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离川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萼州今后何去何从,是时候该做个决断了。”他望着满院子的梧桐,眉眼肃重。
“今日家中有位姑娘到访?”离川海看向儿子,冷肃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是”,离善朴点头,“那位唐姑娘是从栖山庄的人,今早在山下捉了两个武州的探子,来萼州东边刺探军情的,她特来告知儿子。”
“从栖山庄的人?”
“昨日儿与她在从栖山下的茶楼有过一面之缘,我猜测,她便是唐庄主的女儿。”
离川海捋着胡子缓缓起身,“萼州地界易守难攻,东南的从栖山居功不少,这二十年来为父与唐庄主从未有过来往,只知道此人颇有侠名,虽算不上正道中人,却从不伤害善良百姓,近年来各方混战,也未曾听闻从栖山庄归附于哪一派。”
“今日唐姑娘特意来告知探子之事,不知是否是唐庄主授意,若是如此,我们倒是欠他一份人情。”
父子二人回到刺史府,召集城中守将重新规划起东门的防御部署,直到夕阳西下方才散去。
入夜后,离善朴仍坐在书房里读书,不经意间看见小几上的油纸伞,起身走过去轻轻撑起,只见白色的伞面上多了一枝兰花,绘的颇具神韵,典雅又不失洒脱。
“观乎”,他轻声念着,嘴角勾起,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愫,是他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像是清风拂过湖面,露水滑落莲茎。
从离府出来,唐棣一路骑马狂奔,一个时辰出头便到了从栖山庄西门,她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
穿过一片梅林,她心中忐忑地向北面张望,未见到杨君兰的身影,心中窃喜,低着头快步溜回房去,嘭的撞上一堵人墙。
“唐武,你站这里干啥?吓我一下!”
“做贼心虚,你又背着舅母偷偷下山去了?”唐武脸上一副挑衅的坏笑,斜眼瞟着唐棣。
“你管我,让开!”唐棣伸手在他胸前用力推了一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步向前。
“你去找姓离那小子了?”唐武得了唐玉山的真传,嗓门极大,话一出口,气的唐棣回头一脚踹在他腿上,他也不躲,嘴里啧啧作响,“那小子一脸书生样,哪受得了你这么凶悍的婆娘!”
“我哪里凶悍了?!”唐棣嘴上反驳,想想自己此时的言行,不免气短了些。
“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你在那小子面前装着点儿,别把人家吓跑了!”
唐棣瞥着他,嘴角一勾,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来。
“唐大武……”她双手撑在嘴边高声喊道,吓得唐武忙伸手想去堵她的嘴,又不敢真的上手,连连跺脚求饶,“姑奶奶我错了,饶了我吧!”
唐武的母亲是唐玉山的亲妹子,年轻时鬼迷心窍,看上一个江洋大盗,虽说盗匪本是一家,但唐玉山性子磊落,看不上偷鸡摸狗之辈。
唐武的母亲不顾兄长反对与他私定终身,没过两年,那大盗便抛弃了他们母子。唐母不识字,随口为他取名叫大武,抱着刚满周岁的他回到从栖山投靠兄长。
唐玉山派人四处寻那大盗都寻不到,气恼妹妹不听劝,被那鼠辈给骗了,再加上他本名叫唐大奎,外甥竟然叫唐大武,气得他七窍生烟,大骂妹妹缺心眼。
一年后唐母过世,唐武跟在唐玉山身边长大,唐玉山每每想起此事,都免不了迁怒于唐武,训斥他一顿,即便提起此事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唐棣,受苦的也同样是唐武。
唐棣奸计得逞,要挟唐武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下山去找他了,听到没有!”
“好,你这婆娘,你说咋样就咋样。”唐武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垂着,一脸无奈。
回房后,唐棣让葫芦备下笔墨,完成这几日欠下的写字功课。
直到天黑前杨君兰才从钱庄回来,翻看着她写的字,嘴上忍不住嘟囔几句,眼里却满是赞赏。唐棣彻底松了一口气,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
之后的几天里,唐棣一直没有寻到出门的机会,每年入秋,杨君兰都会亲自去往各个店铺把账目查看一遍,这几天不知怎的,那么多店的账目都还没查完,便整日待在山上不出门。
唐棣想见离善朴,又不敢偷偷下山去找他,盘算着对唐玉山撒娇耍横,让他想办法帮她下山去。
她走到浩风堂门口向内张望,只见占五在唐玉山耳边窃窃私语,唐玉山面色凝重,二人像是有机密要商议,不好进去打扰,只得垂着头走回房中,坐在窗边,拄着香腮看着窗外的玉兰树,闷得心里快要长出草来。
浩风堂内,占五屏退了左右,凑到唐玉山身侧低声道:“庄主,朱锦融奉了马本初的命,带了不少礼物前来求见,正在南面石碑下候着。”
唐玉山斜靠在梨花椅上,冷笑一声,“还真被丫头说中,大鱼咬钩了。”
他一双虎眼目光灼灼,手指敲得扶手当当作响,微蹙着眉思忖了片刻问道:“就是两天不跑去醉春楼逛窑子就裤.裆痒痒那个骚货?”
