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程铮霆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梁雯了。
他完全不能明白,自己才走了十几天,怎么会变成这样。
梁雯比以前更加的瘦,是那种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的瘦,两颊凹陷,眼圈乌青,嘴唇惨白,手腕和脚踝都是易折的细度,程铮霆都不用费力,就能把梁雯完全环在怀中,她的整个身体如纸片一般轻飘飘。
只要一想到梁雯方才皱着一张小脸。
口口声声喊着难受。
他就心如刀割。
程铮霆不禁骇红了眼眶。
他近乎痴狂地一遍遍地亲吻梁雯的额头。
自己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
这是萦绕在他心头的唯一执念。
急救人员很快便赶到了,他们在对梁雯进行检查的时候,程铮霆被礼貌地劝退到了一边,突然他注意到了桌台上的那碗粥,看起来就像是剩下来的,触手冰凉,还飘着一股奇怪的奶味,已然是馊了。
程铮霆眯了眯眸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又拉开冰箱,发现里面竟空无一物。
就连水壶里也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没有。
而负责照顾梁雯的张妈不知所踪。
程铮霆铁青着脸,将那极度寒酸的粥连碗狠狠摔进了水池里,正在检查的急救人员们因这巨大的动静纷纷看过去,程铮霆的额角一下一下地狂跳着,满脸都是要杀人的凶狠表情。
在救护车上,程铮霆便拨出了电话。
“马上给我找到张兰芬。”
张兰芬就是张妈的全名。
程铮霆对那劳什子的蜜月根本不敢兴趣,之所以婚礼过后要暂留法国,是因为有业务需要洽谈,他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就是为了能早点赶回来见梁雯。
他本是无比信任张妈的。
张妈是许宅里做得最久的帮佣,她本来负责照顾许家的小姐,可以说是一手将许家小姐带大的,看着她出嫁,而后又开始照顾小姐生的小少爷,也就是程铮霆,张妈对程铮霆特别好,总是慈眉善目的,有求必应。
程铮霆便觉得由张妈来照顾梁雯,再放心不过了。
可恰恰就是张妈辜负了他的信任。
梁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虽然已经打过了退烧针,但情况依旧凶险,需要住院观察,梁雯的身体状况实在太糟糕了,大大小小的旧症新疾暂且不说,她长期营养不良,保守估计已经有数日没有正常进食了,还有些脱水征兆。
程铮霆听着这一条条,脑袋里乱得很。
仿佛被当头棒喝。
梁雯昏睡期间,程铮霆寸步都没离开过。
手机直接关机,他一向看得最重的公司事务,全都交给了手底下的人去处理,任何访客都被秘书直接挡住,程铮霆满心都记挂在梁雯身上,他彻夜盯紧墙上的挂钟,只为了按照护士交代的要求,隔一段时间帮梁雯换降温贴。
大多时候,他只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就那么无声地望着梁雯的睡颜。
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程铮霆才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握紧梁雯的手,可即将要触碰到的时候,他又没由来地退缩了,如此反复好几次,从来都无比果决的程铮霆才敢抖着手轻轻覆上,好似在捧着无上至宝。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雯。”
他极为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祈祷。
而后握紧梁雯的手,将额头抵在了上面。
前几日的连轴加班,长途飞机的疲劳,紧接着又为了看护熬了一夜,时差也没来得及倒回来,疲累在程铮霆的脸上显露无疑,他满眼憔悴,连青色的胡茬都长了了出来,即使秘书送来衣物和洗漱用品,他也没心思。
入院的第二日下午,梁雯才悠悠转醒。
程铮霆累得要命,勉强撑住下颌不让自己睡过去,一抬眼就发现梁雯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他喜出望外,说起话来都有些语无伦次,一边问着渴了吗饿了吗有哪里不舒服吗,一边准备起身去倒水。
许是起来地太迅速,一阵短暂的目眩。
