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夜整整喝了两坛酒,回房后被杨君兰训斥了半宿,天亮前方才睡下,早起精神不济,哈欠连连,慵懒地斜靠在宽大的梨花木椅上,手指捏着发青的鼻子,勉强抬起眼皮瞟了眼堂下站着的一众手下,以及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庄主,小的今早巡山,发现这两人在北面山门口鬼鬼祟祟的。”
那汉子说完,一脚一个将跪着的二人踹趴在地,二人挣扎着想起身,抬头见唐玉山虽睡眼惺忪,却燕颔虎颈,气势逼人,均不敢放肆,嘴里小声嘟囔着,“我们只是从山下路过的平民百姓,抓我们作甚!”
唐玉山话都懒得说,一双虎目盯着二人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占五递过来的茶盏仰头一口咽下,稍稍清醒了些。
他生平阅人无数,打眼就知道这二人绝非寻常百姓,沙哑的声音出口似能穿云裂石,“拖出去,挂钉墙。”
“是,庄主。”汉子拎起二人背上的麻绳,一手一个欲将二人拎出堂外。
唐玉山活阎王的称号不是白叫的,还没待出了浩风堂,二人就吓得屁滚尿流,刺耳的讨饶声几乎要掀了浩风堂的屋顶,汉子拎着二人转身回来,噗通一声扔在地上,鄙夷的目光扫视了二人一圈,回头啐了一口。
经过这一番吵嚷,唐玉山清醒了七八分,斜眼打量着脚下瑟瑟发抖的二人。
“唐庄主,我们只是奉命去探查萼州东城门的布防,绝非是与从栖山为敌,求庄主放了我们吧!”
唐玉山眉头蹙着,吐了口浊气,别过眼去,好像怕被二人污了双眼一般,半晌没有开口。
这他妈也算爷们!跪在地上那副德行让人看着就恶心!不用说,这两个软骨头定是武州马本初的人,惦记上了离川海的地盘,听说那个姓马的接连屠了两座城,连女人和娃娃都不放过,什么他妈玩应!
唐玉山懒散地靠坐在座椅上,手指敲着扶手当当作响,忽然间,他涣散的眼神猛地收紧,身子正了正。
离川海?
他目光灼灼地向那二人望了一眼,吓得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随后眼底竟显出一抹笑意,勾了勾手指。
占五忙凑上前,“庄主有何吩咐?”
唐玉山两根手指轻轻搓着,“丫头起来没?”提到唐棣,他的声音比刚刚柔和了不少。
“小姐,呃,小的差人去看看……”
“别吵醒她”,唐玉山站起身,活动着双臂和脖颈,“等她睡醒了,把这两个孬种交给她,随她处置。”
地上跪着的二人不明所以,又是一阵哀嚎求饶,扰得唐玉山火气上涌,虎目圆睁,恨不得过去一脚踹死他们,那汉子见他动了怒,忙拎起二人大步出了浩风堂。
占五给唐玉山添了茶,偷瞄了一眼他发青的鼻子,都说一物降一物,这句话在他家庄主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位一山之主,这位生杀予夺的活阎王,在老婆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虽时不时做做样子来撑他的脸面,但第二日都难免脸上挂彩,占五不禁暗自唏嘘,在一旁垂手侍立,未敢做声。
作者有话要说:
油纸伞上的“观乎”二字出自《诗经.溱洧》中的句子,女主见到心仪的男子,又是前朝榜眼,你懂的……
后期就不会了,贼直白。
原句: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说的是一男一女手拿着兰花,女的说咱俩逛街去啊?男的说我去过了,再去一趟呗……
第4章 拜访
雨夜总是让人睡得格外香甜,唐棣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伸了个懒腰,坐在菱花镜前等着侍女葫芦伺候梳妆。
梳洗完毕,她正在房中用着早膳,听见门外有叫嚷声,跑过去开门一看,两个人被绑的螃蟹一般正跪在门口。
旁边站着的汉子见她出来,一个扫堂腿过去,二人齐整地爬在地上,“让你们乱叫!吵到小姐吃饭了!”
唐棣一摆手,那汉子退去一旁,躬身道:“小姐,这两人是今早小的在山下抓的,说是要去萼州东城门刺探军情,庄主让给小姐送来,请您处置。”
这二人被束着双手,挣扎了半天才重新跪在地上,垂着头,哆哆嗦嗦地不敢看她。
唐棣眼珠一转,半蹲下身,问道:“你们两个打哪来的?”
质问中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顿时让二人放松了不少,壮着胆子抬眼,见她面容娇美,一双眼睛灵动逼人,虽然带着几分审视,不容轻慢,但比起唐玉山那种泰山压顶的气势让人舒服太多了。
二人立马磕头求饶,“大小姐明鉴,我们是从武州来的探子,只是去萼州刺探军情,绝非与从栖山为敌,求您放过我们吧!”
