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无数次柔声重复着同一句话,“棣儿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唐棣一直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搂在离善朴的腰间,好像稍一松手,他便会离她而去。
夜色渐渐从窗户涌上,卧房里晦暗一片。
离善朴只让人点了一支蜡烛放在外间的桌上,微弱的烛光照在唐棣满是泪水的脸上。
深夜,她终于昏睡过去,头靠在离善朴的臂弯里,手臂软绵绵地摊在床上。
离善朴抱着她躺好,想找人帮她换去满是血渍的袍裙,可府中没有侍女,厨房洗菜的夏婆子出城避难去了,无奈只能让她将就一夜。
拎过被子给她盖在身上,想着命人尽快找几个靠得住的侍女回来服侍她。
离善朴在床边支起屏风,脱下铠甲,换上杨君兰亲手为他缝制的里衣和一身素服,回床边牵了牵唐棣的手,推开房门向前厅走去。
前厅的门匾上已经挂上了白色绢花,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被整理的干干净净,并排停放在前厅正中,旁边笼着个火盆,地上摆着一摞黄纸。
唐武躺在骗角落一些,泓澄正低着头为他一点点擦拭身体,见离善朴进来,抹着眼泪起身行礼。
离善朴跪在地上,捏起黄纸放进火盆中,像十七年前母亲过世那夜一样,以人子之礼为唐玉山和杨君兰守夜。
夜深人静,外面渐渐下起雨来。
前厅的门大开着,凉风卷着水汽吹进厅内,吹的火盆里的炭块红的更加耀眼,火苗卷着烧黑的黄纸窜起一尺多高。
天明时分,庭院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离善朴缓缓挪动着身体转头向外望,只见门仆撑着伞,引着梁王的特使向前厅走来。
泓澄僵直地起身,上前与门仆一起扶起离善朴。
特使看着厅内停放着遗体没有入内,站在门外客套了几句请大人节哀之类的废话,双手呈上梁王的手书便躬身退去了。
离善朴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目光随着文字上下扫动,苍白疲惫的面色越发冷沉,刺骨的寒意从他心底绵延到四肢百骸。
他仅存的一丝的热情,甚至对梁王的愤怒都瞬间被抽空,留下的只有心灰意冷和永生不愿相见的决绝。
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离善朴转身走到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空洞的目光渐渐变得狠厉。
“去牢里把陆逢时带出来,备车,去从栖山。”
离府门前的街上除了巡街的差役外鲜少有行人,萼州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百姓们虽有惊无险,却心有余悸,从北门外返回家中后不敢随意出门。
门口停着一辆囚车,陆逢时被锁在车内,脖颈、手脚都用铁链拴着,蒙乱的头发被雨淋的贴在脸上,看不出表情。
泓澄昨日亲眼见识到他的阴毒,担心路上出事,亲自搜过他的嘴里和全身甚至头发,又从府中挑选了八个武功最好的侍卫,愧疚地垂着头等在门口。
离善朴手里撑着那把绘着兰花的油纸伞走到门口,回身望了眼卧房的方向,转回头道:“泓澄,你留在府上,不必跟着去了。”
“公子”,泓澄急切地抬眼,噗通一声跪在雨水中,“是属下失职,昨日要不是唐武……”
他不由得哽咽,眼圈瞬间红了,“属下任凭公子治罪!”
即便离善朴早就派人查了陆逢时的底细,知道此人阴毒,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铠甲里装了暗器。
他伸手扶起泓澄,轻叹了一声,“不说这些了,我不怪你,你留在府上照看着棣儿,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东门外,兵士们冒雨清理堆积如山的尸体,将阵亡将士的姓名登记在册。
从栖山南麓,雨水冲刷着血水沿着石阶流下,山间草木原有的醇香被血腥气所掩盖。
两个侍卫登上石阶,用剑柄拨开被射的像刺猬一般的马家军的尸体,为离善朴开出一条路来。
北面主峰的树木枝繁叶茂,晶莹的雨滴沿着枝叶滑落到草地上,把草叶洗的绿油油的。
离善朴上次被人用步辇抬上来时,树叶还是小小的一片,草也没有长的这么长,才没过多久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远处立着的钉墙上挂着两快黑乎乎的干肉,头发像一团黑泥一样粘在墙上,头骨被钢钉穿透,外面包着一层皱巴巴的皮,早已经看不出五官。
