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看着他嘻嘻一笑,端起茶盏,仰头把里面的南瓜子仁全部倒进嘴里,边嚼边道:“娘不是下山去了吗,晚上才回来,你再帮她剥一盏就好了嘛!”
正说着,占五进来道:“庄主,朱锦融已经下山了,小的与他约好了今晚在醉春楼喝酒。”
“嗯。”唐玉山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继续剥着南瓜子。
唐棣猜到占五口中的朱锦融就是刚刚在门口碰到的那个男人,拉着唐玉山问道:“爹,刚刚那人是干什么的?”
唐玉山把南瓜子仁喂到唐棣嘴里,望着堂外嗤笑一声,与她说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唐棣见自己终于钓到大鱼,钻进唐玉山怀里咯咯娇笑,幽黑的眸子一转,凑到唐玉山耳边轻声说了一通,“爹,你看咋样?”
唐玉山柔和的目光瞬间收紧,扯开嗓子便嚷,“你去给那小子报信就得了!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你这丫头几天没挨骂皮又紧了?想让你娘给你松松?”
唐棣挽着唐玉山的胳膊撒娇耍赖软磨硬泡,才让他勉强答应下来,命占五带着她和唐武悄悄从西门下山去。
醉春楼是萼州城内最大的青楼之一,正门在一条主路上,东侧门在离主路不远的街口。
除了这两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门外,在一条窄巷的尽头处还有个后门,位置极为隐僻。
醉春楼里除了婉娘姐弟外没有人知道,即便有人走到此处,看见这扇门,也绝迹不会把它跟醉春楼联系在一起。
唐棣信不过唐武那个大嘴巴,没有告诉他要去哪儿,把他强留在两丈之外的巷子里,不准他靠近,自己由占五引路,从后门进了醉春楼。
初次进入风月场,她心中难免好奇,又担心暴露了身份,让朱锦融起疑,躲在后堂小心地向前厅张望,只见到处是珠帘纱幔,浓烈脂粉的香气直冲脑门。
她想象着那位温润淡雅的公子身处在此地的画面,不由得掩口笑出声来。
“见过小姐。”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跟着占五上前见礼,生的婀娜妩媚,浅笑含春,虽说青春不再,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味,让人移不开眼睛,正是醉春楼的老鸨婉娘。
唐棣点头,“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第7章 再续
离府内,离川海正在翻阅着一封书信,深沉的眼底逐渐浮现出笃定与释然。
“爹,陈将军怎么说?”
离川海把信递到离善朴手中,“陈偲远请我出兵,与他南北夹击江州,还劝我归顺梁王,一起对抗马本初。”
“爹已经决定了?”离善朴极快地看过信,抬眼望着父亲。
当年离川海与竟武将军陈偲远同是前朝重臣,为避嫌疑虽然鲜少来往,但互相敬重,彼此欣赏。
陈偲远钦佩梁王李宏图年轻有为,智勇双全,把独女嫁他为妻,极力辅佐他成就霸业,并把离川海举荐给他。
李宏图本就有心拉拢离川海,只是之前派人前往萼州商谈无果,便让陈偲远亲自修书给他。
离川海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心中渴望的仅是保护萼州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但眼下马本初日益壮大,对萼州城虎视眈眈,将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与其消极避战,倒不如追随明主,搏个天下太平。
离善朴从季州回来,说起当地归顺梁王后,百姓生活安乐,离川海便已经动了归顺之心,此时收到陈偲远的来信,更加笃定了这个念头。
“善儿,你可赞同爹归顺梁王,帮着陈偲远攻下江州?”
“梁王体恤百姓,或可成为一代贤主,解救万民于水火,儿子自然赞同。况且江州关系到萼州城的粮道,尽早攻下江州,对萼州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离川海捋着胡子,行至书房亲笔回信,表示诚心归顺之意。
午后,他更衣前往军中备战,确保万无一失,留离善朴在府中审阅萼州城内军备、民生等卷宗,准备呈报给梁王。
日落时分,一个娇俏的女子出现在离府大门口,身后两丈之外站着一个粗犷的汉子,门仆忙躬身上前,“唐姑娘。”
“嗯”,唐棣点头,“你家公子呢?我找他有急事。”
“姑娘稍候,小的去禀报一声。”门仆不敢怠慢,正要进门去,被唐棣叫住,“我不进去了,叫他出来就好,我要带他去个地方。”
门仆愣了一瞬,心道这姑娘只来过府上一次,竟然跟公子这般熟识了,真是前所未见。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转过头推开府门。
唐棣双手背在身后,在门前踱着步子,过了两刻钟,天都黑了,仍然不见离善朴出来。唐武按耐不住,远远地挥手叫她过来,“那小子咋不出来?是不是你上次把他吓着了?”
