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山咧着嘴刚要赔笑,斜眼极快地扫向屏息肃立的一众弟兄,当即轻咳一声,沉下脸来。
“是我!咋了?闺女想下山去玩玩,你大惊小怪的干啥?我是庄主,从栖山上大小事都是我说了算,哪轮得到你个女人插嘴!”
杨君兰刚要开口,瞟了眼众人,强压住胸中怒火,奋力地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来,“庄主说的是!”
唐玉山得意地双手负在身后,向杨君兰踱了两步,大声道:“知道就好,赶紧给我回屋去!”
杨君兰冷冽的眼底似有笑意划过,紧抿双唇,胸口起伏的厉害,转身拂袖而去,身后的侍女们碎步跟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众弟兄见杨君兰离去,纷纷挺直了身体,悄悄向唐玉山投去同情的目光。
唐玉山眉头一紧,正色吩咐道:“赶紧派人下山找找。”
占五点头应下,“是,小的这就派人去找,庄主不必担心,有表少爷跟着,小姐她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见唐玉山双手贴在身侧,略弓着身,局促地朝卧房跑去,占五无奈摇头,看来庄主又要受苦了。
从栖山庄北面的正房门口铺着一条雅致的石子路,两旁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花,清香四溢,营造着一份淡雅清净的氛围。
然而杨君兰此刻的心境却与这份清净极不相称,唐玉山离着房门三尺之外就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熊熊怒火。
他遣走了门口的侍女,见四下无人,抬起手轻叩房门,粗犷磁性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谄媚,“夫人,我回来了。”
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半晌没有动静,推门刚要进去,杨君兰在屋里一脚踢在门上,门板猛地撞向唐玉山的鼻子,他反应极快,头顺势向前一探,当的一声,撞得鼻血直流。
杨君兰隐约觉得不对劲,忙拉开房门,见唐玉山鼻子下方一片血迹,怒气消了大半,拉着他进屋坐下,用帕子沾了水帮他轻轻擦拭,眉头蹙着,眼里满是内疚心痛。
唐玉山心中窃喜,笑嘻嘻地道:“夫人,别生气了,你爷们儿好面子,刚才那么多弟兄在,面子总得撑住!再说你天天把闺女关在家里,她闷得慌,想出去转转也不算啥大事,由她去吧!”
杨君兰手上一顿,嗔怒道:“棣儿都这么大了,整日里只想着玩,女红也不好好学,绣的凤凰跟山鸡似的,都是你惯的!”
唐玉山二郎腿一翘,手肘搭在膝上,哼笑一声,“丫头一辈子最要紧的是找个疼她的好爷们儿,多生几个娃娃,学那些诗画绣花啥的有啥用!”
气的杨君兰扔了帕子嚷道:“让闺女像你一样不学无术,大老粗一个?唐大奎,我这辈子嫁给你算倒了霉了!”
