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舒至今都无法忘记,当她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一种全新的生命力正因那个小小的胚胎而注入进她的身体里。她本能地立刻给他打了电话,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她想,这时候他大概才开完年会,刚把每年最忙的日子熬过去。可能他就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或是闭上眼睛,将椅背放下去,忙里偷闲地补一补眠。她想象着这些熟悉的画面,连着打了许多遍电话,终于接通时,她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一开口叫他的名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没想到,电话的那一头是他父亲。老爷子没让她再说一个字,便倨傲地表示,既然她痛快地答应离婚了,那就应该断得干净一点,不要在这里藕断丝连。他儿子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补偿,现在预备要跟别人订婚了,请她以后别再来纠缠。
谢明舒放下电话,静静地擦掉了眼泪。打那个电话前她所设想的一切都轰然倒塌,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在一片废墟中慢慢站起,平静却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她何尝不知道做一个单身母亲的艰难,可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她决意生下女儿,不是为了给他生一个孩子,而是因为她爱他,所以希望能有一个凝结了他们两人血脉的孩子;同时她也爱这个孩子,更因为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甚至连自幼一起长大的他也失去了,这个幼小的孩子将来就是世上唯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林念急了,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压着嗓子说:“可是他好歹是孩子的父亲,你总不能一直这样瞒着他吧!”她顿了顿,有些别扭地承认:“虽然我以前对他有意见,可是当年你们俩分开,确实不能算他的错……”
谢明舒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原本我是不想用孩子来绑架他,毕竟这份责任他并不知情。尤其是……我以为他应该已经有家室了。”
“他……”林念迟疑了一下,“我也是前几天问老杨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没结婚。他爸暗地里没少催他,有一回听说都准备瞒着他先对媒体公开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被他硬是给压下去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事。”杨景辉虽然有几分书呆子气,人却不傻,知道林念讨厌许成熙,无事从不在她面前提起。
“我知道,”谢明舒心里一动,抬起头认真地说,“现在我也想通了。如果成熙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要跟我在一起。那么,我也要做好准备,勇敢地去面对。”
她转头看向林念,目光中充满坚定,“他父亲用当年的承诺和他的愧疚自责拴住他那么多年,他过得该有多不容易。这些我都明白,但如果他真的决定了要回到我身边,那我就希望他能够毫无顾虑地遵从本心,而不是因为要对容容负起责任,就去放弃他心里觉得自己应该负的另一份责任。念念,当年我跟他之间最大的阻碍是他父母的意思,可是现在,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这些日子我早就想明白了,但凡他不是那么守信用,不是遇到什么事情就先怪罪自己,只要将这副担子推出去,他父亲又能把他怎么样?”
谢明舒仰头笑了一下,在心里想,可惜他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她无法改变他的性格,更何况她所爱的,也正是这样富有责任心,对待每个人都温柔谦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他。
林念是知道内情的,心里纵然百转千回,最后也只得说:“他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呗,成天跟自己较劲,他过得不顺,你也跟着不好受。唉,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
谢明舒低声说:“我心里有个怀疑,我正在求证它的答案。”
林念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答案?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吗?”
“我没有想过那么多,”谢明舒坦然地说,“我也不在乎这件事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我只是希望,如果真的能如我猜想的那样,多少能解开他心里的一个死结。”这样他也就不用在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被困在早已无法更改的旧日回忆中,如落进蛛网的昆虫那般浑身缠紧了蛛丝,永远不得脱身。
许成熙本来请护工去食堂帮他打饭,谁知那护工一去不返,谢明舒又执意要留到那人回来才肯走,眼看着天色已经全黑,他只得给那护工打了个电话催他快些回来。
等她出了病房,许成熙一问那护工才知道,原来是郑旭存临走的时候特意叮嘱那人,说他正在热恋的女朋友做好饭来看他了,叫那人多在外面待会儿,不要回去打搅了他。那护工是个实心眼的人,不敢上去,又不敢走远,只好在医院楼下一圈一圈地遛弯。
许成熙听得哭笑不得,最后才舒了口气,无奈道:“旭存可真是……借他吉言吧。”
第二天谢明舒仍旧来给他送了两次饭,许成熙过意不去,直说麻烦她了,她便笑道:“没关系,这医院离我家也不远,开车顶多二十分钟就到了。”
“对了,大夫跟我说,今天晚上再观察一下,应该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了。明天周一,你得上班,就别过来了,”许成熙虽然有些舍不得,还是将大夫的话转达给她。
“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别刚好起来立刻就忙着工作,”谢明舒轻声叮嘱。
他忽然想起她女儿,问道:“容容是不是这两天也该回来了?”