正说着,离府的大门突然敞开,离善朴身着冰蓝色的直襟长袍走出门口,温煦贵气,俊逸出尘。
唐棣心中一喜,快步跑上前去,笑盈盈道:“你怎么才出来?我都等你半天了,跟我来。”
正说着,泓澄突然自离善朴身后上前一步,“姑娘要带我家公子去哪儿?”
唐棣眼中的笑意骤然消散,又是这堵冷面人墙,还真把我当女土匪了,怕我吃了你家公子不成!
“保密。”
唐棣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抓着离善朴的手腕便走。
离善朴自幼丧母,之后就再也没被女子触碰过,虽说有衣袖相隔,并未触及皮肤,却仍有些不自在,眼底隐有复杂的神色闪过,又不好推脱,微低着头,拘谨地跟着唐棣向前走去。
“姑娘!”泓澄大步追到唐棣身侧,唐棣被他烦的不行,翻了个白眼,招手叫唐武过来,把他推到泓澄面前,“我把他押给你,若是你家公子丢了,杀了他便是!”说完拉着离善朴继续前行。
唐武气的斜眼瞥着她,口中嘟囔了两句“你这婆娘”,恨不得用眼神掐死她。
泓澄望着离善朴被唐棣拉着前行的背影有些无奈,以往但凡有年轻女子对着他家公子暗送秋波,只要他冷眼瞥过去,女子十有八九都会知难而退,一两个胆大的假装不经意间凑上前来,他沉着脸挡在他家公子身前,女子也定会讪讪离去,唯独唐棣,任他怎么挡都挡不住。
更重要的是,泓澄隐约觉得他家公子与以往不同,似乎很享受被这位只见过两次面的唐姑娘拉着,他识趣地不再言语,与唐武互相瞪了一眼,紧跟在二人身后。
还好此时夜幕已至,唐棣带着离善朴沿小路而行,否则离大公子与小美人当街牵手而行的香艳画面,必将成为萼州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四人一路行至离醉春楼后门不远的茶摊处,唐棣回身道:“你们两个别跟着了,在这等我们。”
泓澄刚要开口,目光从离善朴的手腕移至他的脸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吩咐。
离善朴顿了顿,轻轻点头,泓澄一脸默然地在茶摊边找个座位坐了,唐武怕他偷偷跟去,特意坐在他对面,狼脸土匪对上冷面侍卫,空气中火药味弥散,一副剑拔弩张之势。
临近傍晚,杨君兰查完自家当铺的账务回到从栖山庄,唐玉山本以为他再次偷偷放唐棣下山,回房后会被杨君兰责骂,蹑手蹑脚地不敢做声。
也不知怎的,杨君兰非但没有生气,闻见他一身酒气,亲自取来新的里衣给他换上,帮他把衣带系好。
唐玉山受宠若惊,把答应过唐棣,帮她保守秘密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笑嘻嘻地拥着杨君兰坐在床边,把剥好的满满一茶盏南瓜子仁送进她手中。
“夫人,闺女相中一个小子,下山找他去了,想把他带回来,不让我跟你说。”
杨君兰眉头一挑,气的把南瓜子仁放去一边,“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得她自己做主!”
唐玉山见她动了怒,赶忙拉着她的手哄道:“夫人消消气,咱俩也没啥父母之命,不也过了这些年。”
不说还好,一说这事杨君兰就火气上涌,眼一瞪刚要发作,看着唐玉山鼻梁处还没完全散去淤青,舒了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声问,“哪家的小子?”
本以为又是一阵狂风暴雨,没料想这么快就雨过天晴了,唐玉山满脸劫后余生般的喜悦,笑道:“萼州那个离川海家的。”
“离川海的公子?”
杨君兰目光一闪,她是侯门千金,自视高人一等,本来当年定好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却在送亲途中被抢进土匪窝,做了压寨夫人。
如今女儿看上了官家公子,还是离善朴这种远近闻名,才貌出众的公子,登时将诗书礼教抛之脑后,眼中的怒意瞬间消散。
想到女儿的出身虽然少了几分底气,仍难掩心中喜悦,“闺女大了,也该议亲了,瞒着我做什么?”
唐玉山刚刚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惹的杨君兰不快,这次考虑再三才道:“闺女害臊呗,要不瞒你干啥。”
杨君兰轻哼一声,“这些年的书总算是没白读,还知道害臊!让唐武跟着点,别被人欺负了。”
唐玉山喜的连连应下,“夫人放心,我让唐武跟着呢”,他突然沉下脸,冷言道:“谁敢动我唐玉山的闺女,老子撕了他!”