每每这时,不管唐玉山多有理,都只能低声下气地讨好求和。
二十多年前,唐大奎带着百十个弟兄占山为王,取名吾家山,在山上建了座吾家寨,靠烧杀抢掠过活,出手狠辣,是远近闻名的活阎王,却只对贪官恶霸下手,从不欺辱善良百姓。
吾家山易守难攻,官府出兵围剿过几次都铩羽而归,后来唐大奎带人抢了靖安侯杨家为女儿送亲的车队,把杨君兰强抢上山。
起初杨君兰抵死不从,唐大奎人虽粗鲁,却相貌不俗,野性豪放,雄浑不羁,有他特有的男人魅力,又终日对杨君兰悉心照料,最终感化了她,心甘情愿与他相守在一起。
没过多久靖安侯府被满门抄斩,原定的夫家也受到牵连,流放漠北,不少人死在途中,杨君兰反倒捡了一条性命。
她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骄纵任性,时常欺负唐大奎,嘲讽他不学无术,内心却颇为欣赏他,为他改名玉山,称赞他的风姿气度,改吾家山为从栖山,来表达对他的爱慕之心。
可惜唐玉山大字不识,难解她心中深意,但丝毫不影响这二十年来他对她的包容与宠溺。
唐玉山垂头缩肩地被杨君兰念叨了小半个时辰也不敢吭声,直到天黑后唐棣回山,轻推房门探进头来,杨君兰念叨的对象瞬间从唐玉山转到唐棣。
“你成天带着唐武那小子到处乱跑,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这些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唐棣心中不忿,娘您出身侯府,饱读圣贤书,不也是张嘴就骂人,没有千金小姐的样子!嘴上又不敢反驳,只得可怜巴巴地望着爹爹求救。
唐玉山见闺女委屈的眼神,偷瞄了杨君兰一眼,对着唐棣假装吼道:“死丫头你玩到天黑才回来,你跟我过来,看我不收拾你!”说完拉着女儿就往外跑。
父女二人脚底抹油一般逃出门去,均长舒了一口气,唐玉山阴沉着脸,“跑哪野去了,咋才回来?”嗓门虽大的刺耳,眼神却柔和的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唐棣撅撅嘴,“娘不是去钱庄查账了吗,我哪知道她这么早就回来了。”唐玉山摸摸仍在发麻的鼻子,回头瞥了眼房门,压低了声音道:“走,咱爷俩喝酒去。”
二人怕被杨君兰瞧见,干脆躲到酒窖去喝,里面大大小小的酒坛摆了一屋子,足有上百个,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一尺来高。
唐玉山新开了一坛酒,取来两个大碗,倒满了递给唐棣一碗,坐在地上往酒坛上一靠,“今日那坛酒我只喝了一半,没尽兴,来,陪爹干了!”说着,捧着碗两口咽下,脸上浮现出无限畅快与满足。
唐棣坐在他身边,跟着一饮而尽,瞥见唐玉山鼻孔中尚有血迹,心中了然,轻声问道,“爹,你鼻子没事吧?”
唐玉山拎起酒坛,又倒了两碗酒,酒从碗口溢出,撒了一地,“没事!爷们流点血算啥,只要你娘能消气。”说着,从怀里翻出一方月白色的帕子来在鼻子上抹了一把,又折了折塞回怀中。
帕子上面绣的兰花清新淡雅,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仿佛能闻到阵阵幽香。
这方手帕与唐玉山野性不羁的性子完全不搭,却是杨君兰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绣的,唐棣虽素来不喜女红,母亲逼着她练习她也只是应付了事,而此刻她却想着,或许将来可以为心爱的男人绣一方这样的帕子。
“爹,我看上一个男人。”唐棣往唐玉山身边挪了挪,脸上微微泛红。
唐玉山端起碗刚要喝酒,听闻后怔了一瞬,随即喜的哈哈大笑,把碗扔在地上,酒撒了一半,“说,谁家的小子?爹帮你把他娶回来!”
唐棣嘴角抽了抽,“娶回来?人家还未必愿意呢!我觉得他不怎么喜欢我。”
唐玉山收敛了笑意,眉头一皱,声如惊雷,“老子的闺女还有人不喜欢?”说着,端起碗一饮而尽,咣当一声扔回地上,“那小子若是敢不愿意,老子就把他抢回来!”
自从娶了杨君兰后,唐玉山就鲜少以烧杀抢掠过活,平时做些钱庄、当铺、酒馆、青楼的买卖,除非是欺压百姓、为富不仁的恶霸,他才会命弟兄们去一锅端了。
前朝覆灭这几年,战火纷乱,民不聊生,他为人仗义,引来不少人投身到从栖山,手下的弟兄已近两万之众,想抢个男人回来自然是轻而易举。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只知道他叫离善朴。”唐棣靠在酒坛上,双手摆弄着袍袖,竟有些小女儿之态。
唐玉山摸着下巴思索了半晌,“离善朴……萼州那个刺史姓离,六年前他家小子中了个什么眼,好像就叫离善朴。”
唐棣眼前一亮,挽着唐玉山的胳膊故意调笑道:“爹,你帮我把他抢回来呗?”