“明天晚上回来,我到时候去接她,”谢明舒想起林念昨日的话,忽然心念一动,拿出手机将带队老师发的照片给他看,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给他解释。谢云馨显而易见地晒黑了不少,对着老师的镜头常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
他低头对着一张谢云馨和小伙伴一起扮鬼脸的照片看了半天,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机还给她:“容容真是可爱。这回一走这么长时间,她想不想你啊?”
“我每天都跟她通电话,感觉她还挺开心的,”谢明舒收了手机说,“孩子嘛,还是得让她多跟同龄人待在一起,学着怎么交朋友,也锻炼点集体意识。”
“确实,教育还是得从小抓起,”许成熙点头,又开玩笑地问:“不过容容还这么小,你能放心吗?”
“我有时候想想是挺不放心,不过也不能一直把她拴在我身边,孩子总归要长大,”谢明舒想起前些年在国外时的所见所闻,不由得说,“在这个事上,我还是更倾向于西方人的想法。做父母的在抚养孩子长大的同时,也应该学着一点点放手。”
她说到这里猛地想起他父亲,便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惜在咱们国家,传统的宗族血缘观念还是根深蒂固,恐怕有许多老人都接受不了那种想法。只会说,养儿防老是天经地义。”
“我就最不喜欢这个说法,”谢明舒微微蹙眉,有些不赞同道:“我不是说应该一味奉献而不求回报,父母抚养孩子和孩子奉养父母都是义务。可是做父母的抱着养儿防老观念去抚养孩子,总让我觉得像是把孩子当成了一个存款机,现在付出些什么,都是为了存进去的这些将来能够保值,至少不亏本。”
“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意思,”许成熙想了想,也觉得有趣,“我记得妈妈以前也说过,抚养孩子还的是父母的债。”
“也不能全说是还债,”谢明舒见他看过来,便笑笑说,“我也是生了孩子之后才悟出这一点。就拿我女儿来说,生下她是我做出的决定,又不是她的选择。”
他听到这里,目光却有些暗淡,只是低头抚平了床单上的褶皱,低声说:“是啊。”
自从听过秦嘉娴的话,他总是想起这件事。她该是有多爱那个男人,才愿意在解除婚约分道扬镳之后,依然生下她和那个人的孩子。
她猜到了他的想法,正想说什么,听见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拎着东西走到床前,向他们盈盈一笑。谢明舒心里隐约猜到了她是谁,站起身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
第57章
许成熙从她一进门,脸色便有些掩饰不住的难看,正要说话,却见她面不改色地对谢明舒笑道:“这位是明舒姐吧?我听平越提起过你,”她点头打招呼,还伸出一只香喷喷的手来同她握手,“我是平越的朋友,姚慕仪。”
她这话一出,那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许成熙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乖觉,但是她这话确是事实,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说:“没想到平越还跟你说过这个。”
“有一回在他空间相册里碰巧看见了他照的一副画,我觉得画得挺好的,后来听他说是明舒姐画的,就这么说起来的,”姚慕仪在病床边坐下,神情自然又热切,“他这两天忙着加班,没空过来,让我代表他过来看看。”
她既然说得冠冕堂皇,许成熙也只得顺着她说下去:“我这两天都在医院里,工作上的很多事,就得平越多操心了,”顿了顿又说,“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你太客气了。”
“都是平越让我替他带过来的,我就跑跑腿,”姚慕仪说得十分亲昵。
许成熙扫了一眼地上的纸盒,分明从其中看到了他向来不喜欢的蜂蜜,大致猜出了始末。姚慕仪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想也就猜到了原因,便装作挪动椅子,不动声色地将纸盒往里推了推,挡住了上面的字。
她父母与尹俊峰的岳家颇有些交情,昨日在婚礼上没看到许成熙,一番打听过后只听说他临时生病住进了医院,两位老人家至今还对这门婚事抱着希望,便撺掇她来探视。姚慕仪拗不过他们,只得随手从家里拿了点东西过来。
因为从前几次见面都算不上愉快,许成熙倒是从未见过她这般和颜悦色,时不时转过头去跟谢明舒笑谈,几乎三句话不离杜平越,好像跟他多么亲密一样。谢明舒不禁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姚慕仪对上她的目光,反而友善地向她眨眨眼。
略坐了一会儿,有护士前来查房,姚慕仪便起身告辞。谢明舒看了看天色,也说:“天都黑了,我也先回去了。”
