三弄破瓦房里的聋哑小男孩吗?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嫌犯突然暴怒,他差点把桌子掀翻,杨飞近距离看着只觉得胆战心惊——
幸亏旁边站着两个狱警,幸亏他手边没什么能伤人的东西,不然此时此刻自己可能已经凉了。
……
漠河整个范围不大,江宁没多一会就转完了全城,她又无所事事地把车开回警局边上,然后下车百无聊赖地转了转。
左右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零下四十度的气候也没人愿意出来闲逛……所以她习惯了空旷的雪地里,除了她以外一个活物都没有。她无聊地踢了一会石子,又攒了几个雪球,直到站起身来,拍着身上的积雪的功夫,猛一抬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个年龄不大的男孩——
那人灰头土脸,身上破破烂烂,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脸颊让寒风冻得通红。
江宁嗷地一声,差点吓晕过去。
……
邱晓枫看着那嫌犯,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被歧视,被笑话,被不理解,这就是你猥亵别人的理由吗?”
猥亵这事他也不是100%确定,但他基本确定了这个嫌犯是小众取向的事实。再加上他们村子里特别传统,平均一家三个儿子起步,他也就大概明白了这人弑母的理由。
农村这个环境,重男轻女是有原因的,唯有儿子多才会不被欺负,否则就是人间惨剧。跟没文化的地痞流氓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的。长此以往,子孙后代、血脉传承,就是他们观念里最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取向是小众,那这人在农村就是异类,就是奇葩,就是别人口中的闲话,就是母亲眼里的奇耻大辱——
这人不知道跟母亲吵了多少次架,最后酿成大错。
在弑母之后,他的道德底线就变得很低很低了,其他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命如草芥。他所杀的人,都是本村的居民,以性格泼辣者居多,换句话说,就是爱嚼舌根,爱说闲话,爱跟别人唠家常的那一类人……
看起来是无差别杀人,实则不然,这嫌犯大概是弑母又弑仇人,就是奔着这些人去的……
除此之外,邱晓枫在翻看资料时,还注意到村东头有个小男孩。据村民所说,那小孩一见到嫌疑人就跑,甚至会绝望大哭……小孩又聋又哑,家里只有个老奶奶年岁已高,由于沟通不顺畅,邻居们到底也没弄明白这孩子到底在哭什么。
那嫌犯杀了好些人,倒是没有对这小孩下手……
邱晓枫猜测,这人对孩子猥亵成功后,多少有了点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虽然很可笑,这么个牲畜不如的东西竟也会有恻隐之心,但他确实没有杀其他无辜的人,也放过了这个孩子。
善与恶之间有时候没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正义与邪念仅一步之遥,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邱晓枫让杨飞特意提了提猥亵两个字,就看嫌犯认不认了。如果他认了,那杀人动机差不多也就坐实了,除此之外,案卷上还会多加一条猥亵的罪名。
那嫌犯坐在凳子上,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不知道我在村子里有多惨,被打,被骂,被欺负,被笑话,村里的女人白天黑夜聚在一起说别人的闲话,说的都是我的丑事……”
邱晓枫说:“丑事?”
“说我不是个正常人,不结婚,不生娃娃……”
邱晓枫觉得可笑,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个人选择,到了他这里就成了不可言说的丑事,整个村子里的人也认为这是丑事,只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谈。
“没有娃娃怎么能行,地痞流氓砸我家院子,占我家宅子。我家原本有个大院,里外总共四间屋子,后来全被那些地痞流氓抢占了,他们东划一块,西划一块,盖起了三层小楼。而我只能占着边角,住个铁皮屋,风一刮屋顶呜呜地响,我就连夜连夜地做噩梦……”
邱晓枫在纸上画着,着重圈出了几个受害者的名字,看来他们被害,也跟占别人家的宅基地有关……
他抬起头来,又说:“这就是你猥亵的理由吗?”
杨飞原样转述给嫌疑犯之后,嫌疑犯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底层的人有多苦。我不就是喜欢男娃娃,不偷不抢不害人,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我……”
邱晓枫说:“那个小男孩也没偷没抢没害人,也没跟你一样变成个杀人犯,他凭什么要被你毁了下半辈子啊?”