唐玉山轻咳了一声,又灌下一碗酒,恨不得把刚刚说过的大话再咽回肚里去,“那小子若是恶人家的,爹就帮你抢回来了,可萼州的离刺史是个好官,再说他手下有十万兵马,你老子我只有两万人,打不过他!”
唐棣忍不住笑出声,神勇无敌、从不认输的爹爹,就只有在她们母女面前才会认怂,她搂着唐玉山的脖子,撒娇地扬起下巴,“爹,我跟你说笑的,我想去找他,娘那边你帮我瞒着点,想办法让我下山去。”
唐玉山伸手在唐棣背上拍了两下,大笑道:“丫头说啥爹都答应,你放心,你娘那边爹帮你瞒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卑微求收藏,谢谢各位!~
第3章 婚约
深夜,绵绵秋雨再次降临,轻柔地打在窗上,唐棣的卧房中仍亮着灯,屋内檀香缭绕,翩跹的香丝映在墙上的兰花图上如梦似幻。
她坐在桌前,撑起那把白色的油纸伞置于桌案上,双手托腮嘴角含笑,回想着离善朴那张俊美无暇的脸。
白色的伞面上,只有外沿绘着巴掌大的松枝图案,略显单调,唐棣目光一闪,提起笔在那片松枝图对称的位置上绘了一枝兰花,旁边提了两个字:观乎?
她小心地收起油纸伞,打开床边的柜子,轻轻放进去。
离善朴,等我下山去找你。
离善朴与泓澄二人自从栖山下的茶楼出来,快马加鞭,傍晚前进了萼州城。
回到离府,离善朴回房换了衣服便去给父亲离川海请安,离川海见爱子回来,知道他尚未用过膳,忙命人备了简单的茶点先送过来,再去预备丰盛的晚膳。
几日不见,儿子并未清减,气色如常,离川海眉头舒展,“善儿,你王世伯身子怎样?季州城内状况如何?”
离善朴用过茶点后,用清茶漱了口,回道:“王世伯的病情不甚严重,只是半年前王伯母突发急症过世,世伯悲痛伤身,加之近来军务繁忙,入秋后又受了寒才病倒了,已经请大夫看过,喝几副药便可痊愈了。”
离川海安心地捋着胡子,“文丙兄无事就好,想来季州还算太平。”
离善朴道:“季州自从归附了梁王,税赋未增,百姓生活还算安乐,梁王未动季州军分毫,仍由王世伯统领,还在外敌入侵时亲调他的熊武军协助退敌,因此深得民心,王世伯也对他赞不绝口。”
离川海点头,“如此甚好。”
六年前,离善朴高中榜眼,正赶上前朝动荡不安,他年少轻狂,本想进京为官,扭转时局,却被离川海阻止,大厦将倾,绝非是这个满怀抱负的年轻人能够力挽狂澜的。
果不其然,那一年年底,叛军攻进京城,前朝覆灭,国内四分五裂,战火不断。
前朝大将军李征在虎威将军沈永旺的帮扶下,先后攻下中部四州,以顺州为都城建立梁国。
两年前,李征死于部下叛乱,沈永旺也跟着战死,梁国陷入动荡不安,年仅二十一岁的世子李宏图继任梁王,迎娶了竟武将军陈偲远的独女为妻,稳定国内局势,对外招降了季州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萼州。
这里东南有从栖山,西有泸水河,易守难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紧盯着萼州的,还有南边的马本初。
半年前,马本初攻占武州后,又先后两次出兵攻打萼州,均以惨败收场。
从那以后,马本初不敢再轻易出兵,为了拉拢离川海,他特意找人来说亲,要把女儿嫁予离善朴为妻,被离川海拒绝。
离川海有意让儿子迎娶故交季州刺史王文丙的千金,趁着王文丙生病,遣儿子去季州探望,了解季州归附梁王后的境况,顺便见见王姑娘。
离川海看着儿子问道:“这次季州之行可见到王家侄女了?”
