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没能让陈穗芬多活几天,又让她因为自己而死。
不仅陈穗芬恨她,连她自己也恨自己。
她给陈穗芬买了最好的墓地,那墓地背靠天寿山,前有玉带河水,陵园里四季常青,陈穗芬应该会喜欢。
她生前,夏烟没能让她住上大房子,死后只能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心里多一点安慰。
火化下葬后,她抱着陈穗芬的遗像,一个人回了家。
她没有回鸦儿胡同,而是回了当初她在甜水园租的那个一居室小房子。
去年她搬去和司柏燃同居后,这个房子一直留着,没有退租。
陈穗芬还曾在这个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夏烟打开衣柜,里边还有陈穗芬留下的衣服。
晚上睡觉时,她把衣服套在另一个枕头上,抱着那个枕头睡,幻想陈穗芬就在身旁。
可是,时间过了太久太久,那个衣服上已经没有了陈穗芬的味道,她用力吸,最后衣服上湿答答的,是她的泪痕。
夏烟无论怎么欺骗自己,都骗不了。
司柏燃跟着她待在出租屋里,晚上,他就睡在外间的沙发上。
那段时间,夏烟不怎么说话,只喜欢一个人待着。
司柏燃担心她想不开,把工作几乎全搬到了家里处理。
从海南回来前,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在飞机上,他甚至嘲笑自己,大好时光为什么要和夏烟赌气。
在海南时,合作方带他去了当地一家菜馆,那老板做的椰子鸡出奇的好吃,他花大价钱买了菜谱,还想着回来后做给夏烟吃。
可一切变故来得太快,把人打得措手不及。
周日这天,夏烟说自己下楼转转,让他不要跟着。
他不放心,检查了一下她的手机,电量还满格,于是说:“那我打电话你不能不接。”
“嗯。”夏烟敷衍地点点头。
过了将近半小时,她还没回来,明明离开前说只是下楼走走。司柏燃心下不安,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
一直打到第三个,才被接起:“抱歉啊,刚车上太吵了,没听到。”
“你在哪里?”
“牛街。”
司柏燃开车赶到牛街,夏烟正在一家店前排队买荷叶甑糕,看到他来了,回头冲他笑笑。
她以前经常这样笑,没有攻击性却带着距离感的笑,温温柔柔又清清冷冷。
但她不会对司柏燃这样笑,她在他面前笑时,都很真诚,笑意直达眼底。
司柏燃察觉到这种变化,他的心脏处泛起酸涩和疼痛,一点点扩散开来。不过他牵起唇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她身边。
正好排到了夏烟,她买了两斤荷叶甑糕还有芸豆糕,待工作人员包装好后,付了钱拎起袋子。
两人坐进车里,没急着走。
“怎么想吃这个了?”
夏烟拆开一盒,把勺子递给他:“你尝尝。”
司柏燃依言吃了几口,糯米很软,还加了厚厚的一层枣泥。之前家里买过,但他都没怎么吃。
牛街是北京很有名的一条街,以前是回族的聚居地,现在北京人常来这里买牛羊肉和清真小吃。
夏烟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开口:“以前我家就住在这附近。”
她很少说自己以前的事情,司柏燃静静听着,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她很喜欢吃这个甑糕,我爸也喜欢吃,他是西安人嘛。”
“这家伊宝甑糕开了没多久,我家就搬家了,搬到了一个很高档的小区,不过她还是经常让家里司机来这里买。”
她不再说话,盯着塑料盒子里的甑糕,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眼圈红红的。
“烟烟。”司柏燃艰难地开口,“你还有哪里想去的?我陪你去。”
夏烟放下勺子,抬头看他,想了想说:“司柏燃,你陪我去坐一趟88路车吧。”
88路车来得很快。他们投币上了公交车,周末车上人很多,但幸运的是最后一排刚好空出两个座位。
他们坐在一起,在司柏燃有限的记忆里,他只坐过那么一两次公交车,车内空气不流通,他把窗户开大了一点。
他紧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
“这路车以前叫626,我搬去长沙后,它才改成88路。”
刚回北京那年,她站在那里等626,怎么等,都没等到。
夏烟继续说道:“她其实很懒,周末也总忙着打牌不怎么管我,就把我送到舞蹈班里。”
“不过她喜欢看书,偶尔心血来潮,会带着我去图书大厦,就坐的这一路公车。”
公交车在夏日的午后走走停停,恼人的阳光透过车玻璃照进来,司柏燃坐在窗边,伸出手,替夏烟挡住那阳光。
他的手一直举到公车到达西单商场站,才落下。
夏烟拉着他,下了车。
西单附近有好几家大型商场,周末的人流量很大,车子拥挤着行驶在路上,不时发出一声烦闷的鸣笛声。
矮树投下稀稀疏疏的阴翳,他们寻着树荫走,拐了个弯,又走了几百米,才到了图书大厦楼前。
夏烟抬头望向那熟悉的几个题字,胸腔中情绪翻涌。
成年人的痛苦和委屈,咽不下去是可以生吞的。
她转头去看司柏燃:“进去看看吗?”