唐棣打量着二人,勾起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她自幼被杨君兰当做大家闺秀抚养长大,诗书礼乐学了个遍,雅然的书卷气息并非没有,只是骨血中自带的痞性难以掩盖,尤其是在从栖山上,时不时显露出来。
杨君兰不准她舞刀弄枪,认为有失小姐身份,她便跟着唐玉山去练武场看弟兄们操练,他与手下议事,她时常在一旁听着,久而久之,军中之事便略知一二。
她慢悠悠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扬着脸瞟向那汉子,“放了他们。”
汉子还以为听错了,楞了一瞬,刚要开口,唐棣眉间一挑,上前一步,“从栖山庄与武州并无恩怨,他二人非敌非友,不放他们回去,还要留他们吃饭不成!”
那汉子见到二人摇尾乞怜的熊样就来气,本不愿就此放了他们,但唐玉山有令,这二人全凭唐棣处置,他不敢违抗,弯下腰粗暴地替他们松绑,拽得二人前仰后合几近摔倒,扔下麻绳,拎着二人的衣领朝山下走去。
唐棣看着他们的背影,眼角含笑。
离善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她转身回房,遣侍女葫芦悄悄去打听杨君兰这会儿是否在山上,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早膳。
不一会儿功夫,葫芦回来木木地禀报说夫人去了钱庄,晌午过后才回来,喜的唐棣立马放下碗筷,脚步轻快地朝浩风堂跑去。
浩风堂门前的庭院里,唐玉山手中一把长刀武的虎虎生威,远远瞧见唐棣跑来,忙把刀收在身侧。
“爹,我想要下山去!”唐棣拽着爹爹的手臂摇晃着。
唐玉山一副了然的神情,大笑一声,手中长刀抛向占五,拉着唐棣进了浩风堂,与她同坐在梨花椅上。
“那两个孬种呢?”
“我放他们回去了。”
唐棣把下巴搭在唐玉山的肩膀上,含笑的双眸灿若星辰,唐玉山面色淡然,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没有丝毫意外。
“爹,你一向不喜欢武州那个姓马的,我们放那二人回去,表面不与他敌对,说不定能钓到大鱼呢!”
唐玉山往扶手上一歪,搂着唐棣靠在他身上,眼中满是笑意,“哪条鱼?姓离那小子?”
唐棣也不答话,缩在唐玉山怀里笑出声来。
“下山去吧,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
说话间,唐棣一溜小跑出了浩风堂,回到房中拿起油纸伞,骑着马奔山下而去。
前朝覆灭后,各地战火纷乱,尸横遍野,离川海不忍萼州百姓受苦,几年来严防死守,避免大动干戈,百姓生活虽不及太平盛世那般富足,但尚可平安度日。
街上店铺林立,沿路上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妇女提着篮子在街上采买,小孩子在一旁追逐打闹,整座城充斥着浓重的烟火气息。
唐棣向一位开茶水摊的大娘问萼州刺史府怎么走,大娘一脸欣然地帮她指路,离府与刺史府南北相连,离川海父子时常从离府进出,若要拜访,去离府便是。
“爹爹说离刺史是个好官,看来果真如此!”唐棣牵着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大娘口中那座两扇兽头大门,门上方高高悬挂着离府的匾额。
“我原以为他们想赶我走才说姓离开的离,看来是我多想了。”唐棣欣喜地上前,门仆迎上问,“姑娘您是?”
唐棣笑脸微微扬起,单手负在身后,“我叫唐棣,找你家公子离善朴。”
门仆微微一怔,他在离府当差多年,见惯了远远守在门外,想要一睹离善朴风姿的妙龄女子,但找上门来的,这还是独一份。
离川海虽廉洁爱民,但寻常百姓惧怕官威,只敢仰望不敢上前,这姑娘大大方方,没有丝毫怯色,想来并非一般女子。
“您稍候。”那门仆转身进门,片刻功夫出来,躬身回道:“姑娘,请随我来。”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唐棣解下系在马身上的油纸伞,脚步轻快地跟着门仆入府。
府内建筑古朴雅致,庭院中满是高大的梧桐树,一派清冷傲然之气,绕过一座假山,后面便是离府的书房,门口站着的侍从躬身掀起帘子,“姑娘请。”
书房内,离善朴正执笔写字,一身水蓝色的衣袍更显飘逸出尘,他闻声抬头,目光清澈淡雅。
唐棣手中握着伞,脸颊微红,昨日在从栖山下,她并未告知离善朴她的姓名,见他没有半点诧异之色,问道:“你知道是我?”