许成熙迟疑了片刻,姚慕仪今日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和他的事,他若现在解释,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他想了想,还是抛下多余的念头,温声对谢明舒说:“那你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明天就别过来了。”
医院的客用电梯总是慢得离谱,谢明舒走到电梯间的时候,先她一步出门的姚慕仪也站在那里边看手机边等着电梯。谢明舒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她:“姚小姐,今天在医院里说话不方便,不知道能不能跟你留个联系方式,过几天我想约你单独见一面。”
姚慕仪似乎也并不意外,伸手拢了拢头发,风情万种地笑道:“好啊。”
谢明舒约了姚慕仪在那家江南风格的点心店见面。因为这家店离她家实在不近,入夏之后她又有些苦夏,仔细算来她已经几个月都没有来过。
姚慕仪自从在她对面坐下,便伸手撑着下巴,从容不迫地等她先开口。谢明舒倒了杯清茶递过去,淡淡地说:“我听说姚小姐是南方人,这家店的南方糕点做得很地道,姚小姐尝尝,说不定会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姚慕仪拿过菜单,随手勾了几样,将菜单交给服务员,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我听朋友也提过两次,不过一直没来过。”
“这么巧啊,”谢明舒不过一笑,“不知道姚小姐……”
“明舒姐,你实在太客气了,”姚慕仪娇嗔道,“其实咱们还是大学校友呢。上回我陪着我妹妹去看美院的院庆展览,还看到了你的作品。的确是巧啊。”
她详细说了许多,连她画的内容和风格都形容了出来,想必是真用心看了。谢明舒却没有心思再听下去,等服务员将几碟点心端上来,便开口问:“今天请你来,是因为我碰到了几件奇怪的事,想请你帮我解答,”她顿了顿,看着对面正拿了小勺吃豆花的姚慕仪问:“我想先请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杨繁的?”
“杨繁?这是谁啊?”姚慕仪一脸无辜不似作假。
“或许你更熟悉他的外文名,查尔斯。”
“哦,原来是他啊,”姚慕仪笑道,“他在我朋友她老公开的酒吧工作,我去找我朋友玩的时候碰到过他几次,嗯……酒调得不错,人长得也俊,嘴还甜,挺招人喜欢的。”
她又说了几件小事,谢明舒等到她停下来喝茶的功夫,才开口道:“我跟你前几天在医院才第一次见面,也算不上是熟人。为什么你跟查尔斯说了那么多有关我的事?”
“哎呀,他那么喜欢你,到处打听你的事。我呢,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年轻男人了,何况查尔斯嘴又甜,我哪里禁得住这个,他一哄我,我可不就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姚慕仪神情单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谢明舒声音平静:“你要是只说这些,那都是你的自由。可是你既然知道他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故意在他面前说我和成熙的事,挑拨他去对成熙下手?”见姚慕仪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便淡淡地说:“机缘巧合,我看到了你和他的网络聊天记录。”
姚慕仪放下勺子,委屈得眼睛里都像含着泪水似的:“我那是气话,谁知道他就当真了呢?”她想了想,又说:“明舒姐,你既然看过聊天记录,那肯定也看见了,我后面都反复地劝过他了,那种事不能做,可他硬是不听,那……我有什么办法呀?”
她说着,还拿起纸巾擦眼睛,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谢明舒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有些无奈。杨繁的性子,说好听了是执着,说不好听了,实在有些偏执。举凡他下定决心的事,别人越是劝他停手,他就越是要做下去。谢明舒虽然与姚慕仪见了不过两面,却觉得她心思缜密,应当不是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的人。
姚慕仪却忽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一脸无辜地问:“明舒姐,这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不会怪我带坏了你这位单纯的小弟弟吧?”
谢明舒被她说得直感觉恶心,沉默了一瞬,还是慢慢说:“你的那些话若是说给别人,也不过是跟朋友发发牢骚罢了。到底是他自己先起了这样的坏心思,怪不得旁人。”
姚慕仪捂着胸口长舒了口气,嫣然一笑道:“那就好,自从听平越说了这事,我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今天听明舒姐这么说,我可算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