他踉跄了几步,抓住床沿才勉强稳住,即便是这样程铮霆都不敢再耽误,冷水热水来回接了好几次,仔细感受过杯壁的温度,这才敢端过去,而梁雯却已经偏过了脸,根本不搭理程铮霆。
“那,等会再喝。”
程铮霆讪讪地放下了杯子。
梁雯始终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而程铮霆也不敢与她对视,总觉得良心有愧。
张兰芬很快便被找到了,她当时正打算坐汽车返回老家,而后程铮霆用尽了手段,才拼凑起了零星的真相,即便这点只言片语,都已经足够让程铮霆暴跳如雷,愤怒之余是深深的自责和无助。
梁雯的所有忌口和注意事项都是程铮霆反复交代给张兰芬的,而张兰芬再从梁雯那里亲自得到验证之后,除开明面上的苛待,鲜笋、慈菇、海带都是性寒的食物,她日日用这些给梁雯煲汤,更造成了内里的亏损。
这些都是软刀子割人,刀刀都想要梁雯的命。
即便张兰芬死咬无人指使,可程铮霆已经有了猜测。
她一个久居深宅大院的帮佣,大字都不识的几个,哪里能知道那么多利害关系和弯弯绕,明显是有人早先一步费尽心思“好好”指导了她。
梁雯在医院整整住了一周。
程铮霆几乎没有离开过,凡事亲力亲为。
每日来查房的医生护士们自然是认出来了程铮霆,也知道他才新婚不久,现在网络尤其发达,世纪婚礼的消息又挂了那么久,大家很快便敏锐地发觉这位梁雯小姐好像并不是程铮霆那位门当户对的太太。
大家有诸多猜测,却只敢私下偷偷讲。
后来无意间被院长得知,被严厉斥责后,再没人敢乱嚼舌根了,程铮霆每年都要给医院很大笔数目的资助,要是这些议论的话传到这位财神爷的耳朵里,别说钱没了,他要是再一个不高兴,从上到下大家都得倒霉。
程铮霆从来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他此时的所有温柔和耐心,只给了梁雯。
梁雯出院的那天,程铮霆带她去了许家老宅。
谁曾想从进门开始,他们便遭到了阻拦,负责安保的队长隔着铁门一边擦着满脑门的汗一边与程铮霆好声好气地解释,“少爷,不是我们不放您进去,您自个儿要进去,我们立刻开门,但要带着那位小姐一起,就不行。”
这全都是许岩授意的。
在听到管家的通报时,许岩火冒三丈。
严令表明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梁雯进许家的门。
而梁雯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要不是程铮霆犟着脾气非要带她过来,她才懒得用热脸贴冷屁股呢,于是梁雯稳稳坐在汽车后座上,冷眼看着程铮霆顶着大太阳与安保队长唇枪舌战。
程铮霆这件事办得也确实欠妥当。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已经与伊劳迪娅结婚了,正牌的妻子都还没随他登门拜访过外祖家,梁雯这样一个没有身份的外来女人,怎么能够捷足先登,这要是传到伊劳迪娅那边,等于是无形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而最后这笔冤孽债,都会计算在梁雯身上。
“那小子他是疯了!彻底疯了!”
彼时许岩正在大发雷霆,急匆匆地来回踱着步。
许老爷子倒是从容淡定得多,捧着瓷杯抿了口热茶,过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发了话,“放她进来。”
许岩瞪大了眼睛,满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
“把小辈们那样晾在外头,外人看到怎么想。”
许老爷子摆摆手,示意许岩照办。
有什么事,关上门来说,就是家事了。
作者有话说:
先发一半儿哈,后面的部分我还是不太满意,得再改改(越到结尾我就越苛求完美)
大家放心,我拖欠的稿子一定会补上,说到做到滴
第七十九章
梁雯坐在沙发上。
她并不喜欢此刻的处境。
许岩怒气冲冲, 许老爷子则不动声色。
偏偏程铮霆还在这乱蹦的火星子上直接浇了捧热油。
“张兰芬的事情,没有人想要聊聊吗?”
梁雯不着痕迹地挑挑眉。
许岩脸黑得很,“怎么, 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敢,只是想来讨个合理说法。”
程铮霆很少, 亦或者说从未有过这样直接硬杠长辈过,以至于许岩一直以来都习惯了自己这个外甥的听话乖顺,即便在青少年时期有过短暂的叛逆,但最终他是能懂得长辈们的良苦用心, 走上为他安排好的道路。
而不是像现在这个鬼样子。
二十来岁了还要搞什么迟来的叛逆。
“讨说法?你当这里是公堂还是法院?还敢讨说法?”