“走吧。”
暑假期间图书大厦的人一如既往的多,在卖青春文学和中外小说的楼层,许多年纪不大的学生,拿着本书席地而坐,看得如痴如醉。
夏烟见到这熟悉的一幕,不禁轻笑了起来。
“我以前就这样。”小的时候的烦恼很简单,快乐也很简单,抱着一本书坐在地上看一下午也很快乐。等读到结局,就像是经历了一遍主人公的人生。
而那坎坷的、复杂的、悲痛的人生,当时只存在于小说中。
司柏燃看着她,忽然说:“如果我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早一点,参与到你的成长中。
在你家庭发生变故时,我可以陪着你,可以提供一点帮助,好让你不要那么难过,不用一个人承受那么多。
“我以前见过你的。”夏烟说,“你钢琴弹得很好。”
不过那时,他是天之骄子,是云端上的人物,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司柏燃强压下心头的情绪,伸手随便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是本蓝色封皮、装帧很典雅的书,叫《花田半亩》,他没听过。
夏烟想了想,“看会儿书吧,回去也没意思。”
“哦,你要是有工作,就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
“没事儿,我在这儿陪你。”
这本书的作者,是梁晓声的学生,长相很萝莉,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因为绝症去世了,出版社拿这作为噱头,大肆渲染。
司柏燃看完简介后,便没对这书抱有希望,他随意翻着,却忽然被其中一句话击中——
“生命是跌撞的曲折,死亡是宁静的星。”
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夏烟,年轻的女孩儿戴着棒球帽,遮住了半张脸,黑发温顺地从肩头滑落,她的目光专注,近乎虔诚,一张脸瘦得几乎脱相,却依旧比常人美上好几分。
此刻,司柏燃心想,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平静的、没有任何冲突和伤害发生的此刻。他们就在夏日的午后安安静静地看本书。
夏烟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这次的笑意真诚了几分,眼眸里仿佛有一瞬的星子划过,他忍不住走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揽住她的腰,问:“晚上要不要吃椰子鸡,我做给你吃。”
“好啊。”她慢吞吞,又温柔地应道。
那天晚上,他们回了鸦儿胡同。张姨看见两人回来,很是高兴,不过看向夏烟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
夏烟假装没察觉到。
Dolllar一见她回来,便扑了过来,围在她和司柏燃身边转圈。
当晚,吃完椰子鸡,快要睡觉时,窗外忽然响起一声闷雷。
司柏燃察觉到她的身子抖了抖,她无措地抱住手臂,像是被丢弃迷路的小孩儿。
他心骤然一疼,忙放下手中的书抱住她。
紧接着,又是一声雷鸣,闪电的光亮映在窗户上,把屋内照得诡异的明亮,夏烟开始不停地颤抖,她的记忆重新回到了那个晚上。
司柏燃抱紧她,轻拍她的肩,给她唱歌听。
夏烟呜咽着,小声哭起来。
“烟烟,想哭就哭吧,不要压抑自己,我在这儿,妈妈也在天上看着你。”
夏烟迷茫地抬起眼,看着他,她的睫毛不断扑闪,如危在旦夕的蝴蝶的翅膀,快速扇动。
“真的吗?”
“妈妈就在天上。”他重复。
夏烟忽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甚至都没有好好哭过一场,她太累了。
“司柏燃、司柏燃,我、我没有妈妈了……”她哭着说道,“我没有妈妈了……”
在这世上,夏烟再也没有亲人。
司柏燃开始吻她带泪眼睫,轻轻地吻着,他的手捧着她的头颅,像是在捧着什么珍宝。
“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烟烟。”
夏烟一时怔住,眼神茫然无助,泪珠依旧大颗大颗地往外涌,她不相信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会有永恒吗?