或许是秃鹫和蛆虫也嫌弃,不愿来光顾了。
离善朴冷漠地抬手,侍卫们学着当日从栖山弟兄的样子,把陆逢时拖拽到钉墙下,举到半空中。
从干肉上解下铁环扣在他双手上,一松手,陆逢时的身体向钉墙上荡去。
背后有两块干肉挡着,陆逢时身上的伤口不足半寸,他自知必死,不挣扎也不言语,咬紧牙冠忍着痛,阴寒的眼中没有一丝恐惧与屈服,全然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离善朴一步步逼近陆逢时,眼中的恨意迸出,惨白的脸颊涌上一抹赤红。
他摆手示意侍卫高高拎起陆逢时的双腿,在侍卫松手的那一刹那,他猛地一脚踹向陆逢时的心口,飞溅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素服。
两块干肉前结结实实地挂上了一具新尸,脑浆迸裂,眼球滚落,血水伴着雨水顺着钉墙哗哗地流到地上。
离善朴推开撑伞的侍卫,独自走下山顶,任由雨水浸透了他素白的衣袍。
凉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冷,像是要把心头血都冻的凝固。
从栖山庄门口尸横遍地,淡红色的血水染红了他的素衣下摆。
大门敞开着,他虚浮无力地迈进院中,甬道上躺着的侍从有好些是他与唐棣定亲那日见过的,两旁玉兰树的残枝断叶散了一地。
浩风堂的匾额倒垂着,梨花椅断了条腿,斜着栽倒在地上,下面压着那条盘成一圈的皮鞭。
离善朴蹲下身扶起梨花椅,捡起皮鞭拿在手里轻轻摩挲,嘴角微微翘着。
他平生第一次挨打便是唐玉山气的用这条皮鞭拍打他的肩膀。
他把皮鞭塞进怀中,捡起一截断木立在梨花椅下。
那日唐玉山拉着他一起坐在这把椅子上,拥着他,轻拍他的背,叮嘱他当心身上的伤,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次竟然是他与唐玉山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眼中含泪,颤抖着手轻抚着椅面,断木向侧边一歪,梨花椅在他面前轰然倒下。
他瘫坐在地上,抱着梨花椅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浩风堂外,侍卫们无不跟着落泪。
整座从栖山庄风声呜咽,雨泪涟涟。
晌午过后,萼州街上的百姓比清早时多了些。
离府的大门上,四支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两旁的石狮子也挂上了白色的绢花。
有路过的百姓,还以为离府出了什么事,吓得壮着胆子上前询问,门仆忙解释说不是刺史父子俩过世,是公子的准岳父岳母,从栖山的唐庄主夫妇殁了。
百姓们松了口气,又听说了唐玉山带着从栖山的弟兄们帮忙守城,全部战死在东门口,纷纷感激又惋惜地离去了。
离府的马车在门前停下,侍卫上前扶着离善朴下车,门仆躬身推开门。
离善朴双眼红肿,无力地迈进门槛。
泓澄站在雨中,全身湿透,背对着大门看着侍从们往树上挂着白绸。
听见开门声转身迎上前来,瞥见离善朴一身素衣上溅满了鲜血,心中了然,神情沉痛中似有一丝快意。
“公子。”
“棣儿呢?醒了吗?”
“唐姑娘还在睡着,一直没有醒。”
离善朴点头,撑着兰花伞走进前厅,跪在唐玉山和杨君兰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头。
从前襟中取出盘成一圈的皮鞭轻轻放在唐玉山的身侧,看着他的遗容瞬间滚下泪来。
半晌后又不舍地拾起皮鞭重新塞回衣襟里,拭去泪水,起身向唐武鞠三个躬,转身走向卧房。
唐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依旧一动不动地昏睡着。
离善朴怜惜地为她掖了掖被角,一夜间家破人亡,这样的打击哪里是她能承受得了的,让她多睡睡也好。
离善朴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把皮鞭放进柜子的锦盒里收好,坐在床边摸着唐棣的鬓发,静静地陪着她。
黄昏时分,离川海从阵前赶回,独自站在前厅内,对着唐玉山夫妇拜了三拜,略微佝偻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苍凉萧索。
“爹”,离善朴把兰花伞递给泓澄,撩起素衣前摆迈进厅中。
离川海回头,看着儿子憔悴消瘦的模样,浑浊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
“善儿,你的身子如何?”
离善朴颔首,“爹放心,儿没事。”
“棣儿呢?”