门仆入内禀报说唐姑娘求见时,离善朴便猜到是在从栖山下向他借伞的姑娘,只轻轻一笑,“姑娘请坐吧。”轻托衣袖,将手中的湖笔置于笔搁之上。
唐棣把伞放在身后的小几上,坐下打量起这间书房,墙面空空,宽大的书架摞满书籍,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和玉石镇纸外,没有任何摆设,房中飘散着墨汁的香气,清雅幽静,却略显沉闷。
离善朴让侍从给唐棣上茶后就静静地坐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与年轻女子单独相处,然而上次的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宝贵经验,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唐棣灵动的目光从书案移至离善朴俊美的脸上,从栖山上并非没有容貌出众的男子,但都似唐玉山那般野性豪放,这样温润淡雅的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瞬间明白了那堵冷面人墙为何把他护的严严实实,这等人物若是遇上个强悍的女土匪,还不被生吞活剥了!
女土匪?唐棣在心里暗自发笑,灼热的目光盯着离善朴看了半晌,直盯得他睫毛微微下垂,目光闪躲。
唐棣原本还脸颊发烫,见到离善朴局促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身体前倾,两只手肘搭在书案上,故意歪头看着他,“离善朴,你耳朵红了。”
一阵沉寂过后,离善朴终于开口,“姑娘……找我有事吗?”
唐棣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没说,忙收敛了笑意,“你可知道武州的马本初?”
离善朴淡然点头,唐棣站起身道,“从栖山的弟兄今早在北面山口抓了两个可疑人,说是武州派来打探萼州军情的,所以我就来了。”
说完,留心观察着离善朴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坐回到椅子上,“你早就知道?”
离善朴摇头,“只是预料到马本初会有此举,多谢姑娘相告。”
唐棣得意地扬着脸,身体往前凑了凑,“若是你抓到这两个探子,会如何处置?”
“我会放他们回去。”离善朴不假思索地回道。
唐棣惊喜地站起身,素手一挥,“你我不谋而合,我已经放他们回去了,这就叫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离善朴顿了顿,清澈的眼底隐有波动,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袖口,“姑娘是从栖山庄的人?”他早已猜到,只是随口一问来掩饰内心的起伏。
“嗯!”唐棣重重地点点头,说起从栖山庄,她的话匣子彻底关不住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双手负在身后,悠闲地踱着步子,从山上的四时风光,到山庄内的美食、建筑、匾额上的题字及出处,足足说了两刻钟。
离善朴饶有兴致地听着,没有言语,直到唐棣抿着嘴,伸手摸了摸上腹,“离善朴,我饿了。”
离善朴征了一瞬,嘴角扬起,清俊的眉眼愈发夺目,吩咐侍从去准备午膳。
午膳?唐棣跑去窗边向外望,红日正当空,她急着下山,早膳只吃了几口,本以为因此才会腹中饥饿,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晌午了。
葫芦说杨君兰晌午过后便要回来,她眉间一紧,“离善朴,我该回家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还没待他说话,她已经转头跑出门外去了。
离善朴起身行至书房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景,目光中透着柔和的笑意。
第5章 情愫
正午过后,离川海的官轿在离府门前下落,这日休沐,他仍一大早亲自去军中巡视。
自从离善朴放弃进京为官,留在他身边协理军务起,军中大事他都会与儿子商量,这两年渐渐把萼州军都交由儿子统领。
马本初两次来犯,表面是离川海坐镇城门楼上指挥作战,实则是离善朴与军中主将商讨,已经定好了退敌之策,有儿子代为操持着军务,离川海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可现如今周边战火四起,各路诸侯纷纷抢占地盘,萼州渐渐成了孤城,独自坚守的日子不知能持续多久,他必须要早作打算才好。
“今日可有贵客到访?”离川海撩起衣袍前摆,大步跨入府门,声音低沉肃穆。
门仆躬身扶了一把,“贵客到不曾,只有一位姑娘上门来找公子。”
“姑娘?”离川海神情诧异,“哪家的姑娘?”
“小的不知是哪家的,只知道她叫唐棣,在书房跟公子聊了半个多时辰,刚离开不久。”
午膳过后,离善朴坐在梧桐树下的凉亭里品茶,远远见到离川海回府,起身相迎,“爹,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离川海在他身旁坐下,凉风习习,激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见儿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袍,关切道:“入秋了,出来多披件衣裳。”
“是,儿知道了。”离善朴轻声应着,他虽自幼苦读,没有学过武功,但毕竟出身将门,年少时得空便随父亲去军中跑马打桩,看起来儒雅斯文,实则身子并不弱。
离善朴起身为父亲倒茶,递到他手边,“军中一切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