嫌疑犯久久地沉默了,最后抬起头来说:“所以我没有杀他,我留了他一条命啊……”
……
江宁被眼前这孩子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他悄没声息从哪冒出来的。她跟那孩子说话,孩子也不应,甚至都没有看她。
男孩指指远处的警局,对江宁咦咦啊啊。
江宁心想,是个哑巴啊……
她见那孩子一直盯着警局,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她便试探性地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告诉你,警局里发生的事儿啊?”
那孩子还是不应,江宁又恍然大悟,哑和聋一般是分不开的,看来这孩子听力也不太好。她上前,半蹲下去,在男孩跟前努力比划——
现在漠河最大的案子就是邱晓枫在审的这一桩了,那嫌犯基本上是可以定死刑的,江宁右手比了个枪,然后往自己的太阳穴那一扣——
意思就是,这里面有个死刑犯在审。
那孩子突然崩溃大哭,咿咿地发不出声响,江宁看他哭得伤心,心里也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他哭了多久,江宁就陪他站了多久,漠河的天气还是极冷,那孩子呼出口的白气都变得氤氲……后来他转过身来,抽噎着,脏兮兮的小手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往江宁的手里一放——
那是两块糖,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变得脏兮兮还发了霉的糖……
(未完待续)
第46章 漠河(之三)
图灵游戏:漠河(之三)
江宁并不知道这孩子跟那杀人犯的渊源,此时此刻,她看着孩子脏兮兮的小手还有自己手中脏兮兮的糖,只觉得孩子好可怜。
她掏了掏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礼物交换给别人,好在车上还有她前一天买的鲜花和小蛋糕。她对那孩子笑笑,手舞足蹈地指了指远处的车,再用手比了个花,意思是我有礼物要交换给你。
她所在的位置离车有点远,所以走得有些匆忙,等她拿到了鲜花和小蛋糕,那孩子已经离开了……
江宁环顾四周,白茫茫的雪从脚边一直延伸到远方。除她之外,一片寂静,空无一人,既冷清又寂寥。那孩子走得安安静静,仿佛之前从未出现过一样。
……
审讯室内。
“所以我没有杀他,我留了他一条命啊……”
神逻辑的犯人邱晓枫见过不少,所以他听到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还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冷静,他对着语音通话设备说道:“你把人家后半辈子毁了,让人家生不如死,一句轻描淡写地没杀他,就能为自己开脱了吗?”
那犯人又说:“可怜的人太多了,生不如死的人也太多了,你同情的过来吗,你管的过来吗。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你们吃得饱,穿得好,是体会不到的……穷困潦倒的底层人民,有很大一部分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草。邱晓枫在通话设备里骂了一句粗,杨飞把这句话忽略了,没有原样传达。
那犯人又说:“我也是,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
邱晓枫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道:“我再告诉你个事吧。其实你误会了,你看到的那一幕不过是普通同事之间相互关心,我们两个,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他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女孩,你的那些烦恼,我都没有。但我的生活比你苦多了,有些人比我更苦,连做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了。还有那些被你杀了的人、被你毁了一生的人,他们又何尝不苦。”
“人这一辈子,受苦是在所难免的。但大多数人还是咬牙撑下去了。过去的日子不堪、生活不顺,都不是走错路的理由,更不是无缘无故拉别人下水的理由。你懦弱就是懦弱,受不了挫折就是受不了挫折,喜欢逃避就是喜欢逃避,跟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到了现在,每一步路都是你自己选的,都是在为你的懦弱买单,你活该,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杨飞翻译到一半就想叫停,他通过语音设备跟邱晓枫说:“哎哎,行了啊,让你来审他的,不是让你来教育他的。”
邱晓枫回道:“这么个懦夫,我看着就来气。”
兴许是声音大了一点,懦夫这两个字还是让犯人听到了。不多时,他脸上不悦、愤懑的情绪便开始显现——
他出离愤怒的时候就想伤人害人,甚至是张牙舞爪,试图抢夺旁边狱警手里的枪,所幸镣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挣脱的。