离善朴微怔了一瞬,随即心中了然,“见到了,王姑娘孝顺,整日守在王世伯床前侍奉汤药。”
离川海眼角含笑,“爹想为你定下这门亲事,你觉得如何?”
“全凭爹做主。”离善朴淡然道。
说起离善朴与王姑娘的这次见面,着实尴尬。
他是家中独子,自幼丧母,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怕他因男女之事分心,影响学业,连府上的侍从都只用男子。
他十几年来一心苦读圣贤书,中进士后放弃进京为官,留在父亲身边协理萼州军务,虽桃花极旺,但不是被父亲拒绝就是被泓澄这堵冷面人墙所阻,长这么大还从未与女子相处过。
王姑娘亦然,她自幼体弱多病,其父王文丙经世外高人指点,将她送至尼姑庵内长大,半年前母亲过世方才接回府,一直住在绣楼内没出过门,除了父兄之外,没有见过其他男子。
王文丙有意撮合二人,他患病在身,便让女儿代为招待离善朴。
王姑娘平生第一次见外男,便是离善朴这种俊逸出尘的翩翩公子,羞的脸颊绯红,口不能言,与他单独在房中坐了大半个时辰,竟没有只言片语。
王姑娘不停地给离善朴倒茶,离善朴足足喝了七八盏,道了七八次谢,喝的腹胀难忍,最后只得借外出更衣的机会出了房门。
虽说离善朴只与王姑娘见过一次面,内心毫无波澜,但他自幼懂事,从不忤逆父亲,认为婚姻大事理当由父亲做主,从来没有想过要发表意见。
离川海甚为欣慰,决定给王文丙修书一封,先将婚事定下,待王姑娘三年孝期届满再请媒人上门提亲,为二人完婚。
入夜后酒菜齐备,爱子婚事已定,离川海了却心中大事,神情和悦,多喝了几杯,离善朴亲自为父亲把盏,自己以清茶相陪,父子二人相谈甚欢,直到深夜,离善朴才别过父亲,起身回房。
外面秋雨霏霏,如丝般飘洒,泓澄撑伞站在离善朴身侧,离善朴伸手接过伞,“你回房歇着吧,不必送我。”
静逸的夜,只有雨滴轻柔地敲打在伞上的响声,他抬头看着这把绘着山水楼台的油纸伞,眼前浮现出那个向他借伞的姑娘,不经意间嘴角微扬。
秋雨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天亮前方才停了,离善朴早早地给父亲请过安,坐在书房的桌案前翻看着这几日军中的卷宗。
自四岁开蒙起,他每日卯正时分开始读书,十八年来从未间断过。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七彩的光束透过窗子,挥洒在他湖蓝色的衣袍上,他起身整理好卷宗,修长的双手展开一幅羊皮地图,指尖轻轻落在图中的从栖山上。
马本初占领武州后,两次出兵攻打萼州均损失惨重,半个月前,离川海断然拒绝了马本初的求亲,与他之间的仇怨越结越深。
萼州城屯兵十万,易守难攻,想来他不会再轻易出兵强攻,东南背靠从栖山的悬崖峭壁,这里是萼州城守卫最为薄弱的地方,若是马本初绕过从栖山北麓,突袭萼州东门,萼州军势必措手不及,须得禀报父亲,尽早防备才好。
从栖山,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地图中那片狭长的山上轻轻划过。
从栖山庄正对着大门有一座议事厅,黑底黄字的牌匾是唐棣亲手所提,名曰“浩风堂”,是唐玉山与手下的议事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