许岩的忍耐即将耗尽。
“张妈勤勤恳恳在这里做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是尽心尽责,许家虽说不亏待但也从来没有给过什么莫大的恩惠, 她没有什么文化,字都识不全, 满心敬重和信任,她是真把我们当家人看待,可你却轻易利用了她的善良。”
程铮霆目光紧锁许岩, 直截了当地捅破了遮羞布。
他依旧还记得,自己刚被许岩接到许家时, 张兰芬缩在墙角偷偷看他, 虽然忍不住地抹眼泪,但还是会做鬼脸逗自己,后来的那么多年中, 张妈的陪伴比父亲、舅舅和外公都要多, 自己想要什么, 她都会想尽办法去弄。
这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妇女, 用她的淳朴和真情养育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主人家的孩子, 只是这点善良和真情本就不多,后来更是被许岩鄙夷地看做是懦弱无用的失败诱因,花了好些功夫将它们从程铮霆身上剔除。
待程铮霆长大成人后,早已没了小时候的黏人。
张妈也已苍老,学会了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小少爷。
但程铮霆始终记得她的好,记得她的付出。
所以他更不能忍受这种教唆而来的背叛。
至亲者轻易利用了她,教她去伤害自己的爱人。
很是糟糕、又极为讽刺的自相厮搏。
“家人?张兰芬算是哪门子家人?”许岩的眸光冷得很,嘴脸透露出金钱气的刻薄和冷血,比程铮霆更加没有人情味,“她只是个许家请来的帮佣,我们付钱,她做事,纯粹至极的雇佣关系罢了。”
梁雯大约明白了程铮霆身上的无情从何而来。
这一家子,真是活得光鲜又肮脏。
“舅舅,我记得你从前教过我,敢作敢当,为什么你现在却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程铮霆显然也深受这种畸形教育方式的荼毒,他失望又挣扎,企图应证那些自己恪守的条条框框并不是大人说来专束缚他的。
许岩恼羞成怒,“我看你是被这个女人迷昏了头!”
无辜被殃及的梁雯心里头五味杂陈。
怎么说什么都能扯到自己头上。
这家人到底讲不讲道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从阿铮身上得到些什么。”许岩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梁雯,“一年前在法国的时候,我帮过你跟那个杂种,也没想过要你们怎么知恩图报,因为只要你能离阿铮远远得就行,可现在呢,你竟还要继续纠缠他!”
这一番话在梁雯听来简直是可笑至极。
真的是疯了,全疯了。
“不是她。”
程铮霆突然开口。
“是我,是我一直在纠缠她。”
在座的其余三人很是震惊,尤其是梁雯。
她能看得出来,程铮霆所说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临场解围,他是发自内心,真情实意的,甚至不惜为了梁雯,忤逆顶撞自己的亲人长辈,但梁雯不觉得有一丁点的感动,反而觉得程铮霆很会装傻充愣。
其实他从来都心知肚明。
梁雯的态度,梁雯的内心,梁雯的情感。
但他偏要执着,偏要强留,偏要自私自利。
他好像还存有不该有的幻想。
总觉得只要自己付出得足够多,终能打动梁雯。
但这就犹如栅栏上的铁钉,当初订进去的时候毫不犹豫,即便后悔了,尽数□□之后也不能恢复如初,木质的板材上是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坑洞,而人心远比木板更加脆弱,有些伤痛,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原谅和抹平的。
这段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
程铮霆与许岩大吵一架后,便带着梁雯离开了。
“这次是你做得过分了些,许岩。”一直没有参与子辈和孙辈矛盾的许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也没了喝茶的闲情雅致,“张兰芬毕竟是家里的老人儿了,这下她算两头都得罪了,记得,别亏待了她。”
许岩立即站起身,向许老爷子道了歉。
“有些东西吧,你为他筹谋得再精密,也不及他亲自去碰碰壁。”许老爷子缩坐在沙发上,光影投射在他的面庞上,将沟沟壑壑照得更加分明,无端好像苍老了许多,“小慧已经不在了,铮霆不能再有事。”
许老爷子起身,准备回房间。
许岩上前搀扶。
“程家还真是生出了一窝子的情种痴种……”
苍老的声音轻轻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
空无一人的客厅内再度陷入沉寂。
梁雯愈发郁郁寡欢。
她又被接回了程铮霆的住处,每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时常独自坐在房间的摇椅上,正对着半开的窗户,静默无声地一看就是一整天,落叶秋风,雷雨阵阵,皆尽收眼底,有时候昏沉过去,再醒来时天就黑了。
而程铮霆与婚前并无两样。
他好像完全不用陪伴自己的新婚妻子,清晨早起,陪梁雯吃完早餐后便出发去公司,午休时间他一般不会回来,但总是打电话给管家,无非便是问梁雯午餐吃了些什么,吃了多少,晚上他到点下班,处理不完的文件直接带回来。
梁雯和程铮霆就这样奇怪又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只是梁雯逐渐变得寡言沉默。
无论程铮霆如何煞费苦心地搜罗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回来,她毫无兴趣,甚至不会拆看一眼,连着包装盒直接堆在桌子上,如果不是家里的佣人们勤于打扫,早已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了。