“杨哥,当心!”邱晓枫看着监控画面,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见两个狱警快按不住他了,而狱警身上都带着枪,坐在对面的杨飞和审讯警处境十分危险——
窝囊废、废物、懦夫……
犯人对这些词特别敏感,也特别容易被激怒。
邱晓枫不久前刚在纸上写下了这些注意事项,没想到刚才越说越激动,一不小心就逾了矩,踩了雷。
他正懊悔着,就见杨飞在万分危急之下冲到最前面。他动作干净利落,将犯人的致命部位脖子锁在手肘处,不多一会,犯人便不再吭声,他离窒息死亡只差一步,就看杨飞力道是否加重了。
另外三个人也拼命制住了犯人,审讯室里一度有些混乱。
直到他们彻底控制住局面,犯人眼里的愤懑变回了一潭死水,邱晓枫才后靠椅背,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
警局外面有条护城河,同样人烟稀少。江宁觉得那孩子应该是顺着河道的方向离开的,于是开着车以极慢的速度沿河边走了一圈。
她在警局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看见了那个孩子。彼时他正站在河道边上,摇摇欲坠。外面冷风刺骨,周围环境在茫茫大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凄凉。
他看起来像是要轻生。
这种天气,河道自然是结了冰的,只是那孩子站得高,掉下去了怕是不死也会落个残疾。
江宁赶忙下车,凑上前去。她怕惊着了孩子,于是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的。
她也站上了高处,然后拖拽了一下孩子的胳膊。那小孩果然吓了一跳,差点栽下去。
江宁拉住他,蹲下来,做了一系列动作——
她先让孩子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上面有一道明显的伤疤。
紧接着,她双手做了个跳楼坠地的动作,又指指自己,再指指伤疤。
那孩子好像看明白了,他吓得脸色发白,脏兮兮的小脸就要涕泗横流……
江宁觉得他看懂了,又做了个吃东西的动作,然后开始呕吐,之后继续吃,继续呕吐……试图让他看明白自己坠楼之后的后遗症。
最后,她双手握拳,放在眼下,做出哭泣的动作,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跳楼的动作,然后拼命摇摇头。
那孩子低着头,擦了一下眼睛,然后犹犹豫豫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宁蹲在那,双手摆出花的形状,然后展开笑靥左摇摇右摇摇。她笑得开心,那孩子也被影响了,他抹了抹鼻涕眼泪,也跟着咧开嘴笑了一下。
江宁这才无比心累地站起来,伸手拉住了孩子的手。
……
警局里值班的是个老大爷,这两天没什么人报案,大部分警力也都调去处理连环杀人案了。所以这两天他乐得清闲,正坐在大厅里昏昏欲睡。
不多时,大厅里来了人。大爷睁开惺忪睡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姑娘,旁边还站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
当天下午,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基本捋清楚了,邱晓枫那里也有了最终的审讯结论。
他在审讯室里把全部内容写了个提纲,然后合上案卷,站起身来。一分钟之前杨飞他们已经把犯人押下去了,最后一刻,他十分不屑地看了监控屏幕一眼。
他心里想着,渣滓就该下地狱去。
在此之后,他把案卷和证词一起提交上去,又在大厅里和杨飞汇合。彼时大厅里已经空空荡荡了——
邱晓枫问:“这不是有个大爷在值班吗?怎么没人了?”
杨飞指指门内说你自己过去看吧,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等他们去了里面的接待室,这才发现那大爷在照顾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一双眼睛通红仿佛刚刚哭过,除此之外,再没看见其他的人了。
杨飞对邱晓枫说:“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谁啊?”
邱晓枫摆摆手说不用了……
他比任何人都能共情,也比任何人都会看人脸色,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他转过身去对杨飞说:“我得缓缓再看他,不然心里难受。”
杨飞点点头。
“不过,”邱晓枫问:“他是怎么跟着跑来的啊?”
派出所的大爷回道:“这我也不清楚,从大西北跟过来,路上多远吶。看他身上又脏又破,估计是一路奔波,没少受罪……哦对了,刚才有好心的路人把他送来派出所,据说这孩子眼巴巴地等在警局外面,直到路人告诉他,这里有个死刑犯,孩子才开始哭,然后去了高处,看着像是要轻生……”
“行了。”邱晓枫说:“我大概知道了。”
越听下去,他心里就越堵得慌。
杨飞问:“那也是路人把孩子救了呗?”
大爷说:“是吧,路人给劝下来了,又把孩子送来了警局,还说自己有急事,马上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