“棣儿在卧房睡着。”
离川海捋着胡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转身看着厅内的挽联。
“爹”,离善朴俯身一拜,“儿将唐伯伯、唐伯母和唐武的遗体停放在家中,还望爹见谅。”
离川海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已经与棣儿定了亲,本该如此,更何况,我离家欠他们唐家的。”
他适才听泓澄说起唐武为了救离善朴与唐棣而死在陆逢时的暗箭之下,神色怆然,命人好生筹备后事。
第86章 承诺
书房内,离善朴扶着父亲坐下。
离川海心力交瘁地靠在椅背上,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短短一年间竟老了十岁。
“爹,儿已经按梁王的吩咐处决了陆逢时,把他挂在从栖山的钉墙上了。”
离善朴言语间讥讽中带着几分怒意,拿起书架上的信送到父亲手中。
离川海面色沉重。
梁王在信中言之凿凿,说他早已经下了调兵增援的诏令,是陆逢时抗旨不尊,随离善朴处置。
念在离川海一人兼顾两州过于辛苦,准许辞去江州刺史一职。
下令击退马本初后即刻将三万兵马调回江州驻守,由他派人暂时统领。
离川海此次私自返回萼州不予追究,但下不为例,没有再提起让他带兵攻打西三州的事。
离川海唏嘘不已,若是当初梁王准许萼州军乘胜追击马本初,哪会酿成今天的惨剧,连累了唐玉山一家。
在世人眼中,唐玉山只不过是个土匪强盗,却为了女儿女婿、为了信义舍身赴死救了一城百姓。
反观他们的王,毫无容人之量,整日提防算计,险些害的一城百姓流离失所。
离川海连声叹息,把信放回书案上,捋着胡子颓然开口。
“善儿,马本初已是强弩之末,爹下令崔勇带兵追击,灭了马家军攻下武州城,免得重蹈覆辙,梁王知道了恐会不满。”
“爹想过辞官,只是放心不下一城的百姓,爹决定上书梁王交出部分兵权,免得梁王忌惮,往后好好守着萼州城,在家里陪着你和棣儿。”
说到此处,离川海疲惫的眼中涌上一抹笑意,“等你和棣儿成了亲,爹闲来无事就在家里抱抱孙子孙女。”
离善朴跟着父亲一起笑了,一家人守在一起平安度日,正是此时他心里最期盼的。
“爹,儿想在从栖山下建一座房子……”
离善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没有再说下去,从栖山不比从前,唐棣已经没有娘家可回了。
书房内一片沉寂,窗外凄清的雨声像是敲在心上,生出不尽的惆怅与悲凉。
“善儿,你去陪着棣儿吧。”
离川海提笔给梁王写信折,看着儿子一脸哀伤心中不忍。
离善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起身颔首,“爹,您刚回来,多歇歇。”
顺州城梁王宫,密集的箭雨穿破窗纸射向大殿之内,宦官宫女纷纷惊的抱头乱窜,尖叫声震耳欲聋。
“王爷,陈偲远带着竟武军打进宫来了!离川海父子俩也跟着一起反了!”
宫中的侍卫首领满身是伤,惊慌失措地跪在李宏图的寝殿中禀报,陡然间一支箭破窗而入,首领一口鲜血涌出倒地不起。
紧接着,一群人撞开寝殿大门,手握钢刀扑向李宏图。
“父王救命!父王……”
李宏图死死地闭着眼睛,鹅黄色的寝衣被冷汗浸湿。
“王爷,你又做噩梦了,快醒醒。”陈妃牵起他的手轻轻唤着。
李宏图猛然惊醒,窗外夜色如洗,床边帘幔轻垂,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他迷茫地望着姿容绝丽的枕边人,深情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推开陈妃的手,再也睡不着,披上斗篷起身坐在桌案旁,细细思忖着朝中的将领还有哪个是可信的。
思来想去,唯有当年辅佐父亲起兵的虎威将军沈永旺的独子沈英。
此人虽才智平庸,却老实可靠,不至于动什么歪心思,让他来守京周各州比岳丈陈偲远更稳妥些。
离川海和他那个儿子不是好对付的,还是先晾在一边,另择良将来开疆扩土。
今后但凡手握重兵的将领,必须要有儿子在京为质,已保万全。
当年父亲李征被部下乱刀砍死的画面无比清晰地在李宏图眼前闪现,他悲哀又恐惧地伏在桌案上,用宽大的袍袖把自己的头颈盖的严严实实。
唐棣整整睡了一个昼夜,仍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棣儿,棣儿……”离善朴和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
她身体虽虚弱,但也不该睡了这么久还不醒。
离善朴放心不下,掀开被子,找了件斗篷给她裹在身上,叫泓澄去备车,抱着她坐上马车去找于木槿。
“于兄,你快帮我看看她!”离善朴一进门便急着说道,言语间虚浮气喘。
于木槿蹙着眉,让他把唐棣抱到榻上,诊过脉后又拽过他的手腕诊了诊。
“你现在的身子还不及唐姑娘呢。”
于木槿难得没有开离善朴的玩笑,一脸严肃地掀开他素服的衣襟看了看胸前的伤口,起身走到桌边写下两个方子让徒儿拿去煎了送来。
“敌军退了,我听说世叔今日也回来了,你好好养养身子,今晚别走了,就宿在我这,我叫人去跟世叔说一声。”
离善朴听说唐棣没有大碍,松了口气,起身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