占五躬身道:“庄主,正是此人。”
唐玉山轻蔑地嗤笑一声,双腿搭在座椅扶手上,半躺着闭上眼睛,下巴微扬,占五得令小跑着出门,让人引着朱锦融上山来。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唐玉山耳边传来占五的轻唤声,“庄主,朱锦融到了。”
唐玉山懒散地睁开眼,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走进浩风堂,面色苍白,微微气喘,脚步虚浮无力,唐玉山不禁翻了个白眼,山都爬不动了,还他妈有体力逛窑子!
朱锦融站定了拱手一礼,含笑道:“见过唐庄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庄主别嫌弃才好。”说着向后瞥了一眼,进来四五个手里捧着锦盒的随从,大大小小的锦盒摆了一地。
唐玉山坐起身,一只脚踏着椅面,手肘横在膝上,双眸打量着眼前的朱锦融:长着一双桃花眼,眸中总是带着笑意,称得上英俊,却给人一种油滑之感,通身暗红色绣着桃花暗纹的袍子,一看便知是上等绸缎,价值不菲。
唐玉山心道,这个骚货还真跟醉春楼的阿富口中说的没有半点差别。
这朱锦融是马本初的同乡,祖上颇有些家资,可他不务正业,整日花天酒地,结识些江湖败类,家里的生意丝毫指望不上他不说,还被他败去不少,其父朱员外三天两头将他打的遍体鳞伤仍不凑效,最终被他活活气死。
当年马本初得朱员外资助,起兵造反才有了今日,朱锦融因此赖定了他,打从他攻下武州,朱锦融便听闻了北边的萼州城里醉春楼的大名。他白衣之身,又非军籍,可以自由出入萼州,半年来已经成了醉春楼的常客,殊不知醉春楼乃是唐玉山的地盘。
唐玉山虽嗜酒如命,却不好色,醉春楼的老鸨婉娘是他二十年前救下的苦命女子,唐玉山给了她与弟弟一笔钱过活,婉娘出身青楼,不会做别的,便带着弟弟阿富在萼州城做起了青楼的买卖。
她人生的美,又会经营,把醉春楼打理的有声有色,在萼州城颇有名气。
婉娘顾念唐玉山的恩情,把他当做东家,每年岁末都会送来大笔红利到他的钱庄,还私底下帮他搜罗各方讯息。
为了避免给唐玉山惹来麻烦,她从不对人说起与唐玉山的过往,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们姐弟之外,就只有杨君兰和占五二人。
朱锦融是马本初的人,半年来他的一举一动,婉娘全部都让心腹秦枫姑娘留意着,让阿富告知给唐玉山。
虽是第一次见面,唐玉山却对朱锦融的底细了解的一清二楚,心里对这个好色之徒极为厌恶,满地的锦盒看都懒得看,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山去。
但眼见唐棣口中的大鱼上钩,只得与他虚与委蛇,摆摆手让他坐下。“朱兄弟客气了!说吧,找老子啥事?”
第6章 直视
朱锦融撩起衣袍后摆,面对唐玉山坐着,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马将军钦佩庄主是当世英雄,想与庄主交个朋友,派在下前来拜访。”
那日两个探子回到武州后,为了表现二人的忠勇,特意跟马本初说起在从栖山下被俘一事,但二人身上并无伤痕,实在竖不起宁死不屈的英雄形象,只得谎称唐玉山之所以放他们回来,或许是在向马将军示好。
唐玉山手底下有两万弟兄,人数虽不算多,但守在从栖山各个山头上,居高临下,马本初稍有动作就看得一清二楚,仅仅是从山上扔几块巨石下来,就足以令马本初的人马胆战心惊。
若在攻打萼州东门之时,唐玉山派弟兄下山出击,马本初必定腹背受敌,想从东门攻入萼州,稳住唐玉山是重中之重。
马本初早就听闻离川海多年来与萼州城外的这个土匪头子素无往来,信以为真,便派朱锦融前来拉拢。
唐玉山靠在椅背上大笑一声,“老子可不想当啥英雄,只想在这山头上守着老婆孩子和弟兄们,整日喝酒吃肉,比不得马将军!”
朱锦融出身商贾之家,嘴巴甜会说话,见唐玉山面露喜色,又与他寒暄了半晌,就差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哄的他开心了才切入正题,
起身拱手道:“唐庄主,如今四方战乱民不聊生,马将军为了安定天下,拯救万民于水火,这些年来不顾生死,南征北讨,如今与离川海那个欺世盗名之辈僵持了半年之久,好在有幸结识庄主。若能得庄主相助,攻下萼州城,将来必不会亏待了庄主。”
唐玉山眯着双眼打量着朱锦融,横在膝上的手捏着指关节咔咔直响。
还他妈拯救万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看来马本初已经动了绕过从栖山攻打萼州东门的念头,担心从老子的地盘上经过,折在老子手里。
既然姓马的主动找上门来,正好让他出点儿血,老子一年多没出过手,都他妈不像个土匪了!