甩掉那两个跟屁虫,唐棣心情大好,拉着离善朴的手腕在巷子里一路狂奔,直到跑的气喘吁吁才停下,淡淡的月光如银沙般挥洒,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丝丝风声划过耳畔。
唐棣累的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捂着胸口,笑眼盈盈地望着离善朴那张俊美的脸,夜色如水,满天星光,都不及身边的人风采卓然。
离善朴抬眼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在惬意,这样的舒心畅快,无拘无束,他已经好些年没有感受过了,任由唐棣牵着他的手腕,与她一起向巷子尽头踱着步子。
“唐姑娘,你要带我去哪里?”
“先别问,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巷子尽头空无一人,唐棣在一道暗门上轻敲几下,占五推门迎二人进去,登上狭长的楼梯直至一间屋子门口,瞥见离善朴被唐棣抓着的手腕,顿了一瞬。
他奉唐玉山之命带唐棣下山,自然知晓唐棣看上了这位离公子,可这么快便上了手着实让他有些惊讶,细细一想,也对,小姐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
“小姐,已经按您的吩咐,一切准备妥当。”
“嗯,你去吧,不必过来,晚上我跟唐武一起回去。记住,今晚之事切不可说出去。”
占五领命退去,唐棣四下望了一眼,拉着离善朴快步进房,随手闩了房门。
待她转过身,眼前的一幕令她大为惊诧,临门处一片珠帘如水,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点点微光。
屋内满是红纱幔帐,靠墙摆放着暗红色床榻,细腻的雕花配上大红色绣着金丝花纹的寝具,流转着女子独有的风流妩媚,与对面墙上挂的酥.胸半露,衣带低垂的仕女图遥相呼应。
正中间摆着一张四脚圆桌,桌上放着瓶菊花酿、一壶清茶、两支刻花的定窑白瓷杯,一旁的紫铜香炉正冒着缕缕青烟,魅惑的香气熏得人骨软筋绵。
唐棣的脸颊瞬间泛起红霞,这间屋子以前或许是姑娘住的房间,或者,风月场的屋子都是这种风格?她悄悄向离善朴望去,只见他双手攥着袖口,淡雅的神情逐渐变得僵硬。
“唐姑娘,这里是何处?为何带我来此?”离善朴看了眼被唐棣闩住的房门,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这里是醉春楼。”唐棣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掩着口笑出声来。
第8章 青楼
“你……姑娘家怎可如此!”
离善朴轻拂衣袖,眼中隐有责怪之意,别过脸去不看她,声音却依旧和煦如风。
“别生气嘛”,唐棣收敛了笑意,拉着他的手腕行至圆桌边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她灭了熏香,提起桌上的菊花酿,打开盖子嗅了嗅,清雅的花香混着酒香沁入肺腑,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这酒又醇又香,你快尝尝。”说着,又倒一杯递给离善朴。
离善朴拘谨地摆手,“我从不饮酒,唐姑娘,究竟为何带我来此?”
唐棣两只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向前凑了凑,“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起的两个探子?”
离善朴点头,神情比适才放松了些。
“那二人回去跟马本初说我爹有意向他示好,马本初派了个叫朱锦融的来拉拢我爹,让他帮着对付萼州,我爹假装同意,让马本初三日之内送来十万旦粮食,结果两日就送到了!”
从栖山昨夜运粮一事萼州的探子早已经报给离川海父子,却不知竟是唐玉山向马本初要来的,十万旦军粮两日便能送到,武州城原先驻军五万,当下或许不止如此。
离善朴细细思索着,低垂的睫毛微微抖动,在脸上留下淡淡的暗影,片刻后道:“多谢姑娘相告,那又与此地有何关系呢?”
唐棣明眸一闪,脸上的笑容灿烂夺目,“这里的老板娘受过我爹的恩惠,暗地里帮着搜罗消息,朱锦融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都宿在隔壁的雅间里,今夜约了我爹的手下来这里喝酒,等一会儿我带你偷听,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呢,这块风水宝地以后就留给你了。”
离善朴心中哭笑不得,表面尽力保持着贵公子的大方得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感激唐棣两次相帮,却仍有些无所适从,他自幼熟读兵法,兵不厌诈四字早已刻进骨子里,偷听敌方机密这等事他并非不能接受,只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进这种地方。
唐棣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你放心,刚才那个是我爹的人,行事一向谨慎,我们进出都从后门,没有人会看见,断不会坏了你的名声,你若不愿派人守在这里便罢了,我叫人守着,得了讯息后再去告诉你。”
离善朴没有言语,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唐棣又迅速地别过眼去,心底像是有一袭暖流淌过,渐渐地荡起波澜。
唐棣向四周仔细地看过一圈,掀开墙上的仕女图,后面有个一尺见方的暗窗,打开后与隔壁只有薄薄的一层墙板相隔,一阵优美的琵琶曲过后,清晰地传来占五的声音。
“朱兄弟,这醉春楼果然名不虚传,我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