第75章
那晚过后, 夏烟的情绪好像恢复了很多。
每天上午,她都会去网球馆打一个多小时的球,下午的时候, 在家里看看电影看看书, 或者写点东西。
每每写完,她又觉得自己写得很烂, 于是全部删掉。
但她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司柏燃偶尔问她在想什么,她摇摇头,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会不受控制地,思绪游离在外。
晚上睡眠比以前还要差, 不过吃了药就会变好,司柏燃怕她形成依赖, 并不让她天天吃。
可夏烟又自己托人买了很多。
不吃就睡不着,睡不着就会整晚整晚地想一些乱七八糟的。
她依旧害怕打雷, 害怕暴雨天。可不会再哭。
司柏燃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看一次天气预报,一旦预报显示当天下雨,他就会早早离开公司, 回去陪夏烟。
中途有次他出差,那天预报有雨, 他赶不回去, 便提前给兰思唯打电话, 让她过去陪她。
这几年, 兰思唯是除了司柏燃以外,对夏烟最了解的人。
她性子看似大大咧咧, 实则非常敏感, 很容易便察觉到夏烟的变化。夏烟经常走神, 有时看着电影都会走神。
“烟烟,明天我们烧烤吧。”
夏烟“啊”了一声,回过头,抱歉地问:“你刚说什么?”
兰思唯牵起笑:“我说,咱们明天烧烤吧。”
“好呀。”
“去哪里,要不就在这院子里?”
夏烟点点头:“好的。”
如今,已没有狗仔再盯着夏烟。
网上有关她的消息和词条,已全部被人清除。其实司柏燃从海南回来的那天,那些绯闻已经被他的人删去一大半。
当然,边边角角的论坛和贴吧里,还是会有人关心她,讨论她的近况,有真有假。
不过这些消息,过不了24小时,就会消失不见。
夏烟就如同她的名字,一缕烟、一簇焰火,短暂地出现在二〇一五年的夏天,耀眼、璀璨。
来时声势浩大,离开时满身脏污。
兰思唯不敢在夏烟面前提起“赵希希”这个名字。
她背着夏烟去找过她,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赵希希当时正在公寓里喝酒,理都没理她。
兰思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说话呀!”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赵希希站起身,把酒杯砸到她脚边,一地碎片,她声嘶力竭地问道:“我说什么?”
“她再难过,也有你们替她出头,我呢?谁考虑过我?!”
“赵希希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兰思唯不可置信地问,她像是第一天认识她。
赵希希冷笑起来:“我一直都是这样,夏烟有把我当过朋友吗?哪一次出去玩,她主动叫过我?而我,不过是恰好和她喜欢上了同一个人罢了。现在你们一个个都来找我是做什么,要逼我也去死吗?我死了你们才甘心吗?!”
兰思唯发现自己和她讲不通,她崩溃地跑出公寓楼。
在电梯间里,大口大口地呼吸。
同样的,还有一个兰思唯不敢提的人,就是蔡妍。
却没想到夏烟主动和她提起。
“挺巧的,我之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二〇一二年的岁末,卓凡在长白山施泠白的场子里办生日趴,后来被司柏燃搅局。
夏烟在闹剧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坐飞机独自离开东北。
当时,坐在她旁边一直哭的那个女生,就是蔡妍。
其实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该记这么久的。
不过当时刚回国的蔡妍因为男友劈腿,急需对人倾诉,坐在旁边的夏烟,恰好就担任了这个情绪垃圾桶的角色。
蔡妍还对她说:“你以后交男朋友要注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见色起意罢了。”
这话让夏烟印象深刻,连带着对这个人,也一直记得。她还记得她学的服装设计专业。
却没想到,她就是司磬钟意的人选。原来和她同坐经济舱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孩儿,竟有那么强悍的背景。
夏烟有时想想,也觉得人生际遇奇妙。
有些人,你以为以后还会经常见,却往往连告别都来不及,他便从你生命中消失。
而有些人,你自以为和他毫无关系,此生只见一次,却不知道,在未来某一天,他也许会变换成另一个角色,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