他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不瞒朱兄弟,这山上的弟兄们没啥本事,就会吃饭造粪,老子都快养不起他们了!马将军财大气粗,先给我这山上运来十万旦粮食,弟兄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朱锦融顿了一瞬,他上山之前马本初就料定唐玉山会要些买路财,却没想到他开口便要了十万旦,又不好断然拒绝,思忖了片刻后陪笑道:“庄主说的是,攻下萼州之后,城内的钱财庄主想要多少都给您送来,不如先运五万旦粮食过来……”
“你他妈跑到老子这儿讨价还价来了!”
唐玉山突然沉下脸,如炬的目光紧盯着朱锦融,声音虽不算大,却透着阵阵寒意,仿佛将人置身于冰窟之中。
他本就厌恶朱锦融,强忍着与他周旋了半晌,想着他能痛快答应送来十万旦粮食后赶紧滚下山去,没成想他竟然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最后一点耐性也被消耗殆尽,再也装不下去。
朱锦融眼角的笑容僵住,额头渗出汗来,他打小不务祖业,仗着家里有钱四处闲逛,与十里八乡的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马本初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派他来拉拢唐玉山。
但唐玉山这等大寨主他之前见所未见,适才和和气气的他尚能应对自如,可唐玉山瞬间变了脸色,骇人的气势登时吓得他双手不由得握成拳,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四周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占五忙凑到朱锦融身边低声道:“朱兄弟,我家庄主为人敞快,素来不喜欢斤斤计较之人,你不如回去禀报马将军,将十万旦粮食送来,等攻下萼州城,这点儿东西不值一提,何必因此伤了和气?”
朱锦融略微点头,挤出个僵硬的笑容,拱手向唐玉山道:“唐庄主,请容在下回去向马将军禀报一声。”
唐玉山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向门外走去,“回去告诉马本初,三天内把十万旦粮食送到山下来,老子就帮他这个忙!”
转眼间人已经如风一般出了浩风堂。
朱锦融深舒了一口气,仿佛压顶的乌云散去,渐渐放松下来,占五又与他客套了两句,命人送他与几个随从下山去了。
两日后的傍晚,从栖山南面主峰上巡视的弟兄见有一队车马正缓缓靠近,下山一看,正是朱锦融带着一伙人伪装成商队的模样运粮而来。
唐玉山让朱锦融等人退到十里之外,派几百名从栖山的弟兄背着长刀下山去验看粮食,借着月色运上山来,直到天亮前才全部运送完毕。
朱锦融正好在醉春楼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来到从栖山庄,见唐玉山窝在梨花椅上神情畅爽地剥着南瓜子,小心地与他寒暄了几句,又听他亲口承诺会站在马本初一边才彻底松了口气。
唐棣用过早膳后正坐在房里看书,听葫芦说杨君兰刚刚下山去了,入夜前才回来,喜得她随手把书扔在一边,推开门向浩风堂跑去,刚跑到浩风堂门前,就见到占五引着朱锦融从里面出来。
朱锦融两次上从栖山,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又生的娇花似的,眯着一双桃花眼盯着唐棣瞧,油滑的目光让她有些厌恶。
占五躬身唤了一声“小姐”,朱锦融跟着颔首一礼,唐棣不愿理他,别开脸跨进浩风堂。
朱锦融的目光恨不得追着唐棣进去,又怕被唐玉山发觉,故意走远了些,假装抬头望向浩风堂的牌匾连连称赞。
占五跟着抬头道:“这牌匾是小姐亲笔所提,小姐自幼临过不少书体大家的字,临的分毫不差,如今她的书体自成一派,怕是不少当世名家也不遑多让了。”
朱锦融时不时偷偷瞟向唐棣,一双桃花眼硕硕放光,赞叹地咋舌,“唐小姐才貌这般出众,不愧是唐庄主的女儿。”
占五这才察觉到朱锦融的龌龊心思,心底冷笑一声,这姓朱的色迷心窍,庄主今早刚给了他三分好脸色,竟然敢打小姐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瞥着朱锦融笑道:“那是自然,庄主就小姐一个闺女,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手里长大,谁若是敢对她动了半点儿歪心思,庄主必定会让他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四个字还刻意加重了语气,朱锦融听出来占五在敲打他,为自己一时的情不自禁而后怕,别过脸不敢再瞟向唐棣,与占五又客套了几句便下山去了。
唐玉山剥好的南瓜子仁一颗都没有吃,全部收在旁边的空茶盏中,见到唐棣进来,往边上挪了挪,让她坐在梨花椅上。
唐棣跑过去抓了一小把塞进嘴里细细嚼着,香嫩可口,正要伸手去再抓一把,唐玉山瞥了她一眼,“死丫头,少吃几个,给你娘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